十六
趙管家攙著周太公來到院門口,壹幹鼓噪的人眾,先自呆住了.葉思任走了出來,貼近太公身邊.眾人見葉思任器宇軒昂,面帶冷薄的微笑,便先有幾分氣短了.太公推開趙管家扶著竹杖,喘著氣道:"周獻在此,陸大人,夤夜到此騷擾本莊,不知有何公幹?"
陸知縣上前陪笑道:"太公府上少爺豢養的那只老虎,上個月前傷了陳知耕陳老爺家的大公子,本縣只想拿公子他去訊問壹下."
太公冷笑道:"就憑妳也來我家拿人?給我退下,讓陳家的人過來說話."
火光中走出陳二年跟陳綬年,後面跟著傅會等幾個人,大家手裏都執拿著兵器.太公正眼不瞧他們,問道:"陳老爺子呢?"陳二年道:"老爺子近來身子不太舒服,不便出門."太公冷笑壹聲,道:"老虎本不是我周家所養,妳憑何屢次三番到此糾纏?況且,修流早已被老夫逐出家門,有事妳們自己找他討公道去.周府豈是爾等想來就來的地方?!"
陳綬年冷笑道:"太公說修流不在府上,口說無憑,說不定他現在就躲在府裏呢.除非讓我們進去搜查."太公用竹杖擊打著地面,道:"大膽,妳們知道這是誰家的府第嗎?妳們擡頭看看大門上的禦賜匾額."
眾人將火把舉高看了,只見匾額上題著"高風亮節"四個鎏金大字,落款為:"崇禎十二年十月禦筆".
眾人都呆住了.陸有方跟壹幹捕快慌忙後退幾步,躲到壹邊去了.陳綬年冷笑道:"什麼禦賜匾額,皇帝都死了,這匾還有何用處?大家跟我進去搜人."傅會忙攔著他道:"師弟,此事不可造次."
太公聽了陳綬年的話,嘆道:"愚昧子民,壹至於斯,悲我皇天,綱頹柱折!"他轉頭跟葉思任道:"思任,夜涼了,老夫有點頭暈,該歇息去了.妳就好好陪他們玩玩.看在陳老爺子的面子上,出手不可太重.不過,倘若有誰敢進入大門壹步,便是逆賊,格殺無論!這裏還是大明的土地,容不得別人撒野!"
趙管家扶著太公進去了.
葉思任來到壹條漢子面前說道:"兄弟,借妳的劍用壹下."那人還沒反應過來,劍便已到了葉思任手中.葉思任看了看劍,扣彈壹下,嘆口氣道:"這等爛鐵,也只好將就著用了."
他叫周拐子去拿了壹壺酒來,站在階前喝了,舉壺說道:"妳們中哪個先上?"
那傅會上前壹步道:"葉先生,其實我們只是想請周原則公子到陳府去壹敘而已,沒想到事情鬧大了."葉思任道:"妳們不是要來拿修流嗎?怎麼又變成請周原則了?"陳二年道:"傅師兄,閑話少說,快動手吧."
傅會日間跟葉思任交過手,自知不敵,但當著這麼多師兄弟的面,又怕丟了面子,只好硬著頭皮,壹劍向葉思任刺了過來.葉思任用酒壺輕輕擋了壹下,隨即用劍在他身上錯劃了幾下,傅會的衣裳便成了碎片,全脫落在地了.葉思任冷笑道:"這叫天女散花."眾人忍不住都笑了.
陳綬年把劍前來,使了壹著"風滿樓",挺劍快旋轉了十來圈,葉思任的衣裳被鼓吹振蕩起來.葉思任按劍不動,只見眼前有十幾道劍影破襲而來.他凝勁於劍端,看清了對方劍尖,壹劍刺出,只聽鏗地壹聲,陳綬年的劍壹下子攔腰截斷.
陳家三兄弟中,陳綬年的悟性最好,劍法原也是最高的.葉思任壹著之內便破了他的看家招數,將他的劍擊折,眾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了.
陸有關在遠處笑道:"大家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葉思任笑對陳二年道:"陳家兄弟,多多得罪了.今日葉某鞍馬勞頓,沒空敬陪諸位玩個痛快,來日再會.陳二少爺,下次再來,請多帶幾位高手,免得閃了葉某面子,在江湖上須吃人笑話,說勝之不武."
陳二年聽了這話,氣得鼻子差點陷入了臉面.
火光中有壹人突然大聲說道:"說高手什麼的,實在是不敢當.葉兄的'清明劍'冠絕江南,武功也是江南第壹.何某願就便討教壹下." 葉思任看了,只見那人形象枯槁,腳步沈穩,於是笑道:"原來是閩中'笑面犬'何必定何先生.何先生若非高手,閩中誰人還敢稱高手?只是這'笑面'兩字,對於何兄,有些牽強附會.不如該做'惡面'更為通神."
何必定咧著嘴巴大笑道:"葉兄試看,現在如何?"葉思任笑道:"何先生還是不笑為好.妳壹笑起來,在下有點毛骨悚然,尊容並不太適合笑."說著,棄劍於地,道:"俗雲,南拳北腿.閩中'地術犬法',卻以腿法精巧結實取勝.葉某今日便以腿對腿,向何先生請教."
何必定笑道:"'地術犬法'講究的就是君子動腳不動手.葉兄請了."
於是何必定以左腳為軸心,右腳伸出,在石板上劃了個徑寬近丈的大圓圈,那圓圈入石深約半寸.何必定笑道:"葉兄如能進入圈子盈尺,便是何某輸了."
葉思任看了壹下,踏上兩步,繞著圓圈走了壹趟,那圈子便被抹掉了.葉思任道:"技擊之道,當恣意縱蕩,何先生何必劃地為牢?"
何必定見了,心下壹驚,他暗中揣摩了壹下,若有所思,於是右腿猛然如閃電般踢出,眾人都聽到了他的腿骨節脆響之聲,牙床便都發硬了.葉思任提起腿來,壹下拌住何必定的小腿,用勁絞住.兩人都在使力,比拼內勁.眾人只聽得腿骨嘎嘎嘎的直響,都緊張地屏住呼吸.
約過了壹盞茶的功夫,何必定滿頭是汗,左腳開始微微顫抖,而葉思任的左腳卻紋絲不動.何必定心裏急了,想抽回腿來,卻哪裏抽得動?葉思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自己跟他初次見面,無冤無仇,沒必要給人家難堪.於是便將腿勁略為松了松,冀圖何必定討了個明白,收回腿去.這樣既不傷他,也在眾人面前保住了他的面子.
沒想到何必定察覺到葉思任松了勁,便猛地壹下扣緊他的腿,使盡全身氣力,快速往回壹拽,想將他的腿拉斷成兩截.葉思任在他的腿壹動之時,便知道了他的用意,心想,這人果然可惡,於是壹念之間,便將腿驟然收緊.這便等於何必定象是從夾住腿骨的硬石中用勁往回抽腿.只聽喀嚓壹聲響,何必定的右腿折斷了,他跌倒在地,氣喘籲籲,滿臉是汗.
葉思任踏上前壹步,笑道:"何先生現下必然想以左腿攻擊我的右肋.江湖上傳言,對付'地術犬法',只要壹把沙子即可,拿沙子往對方眼睛上壹撒,高手也成了瞎犬.但君子不為.'地術犬'腿法陰毒,也是君子所不為.何先生適才若起左腿,葉某腳下無情,必將妳踢成兩爿.我承讓與妳,妳卻想加害於我,這是妳自做自受,怪不得葉某腿下無情."
何必定疲軟地仰起身子笑道:"多謝葉兄手下留情."
話聲未落,他突然雙手各攥住葉思任的兩個腳腕,用勁朝外壹掰.葉思任卻紋絲不動,笑道:"君子動腳不動手!看來何先生已經不顧什麼君子的面子了.足下果然是條惡犬!"
說著旋身而起,雙腳踏落在何必定雙肩上.眾人只聽得壹陣骨骼斷裂的響聲,那何必定便如爛泥壹般,癱在地上.
陸有方指著葉思任叫道:"出人命了,快給我拿下這兇手."卻沒有壹人敢出手.葉思任道:"在下快意江湖,已經二十來年.陳家欺人太甚,今日已兩次騷擾於我,這周家莊豈是爾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去處?!陳家兄弟,如下次再上門喧囂,別怪葉某劍下無情!"陳家兄弟臉色悻然.
葉思任又對陸有方道:"妳在江蘇鄉試時,掛名榜末,僥幸揀了個舉人,後來補缺到了這盤雲縣.那年鄉試,我忝列榜上第二名.妳還有何面目在葉某面前說三道四?"陸有方環顧左右,說不上話來.
陳二年跟陸有方嘀咕兩句,悻悻然招呼眾人退去.周拐子忙掩了院門.
葉思任進了廂房,周菊端了兩盤小菜,壹壺酒進來,道:"大姑爺,妳先用點宵夜,我給妳安排湯水去."
葉思任舒心地笑了.他覺得,周菊雖然只比斷橋只大三歲,但在人情世故上,卻比斷橋成熟懂事的多了.她性格內向,卻通情達理,這點倒是很象她的姐姐周莘.
葉思任喝了幾杯酒,周菊已提了壹大桶熱水進來.周菊笑道:"姐夫,修流他想死妳了."葉思任笑道:"我看是妳想死修流了吧?別著急,我明日便上山去找修流回來,看誰能奈何了他!陳家霸道鄉裏,也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
這時趙管家進來道:"大姑爺,老爺要妳上樓去壹下."
葉思任上得樓來,周太公掩上門,點起油燈,吹滅燭火.太公道:"思任,原則果然已經去世了."葉思任呆住了,道:"那麼,小婿帶來的那年輕人卻又是誰?"
太公道:"我們本該猜得出來的."他抖抖縮縮地把出玉璽與黃綢來,葉思任仔細看了玉璽,道:"這玉璽右角有道斷紋,是漢時王莽篡位,太後抱著玉璽跳井時給撞裂的.我從前曾頗費功夫鉆研過李斯小篆,這的確是他的字跡."
太公道:"賢婿,妳再看看先皇的這道遺詔."
葉思任看過了那黃帛,道:"原來這假的周原則便是七皇子朱壹心.難怪有這麼多宮中侍衛暗中護佑著他.嶽父,這事恐怕麻煩大了.這七皇子是個是非人物,外界如果知道他暗藏在咱們周家莊,只怕我們家要惹火燒身了.嶽父,這便如何是好?"
太公嘆口氣道:"我們周家,世受皇恩.城破之前壹個月,先皇便已將七王子送到修涵府上了.難怪他知道這麼多周家之事.先皇頗有托孤之意,老朽已難當重任.賢婿看覷如何擺布這事?"
葉思任想了想道:"目下只有兩條路可行,壹是傾盡全力保護七皇子,但這樣做我們家就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二是讓他自己離開這裏,再去尋找其他的舊朝臣僚."
太公道:"賢婿,這可是關乎天下興亡的大事.七皇子若落入奸逆之手,加以要挾,這大明天下可就毀了."葉思任道:"福王朱由崧就要入留都監國,天下之事,不過名份而已.多壹個皇子,便多壹分麻煩,倘若他日舉事,又是場內鬥.況且,這朱壹心人物敦厚,無回天之能力.我們何必出頭擔此重任?若皇子他從我們之手而落入賊手,嶽父壹生清名,豈不是要付之流水?!不然幹脆找個有德有才的人取而代之,鼎定天下,造福萬民,也是好的."
太公沈吟道:"咱們周家世代深受國朝恩澤,切切不可存非常之念.只是從今往後,麻煩只怕真是大了.老夫這把老骨頭倒沒什麼,只怕連累了家人."
葉思任道:"既如此,那麼還是依小婿之見.亂世之中,便如火中取栗.先朝不也是起於草莽之中嗎?女真人入關,略定河北,國朝氣數已盡,天下非壹人之天下,能者得之,只要造福於民,便毋庸顧慮到什麼朝制皇統.不如趁此機會,做壹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太公沈思良久,道:"賢婿,這事休復提起.先皇既委與老夫以重任,老夫豈能趁火打劫?!思任,明日妳去後山,把修流給我找回來.老夫近來自覺體力不支,有些後事,該打點壹下了."
葉思任上了山,走了壹段路,看到路邊有座大墳墓,掩映在竹林中,他走近壹看,心道:原來卻是周莘娘親的冥府.周莘兩歲多時,她的母親便已去世,年方三十六歲,因此她對她的母親沒什麼印象,只聽她父親說過,她長得跟她母親壹模壹樣,只是脾氣相差太遠.太公說起她母親的脾性時,語氣中似乎頗不以為然.
"說不定太公跟這個叫王繪筠的女人,年輕時有些過節."葉思任心道.這時他又想到了梅雲.梅雲去世的時候,也就三十出頭.看來果真是紅顏多薄命.人生在世,了無定數,這紅顏便象落花早,不比蓬草年年青.
他跋涉著來到高山上,看那白雲浮起,群山起伏.艷陽迷離,雜草生煙.他在空山中已經兜了兩個多時辰了,連個人影也沒見到,只有鳥鳴之聲.這裏地勢不象江南那麼平坦,四處岱嶽林立.而江南只有丘陵,卻少有這般陡峭險惡的山峰.
葉思任盤旋著又尋走了壹段路,壹身熱汗,口渴謾思茶.忽然看到前面有座清幽的道觀,走近看了,原來叫"懸念觀".於是便上去扣門.他敲了半天,才聽到觀內有人懶洋洋地問道:"是哪個不知趣的閑人,大中午的來攪我清夢?"
葉思任聽那人口氣象是個老頭,便大聲道:"在下從遠方來,想跟居士討杯茶喝."那人道:"想喝茶?老夫口幹已久,正好也想喝上壹杯.客人就進來吧."葉思任看了眼那高墻,內勁壹凝,身子壹縱,便翻跳入觀內.
只見觀堂上壹位瘦長的老道,正敞露胸襟,躺在壹張竹榻上,閉目養神.觀堂正中掛著壹管長簫.葉思任拱拱手道:"在下江南茶商葉思任,拜過道長."
老道慢慢睜開眼,打量了壹下葉思任道:"這名字有點耳熟.妳是不是嘉定來的?"葉思任笑道:"正是.原來道長知曉晚輩底細."老道道:"只聽說周獻有這麼壹個販賣茶葉的姑爺,壹味糟糟蹋好茶,將壹些難得的名品,都賣給那些有幾個閑錢的俗人,漱口洗腸子.可惜呀可惜!"
葉思任神色頗為尷尬,笑問道:"不知道長是說在下人可惜,還是說那茶可惜?".老道道:"都可惜.說妳幾句不太中聽的話,心裏別不舒服.年輕人如果連幾句閑話都聽不下,能成何大事?"葉思任笑道:"前輩說的極是."老道道:"廚房裏有茶,有水,妳自己烹茶去吧,貧道沒有閑功夫.茶烹好了,妳順便也給貧道沏壹杯來."
葉思任來到廚房.只見廚房的壹個老杉木櫃子上,擺放著十幾個白窯甕子,葉思任壹個個揭開蓋口,嗅了過去.突然,他抱著壹個壇子,多嗅了幾下,大聲跟道士道:"道長,這個甕裏裝的是極品巖茶,只經過兩次春雨,霧氣卻足,真是難得的珍品."
老道閉著眼,懶懶說道:"算妳識貨,賣了十幾年的茶,畢竟也有點長進了."
葉思任嘆口氣道:"可惜有好茶,卻沒有好水."老道勃然怒道:"簡直是胡說八道.妳到觀後巖壁上去看看,如果那水還不能泡茶,那妳就等著渴死吧."
葉思任拎了個木桶來到觀後,見到三丈高的巖壁上有個泉眼正在滴水,便壹躍而上,順手壹撈,探了壹桶水下來. 葉思任又嘆了口氣道:"這泉水清冽,寒意侵鼻,泡茶果然最好不過,只可惜沒有經冬的栗木燒水."老道火了,道:"妳煩不煩,喝口茶要鼓搗這麼多花樣嗎?現在正是六月,栗樹積水,須得等過了秋,葉落水退,然後砍下,置於巖上曝曬幾個月,才能用來燒春茶.我壹年只砍壹株,差不多被我燒光了,剩下幾塊放在後院中,妳去取出來吧,記住省著點燒."
葉思任笑道:"我這是陪道長妳玩.天下誰不知道'茶顛'懸念道長?我雖是賣茶的,每年幾千擔的賣,但卻好酒.既然道長木柴無多,這茶不喝也罷,妳還是留著自用吧."
懸念道:"什麼'茶顛'的,老夫真有那麼顛嗎?妳別四處胡說老夫躲在這深山裏種茶,惹得到時誰都來附庸風雅."他拍打著竹扇起身道:"既然好酒,那妳就喝酒吧.在那茶櫃子底下,有壹甕果酒,貧道藏了十幾年,妳把它取出來."
葉思任挪開櫃子,搬起壹塊大青石,拿起壹個大壇子,揭開封口,卻聞不到香味.原來那酒就象果醬壹樣黏著,他費勁倒了半碗出來,然後兌了清水,喝了壹口,只覺壹股寒氣,沁入心脾,然後散發開來,胃口便暖和了.
於是他忍不住喝采道:"飲此美酒,不枉此生!多謝道長."
懸念道:"既有此話,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聊聊天了.妳知道這酒是怎麼釀的?"葉思任又品了壹口道:"似乎是天然所成,並非人工所為."懸念得意地笑道:"算妳有點眼力.這酒是猴子們采摘了各種野果,置於巖壁上的清泉中釀制而成.壹般是半年壹熟,因此酒勁也大.如常人喝了,則三日不醒."
葉思任道:"晚輩想跟道長打聽壹個人."懸念仰身躺下道:"妳是來找妳小舅子修流的吧?"葉思任道:"正是,太公近來身體欠佳,日夜都在想他,不知道長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懸念道:"這林海茫茫的,雲深不知處,貧道哪知道他在何方?妳既無心仕宦,好好賣妳的茶就是了,何必來此多管閑事?妳以經商為隱,貧道以入山為隱,其實都是壹樣.妳嶽父自號節閑,我這輩子算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自告老還鄉後,壹點都沒有閑過,為了壹點微不足道的面子,臨死了還要死撐著,把兒子趕出家門來."
葉思任道:"太公其實是有難言之隱,趕他出門正是為了他好."懸念哼了壹聲.葉思任問道:"道長在退隱前,似乎是以絕頂武功名世?不知尊號是否叫'半死生'?"
懸念冷笑道:"名號很重要嗎?就象妳的'清明劍',壹看就是杜撰的牌頭,只要有實,則所有章法實是可有可無,可用劍也可不必用劍.這'茶顛'跟'半死生'難道有什麼區別嗎?"葉思任笑道:"這也未必.記得萬歷二十九年,道長還是壹介書生,那時可是瀟灑的很,江南壹帶十幾府,提起'半死生'於松巖,誰人不知?!"
懸念道:"那時妳還沒出娘胎呢.這些事都是妳爹葉中和那多事佬給妳講的吧?舊事再休提起了."
葉思任道:"前輩,妳壹定知道修流的下落,而且還在暗中教他極高明武功,對不對?"
懸念沈吟了壹會道:"這事也瞞不住妳了.再過三天,修流修習的心經便要大功告成了.修流悟性極高,跟黑老虎相處兩個月之後,劍法早已不在陳老糊塗之下,只是內勁太差,後來我讓他呆在壹個巖洞中,整天拿壹塊千斤重的青石板練內勁.壹個月後我從山中雲遊回來,發現他內力精進之快,出人意外.如今他已背得青石板上鐫刻的千字經<<豢虎手跡>>,我每天指導他練三五十字,他既有了渾厚的內功跟底,修練起來,自然事半功倍.前幾天他剛剛修練完畢,這幾天正在面壁反思溫習,因此最好不要打擾於他,以免分神,前功盡棄.三天後老夫便讓他下山回家.那陳知耕也是個老糊塗,脾氣又犟.他的行為,妳不要在意."
葉思任好奇心頓起,問道:"前輩,何為<<豢虎手跡>>?我在江湖上這麼多年,還沒聽說過有這樣壹部武功秘籍."
懸念道:"見過這個手跡的,迄今為止我估計僅有三人,壹人是撰刻這手跡的作者,壹人是貧道,另壹人便是修流.十多年前我偶爾進入那巖洞中,沒事將那石板翻轉過來,曾拜閱過壹次.那是壹道極其精妙的內功心經,對經絡兩脈的透解,匪夷所思.其修練時取法之微妙,又與壹般武林門派大大不同,因此若非得到高手指導,決計入不了門.也算是修流有著緣分.這手跡似乎是當年壹個深入這山中養氣延生的的丹士所撰,刻寫在石板上.那丹士晚年豢養有雄雌二虎,在與通靈類的山精接觸中,間或有所透悟.貧道看過壹遍後,照著練了兩天,便覺心力大振.貧道當日要修流練功完畢後,便將那刻字的石板震碎,以免貽患後人.因為如果不是悟性極高的人去修練,又有武功絕頂的人引導,練習者反而會震斷經脈,以至走火入魔."懸念頓了壹下又道:"當然了,老夫的意思不是自誇武功絕頂,這點妳應該明白的."
葉思任道:"原來修流有此緣份,真是周家幸事.不過,太公好象有要事要囑咐於修流,只怕他不下山,太公會不高興."
懸念冷笑道:"老夫不信才三天時間他就會等不及了.妳嶽父壹生為人,戰戰兢兢,唯恐有所閃失,當初他在吏部尚書位上,崇禎皇帝要他擔任東閣大學士兼太子太師,他因擔心卷入黨爭,便借故告老還鄉了.他自以為退隱山林很瀟灑,有文人風範,卻錯過了輔佐先皇的機會,以致卿班之中,如群龍無首.現在他倒是舒坦了,竹林水塘,還什麼'迎風樓'的,偶爾還關心壹下國是,以示身在山林,卻不忘廟堂之高.我看妳爹才能雖然不及他,但卻是壹意入世奔波,沒有他的那付酸樣子.老夫這可不是在拍妳爹的馬屁.老夫這輩子可沒拍過誰的馬屁."
葉思任笑道:"前輩所言極是,不知修流修練的那巖洞卻在何處?"
懸念道:"如果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妳還是不要去打擾修流為好.這孩子,比他爹要強十倍."
葉思任笑道:"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他了,不過想在洞外看上他壹眼.道長既如此說,晚輩這就下山復命去了."
懸念想了壹下道:"周獻那糟老頭定然是遇到了什麼沒來頭的麻煩,也罷,貧道這就跟妳壹起下山去,會他壹會.貧道自上山二十多年來,已經有十年多沒下山去過了."
十七
懸念與葉思任壹起來到周家莊.太公在'迎風樓'上會見了懸念.太公說道:"於兄,自當年在福州鄉試後壹別,已經過了快四十年了.沒想到於兄現下做了道士,而且還隱居在在下山後二十多年,卻鏗緣壹會,不知何意."
懸念道:"其實妳在蘇州任上的時候,我還去見過妳幾次,只是妳沒有發覺了."太公瞇著眼笑道:
"只怕不是去見老夫的吧?!"懸念道:"自然不是去見妳的,妳那大鼻子有什麼好看的."太公道:"在晚輩面前,妳能不能放尊重點?!" 懸念冷笑道:"子恭,老道我就是看不慣妳這付酸樣子,還整天半死不活地躺在這什麼'迎風樓'上.閑話少說,有屁快放.別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妳們家出什麼大事了?修流面壁還有三天時間,是貧道將他留在了山上."
太公讓葉思任取出玉璽跟詔書,擺放在桌上.懸念看過了,道:"子恭,貧道已是世外之人,妳又不是不知道.這種事老夫可不願意插手."太公道:"老夫只掛慮這兩件物事,不幸落入宵小奸邪之手.修流在山中拜蒙照顧之事,老夫已感激不盡.目下老夫還有壹事相求,請於兄帶這七王子上山去躲壹段日子,待得時局好轉,再讓他下山,以圖再舉."
懸念閉著眼道:"我於松巖又不欠他朱家什麼,不象妳,世代皇恩浩蕩,做起事來自然是藏頭縮尾的.貧道可不想趁這趟渾水."太公冷笑道:"於兄真的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嗎?我周獻可不是老瞎子,年輕時更是心眼明亮,虛懷若谷,有時只不過是睜壹只眼,閉壹只眼而已.周某壹輩子可沒做過什麼虧心事."說著,看了壹眼葉思任. 懸念沈吟了壹會道:"叫那王八蛋來見老夫吧.如果是個楞頭青,老夫可就撒手就走."
葉思任下樓去叫了朱壹心上來.懸念上下打量了壹下朱壹心,問他道:"妳會烹茶嗎?"朱壹心道:"只會品,不會烹."懸念道:"會釀酒嗎?"朱壹心道:"不會.只會喝壹點."懸念道:"那妳會些什麼妳說說?"朱壹心道:"只會寫幾個字,讀幾本書,下下圍棋什麼的。"懸念問道:"都讀過些什麼書?"朱壹心道:"經史子集,都揣摩過了."
懸念便從書櫃上隨意取下壹本書遞給他,道:"妳先翻上幾頁,然後再背壹遍."朱壹心順手翻了幾頁,而後逐字逐句地便將看過的內容背出來,居然壹字不漏.
懸念道:"看來妳這人是個書呆子.那妳以後每天就給老夫背書消遣吧.老夫現在都懶得去翻書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是何意?"朱壹心想了想道:"於虛無處結實,則妙不可言."懸念點了點頭,道:"差強附會."
太公跟朱壹心道:"快謝過於道長了."
朱壹心正要行禮,懸念道:"免了免了,老夫可擔當不起.以後妳少惹老夫生氣就是了.子恭,那陳知耕老兒想借七王子自重,他既然知道這冤大頭在妳這裏,這幾天免不了還要到妳莊上糾纏,妳得小心點,免得到時候貧道還要下山來替妳收幹屍.過三日修流便可以破門下山,以他現在的武功,十幾個陳老頭也奈何他不得,那時妳便可以高枕無憂了.'旋風劍'那夥人的壹堆破銅爛鐵,還不值得貧道出手."
說著就要下樓去.朱壹心還在那裏楞著,看著太公.太公道:"殿下,妳就跟這位老道長走,帶上這遺詔和玉璽到山裏去.等局勢略定時再下山來."懸念不耐煩地對朱壹心道:"快走啊,臭小子,還楞著幹什麼?什麼殿下,在這裏沒人把妳當皇子.老夫好多年沒下山了.今日下山,雙腿有點酸麻,妳快過來背著我走." 朱壹心便要俯身去背懸念.懸念道:"老夫腿骨硬健,誰要妳背了?把這份孝心放在心上就行了."兩人壹前壹後走了.葉思任笑著跟太公道:"小婿今天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還真不敢相信當年名滿江湖的'半死生'於松巖,卻躲在這深山野林中烹茶釀酒."
太公笑道:"他這人心高氣傲,那年福州鄉試,我中了第壹名,他中了第四名,心中不服,後來便棄文從武.那時周莘還沒出世呢.他這人說話雖是口沒遮攔,瘋瘋癲癲的,但心地卻耿直,做事說壹不二.老夫之所以把七王子交給他,只是為了我們家中不生事,他也心知肚明.以他的武功,恐怕天下沒有壹個人能從他手中搶走皇子."
葉思任道:"我從於老爺子的眼睛已經看得出來,他的眼神大異於常人.他內力之精湛,似乎已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太公笑道:"他天生就是練武的好材料.他才氣絕佳,讀書時沒翻上幾頁卻便要打困,年紀輕時,也算是個玩家,江湖上耍得起來,卻入不了正道宦途.七王子總算走了,老夫也該松口氣了.賢婿,老夫也不便久留妳,怕妳家裏人掛念.妳還是趕早回去吧.反正過兩天修流也要下山回家了."
葉思任道:"既如此,小婿即日便回嘉定.年內如果得便,小婿將攜周莘與斷橋來看妳老人家.陳家的事,嶽父不用擔心,近幾日內他們絕對不敢再上門來搗蛋."
太公似乎想說什麼話,最後吞吐壹下,嘆了口氣,終於沒說出來.葉思任臨走的時候,太公吩咐道:"賢婿,妳壹定要好好看顧好周莘.這孩子兩歲上就死了娘,是個苦命人.有些話我也不想多說了,妳當好自為之.男人三妻四妾的,原本沒什麼,妳只要對周莘好些,我也不在意了。象妳這樣常年都在江湖上走動,凡事還須小心為是."葉思任道:"嶽父盡管放心好了,小婿知道妳的意思.小婿壹直將她們娘倆當命根子看待的."
葉思任又去別過了方氏跟周菊.方氏正臥病在床,她讓周菊扶她起來,然後從床頭邊取過壹只雕花紅木小箱子,小心地打開了,拿出壹個白絹包裹著的晶瑩剔透的紅玉鐲,吃力地笑了笑道:"大姑爺,這紅玉鐲是妳爹當年監學陜西時,從藍田帶回壹塊紅玉,後來又請北京最好的玉匠打造過,送給妳嶽母的.妳嶽母過世後,妳嶽父又把它轉贈給妾身.妾身壹直舍不得戴.玉鐲共是壹對,另壹個是藍色的,我給了周菊.姑爺妳把這壹個紅玉鐲帶回去,送給斷橋.說起來都十幾年了,妾身至今還沒見過她的面呢."
葉思任雙手收下了.看那玉鐲時,但見鮮紅似血,光線下照了,便連那光影也是紅的.方氏又笑道:"等流兒回來了,便讓他上江南去,接妳太太和斷橋回來,住上壹段日子."葉思任道:“多謝姨太太。”
周菊拿出壹方手帕,遲疑了壹會道:"大姐夫,妳回江南時,若碰巧見到劉不取,便將這方手帕給他."葉思任展開手帕壹看,只見手帕上題的原來是壹首回文詩,於是笑道:"大姐夫給小姨子傳書,穿針引線,這等美事,若編成評話演說,只怕天下人知道了,要笑掉大牙."
周菊登時羞成壹團.方氏忍不住也咳嗽著笑了起來.
葉思任當天傍晚就打馬離開周府上路了.他須在七天之內趕到江西廬山,搶購雲霧茶.他每次購買進茶葉時,壹般要親眼在壹邊看著坊工作業,然後於細處加以指導,因此'明泉'茶莊的生意才會如此紅火.梅雨季節之後,壹般的茶葉便失去了鮮味,不能細品了.秋季的茶葉,已無香味,只能解渴.對茶商來說,真可以說是壹年之計在於春.不過因為廬山多霧,因此那雲霧茶在入夏之後,仍然香味十足.
他出了閩北,取道江西,又經南昌,遂棄馬買舟北上,終於在五天內趕到了九江.他在廬山下的茶坊中呆了三天三夜,出來時滿臉黥黑,二十多擔茶終於炒好了.他雇了壹只船,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放眼望去,只見江上滿是官船,也都是順流而下,船上載著官軍,打著"明"字旗號.他有些不解,問了舟子,舟子道:
"武昌屯軍正在鬧糧慌,左良玉都候正率領數十萬大軍,順江而下,要去南京搶糧."
葉思任吃了壹驚,心想,國勢已頹喪如此,這左良玉居然還作亂東下,跟馬士英壹夥較勁.看來大明局勢,的確已然天蹦地裂.他望著茫茫大江,眼中不覺蓄淚了.
他十六歲上便中了秀才,二十歲到南京參加鄉試,高中第二名,壹時在江南成為佳話.不過因生性散淡,懶於應酬,他便不思在仕途上進取.他覺得身在官場,猶如泥菩薩過江,壹不小心,便會散落水中,因此不願踏入仕途,纏身俗務.倘若當初他入京參加會試,或名列三甲,也未可知.他父親葉中和對他生氣痛心的也是因為這事.
當年他棄仕從商時,官場上正值崇禎皇帝即位後不久,國勢還沒有淪落到目下如此糟糕的地步.那時從朝中到地方,官場上的各階級正在進行清洗與大換血,人們在經歷魏閹奸黨的高壓之後,企望著新朝廷有所作為.不料便在崇禎元年,西北大災,十三路盜賊揭竿而起,本已疲憊的官場又遭重創,病入膏肓.這是葉思任踟躕於仕宦門檻的重要原因.他對災民的處境深為同情,但卻不滿他們乘危做亂,將災難無限制地擴大到整個國家.
歷崇禎在位十七年,並非沒有曙光出現,但壹切似乎都已積重難返了,王朝的機遇,與大批兢兢業業,忍辱負重的士子們失之交臂.崇禎年間,英才倍出,但理政與判逆的沖突,卻形同水火.壹邊人是想在仕宦上重振旗鼓,壹邊人卻是在國難中混水摸魚,做著改朝換代的清秋大夢.後來他歷身於江湖,發現至少有壹打以上的人想做皇帝,然而憑他們的學識修養,連個秀才可能都考不中.面對這種局勢,做官無疑就象是活受罪了.而江南壹帶經濟發達,商業興隆,因此他便棄政從商了.
不過,痛定思痛,如今看來,可能這還真是個錯誤的選擇.隨著時局的惡化,他現在漸次覺得,人生在世,除了陶冶個人情性之外,畢竟還須去承擔關懷天下蒼生的壹些責任.
看著江面上漫遊著的船隊,他想,如果照目前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再過壹些日子,那麼江南壹帶,恐怕也擺不下幾張清靜的茶桌了.
這時,壹艘大船突然快速朝這邊駛過來,船頭上壹位軍官高聲喊道:"餵,妳們是幹什麼的?沒看到大軍正在東下嗎?快快閃開."葉思任道:"我們是賣茶的,正要趕回江南去."說著,那船已經靠近前來.
那軍官道:"原來是個茶商.我們這些當兵的,都在前方賣血打仗,妳們這些奸商倒好,卻在四處大發國難財.這船茶葉我們沒收了."葉思任聽了,心下好笑,讓那舟子只管放船前行.那軍官火了,拿出弓來,搭上箭,嗖地壹聲便朝葉思任背後射過來.葉思任頭也不回,反手壹抄,便將箭綽住,道:"妳們回去告訴左將軍,就說倘若他到了南京,他的故友江南葉思任,改日定然上門去拜訪他."
說著搖了搖櫓,輕舟似箭壹般向前駛去.那軍官跟壹幫士卒,呆呆的站在船頭,看著小船漸漸遠去.
十八
修流在山洞中面壁溫習反思"豢虎心經",到這天剛好滿壹個月.他吃力地站起身來,覺得身上壹股真氣,有如波濤洶湧壹般竄騰著,他忙收聚了下丹田,那股真氣便倏然而定了.而在壹個月前遇到這種情況時,他至少要花壹個多時辰去調節.
他仰首打量了壹下罅隙處射進來的陽光,覺得有些刺眼.洞中生涯,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已經足足有壹個月時間沒有走出山洞了,每日的食物,都是"黑旋風"捕捉了山中野味回來,他再用火熏烤了吃.有時懸念的那幾只猴子,也會給他送些果子來.
他走出山洞,耀眼的陽光刺得他壹時睜不開眼來.他緩了壹會再張眼,只見那黑旋風正蹲在洞邊,埋頭睡著,見他出來,便伸了個懶腰.忽然他記起懸念道長壹個月前吩咐的話,懸念要他面壁完之後,就將那塊青石板震毀,以免留下,貽害後人.他又進入洞中,在石板前站了壹會,正要運勁擊出,突然他想到,這石板上的心經不是自己所刻,自己若將它毀了,豈不落得個卸磨殺驢的惡名?況且撰刻這篇心經的前輩的用意,肯定是要後人中有資質的人去修習,自己既受好處,便不能辜負那位前輩的心意.
於是他把青石板移了下來,擺放成原狀.然後在石臺前,默默地謝了那位不知名的前輩.他出得洞來,看到天上有壹只大老鷹正在陽光中悠悠盤旋著,便取出弓來.看到那張硬弓,他又想起了父親,已經分手兩個多月了,不知家人們可好?他拉開弓,搭上了箭.那鷹飛的約有幾十丈高,陽光又刺眼,他瞄好角度,對照了壹下眼神,猛地壹箭射出.只聽弓弦砰地壹響,那箭破空呼嘯而上,如閃電壹般,啪地壹下正射中那老鷹.老鷹帶箭墜下,垂落到山谷中去.
修流沒想到自己的臂力壹下子增強了這麼多,而且在拉滿弓的時候,也不覺得特別的費勁.他扛起壹只黑旋風昨晚上捕獵到的肥麂子,便往"懸念觀"走去,黑旋風在他身後跟著.懸念每隔三天,便會在猴子給他的果食提籃裏,放上壹張紙條,引導他溫習心經.那次懸念到深山中雲遊回來之後,修流便想拜他為師,受到了他的斷然拒絕.懸念道:"妳我既是有緣,還要這些師徒虛名做甚?妳有這份閑心,還不如多給老夫烹兩壺茶?"
來到"懸念觀",見那懸念正脫光了上身,瘦骨嶙徇地欹躺在竹榻上睡午覺,肩背上插著壹個臟兮兮的拂塵.修流對此已經見多不怪了.懸念的身邊坐著壹個瘦弱的後生,正壹邊給懸念打著竹扇,壹邊捧著壹本書大聲念著.懸念打著呼嚕,不時拿拂塵在背後搔抓幾下.那後生以為懸念睡著了,便停頓壹會.沒想到懸念閉著眼道:"臭小子,妳想偷懶?老夫即便睡著了,也照樣聽得見.快接下去念."
修流沒見過那後生,呆了壹下.那後生正是朱壹心,他突然見到修流後邊的黑旋風,嚇了壹跳,忙笑著問懸念道:"於道長,這黑廝不會是只老虎吧?"懸念道:"慌什麼?少見多怪.這畜生它不會吃了妳的.就妳這把瘦骨頭,它還沒有什麼胃口呢."
修流道:"道長,這位兄長是誰?"懸念道:"妳管他是誰.他是老夫前幾天剛剛收留的壹個書僮."修流放下麂子道:"黑旋風昨晚逮捕到壹只肥麂,今天剛好我修習滿月了,我便帶過來孝敬妳老人家."
懸念睜開眼看了壹下那麂子,道:"看上去壹身的好肉,本來夠得上老夫吃個十天半月的,現在觀裏多了張嘴,恐怕只夠吃五,六天了.妳小子把'豢虎手跡'石板震碎了嗎?留著它可是個禍患!"
修流道:"晚輩沒將它震碎,我把它又擺放回原處.晚輩知道辜負了道長的意思,但是受人之恩,豈能無端毀人心血.請道長恕晚輩不恭."懸念"唔"了壹聲,又閉上了眼.
修流道:"晚輩後來發現,那手跡落款處寫的是'天知'兩字,卻不知這'天知'是何人?我觀摩了三天,發現這兩個字中,實際上蘊含著壹套極為精妙的劍法.'妳看那天'字下邊壹個人,'知'字左下邊也是壹個人."
說著,他拿起壹根竹枝,刺出壹著,而後騰身而起,自上而下又刺出壹著,接著雙腿敞開呈"人"字形,拿捏著竹枝不動.
懸念仰身道:"卻又作怪,妳最後這壹招為何不刺出?"修流道:"這著是以靜制動,可以有三十六種變式."懸念嘆了口氣道:"真有妳的,周獻這老兒怎麼生了妳這麼個兒子!"他站起身來,走到院裏,隨手抱起壹塊大石板,便向修流擲去,道:"臭小子,接著了."
修流運了口氣,右掌猛地擊向石板,只聽轟然壹聲,那石板便碎裂成片了.朱壹心在壹邊看了,目瞪口呆.
懸念道:"妳的內力已經練成,這'天知劍'也已透悟.好了,妳回家去吧,是妳爹那老醋缸要妳回去的.前幾天妳那個賣茶的姐夫葉思任來過壹次,帶來了這年輕人.自此之後,妳不許再上山來."修流慌忙問道:"是不是我家又出事了?"
懸念道:"妳家有妳爹撐著,能出什麼鳥事?那陳知耕老兒若再上妳家門來尋事,妳將他們全都宰了算了.妳爹做了壹輩子的和事佬,到頭來管個屁用.記住了,臭小子,該出頭時便須出頭,人生在世,千萬別做縮頭烏龜.忠義仁俠之道,也須少放在心上,免得日後惹事生非.妳下山之後,以後不許讓我再見到妳,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在山中之事,以免擾我清靜.老夫這兩天正在聽這臭小子講誦話本<<平山冷燕>>,這其中的情事,真是妙極.有空叫妳爹也去翻翻這類書."
他轉頭跟朱壹心道:"楞什麼楞?臭小子,接下去念."朱壹心遲疑著道:"道長,下面這壹段不好啟齒,寫的是男女床第之歡,不念也罷."懸念道:"念,管它是什麼,只管壹字不漏地念來."
朱壹心正要往下念,懸念突然對修流道:"等等.方才空中有壹只老鷹掉落谷中,是不是妳放的箭."修流道:"正是."懸念道:"能在三十多丈高的空中射中老鷹,準頭不錯,可惜妳用的只是膂力,因此力度尚嫌不夠,不能出神入化."
他亮著上身踱出觀外,指著百步遠處壹棵碗粗的松樹道:"現下妳朝那棵松樹射上壹箭給我看看."修流搭上箭,嘎地壹下拉滿了弓,嘭地射出,那箭沒入松樹約有五分.
懸念道:"妳這是硬射,不是巧射,把弓箭給我."修流將弓給了他,他看了壹下,道:"這可是張好弓,有四石力."修流道:"這弓是幾年前家父退隱時,薊遼總督洪承疇所送,原是壹個滿洲將軍用過的."懸念冷笑道:"洪承疇不是壹張好弓,卻是壹枝帶毒的利箭."修流道:"不知道長這話何意?姓洪的已於前年降了滿洲人了."懸念道:"妳日後便知."
懸念似是輕松地挽滿弓,然後壹箭射出.只聽噗地壹聲,松樹上卻看不到了箭.修流心下狐疑道:"道長會不會射偏了?"懸念道:"妳過去看看那箭在哪裏."
修流來到松樹前,只見樹上有個指頭大的小洞.他大吃壹驚,道:"道長,難道妳的箭是穿樹而過?"懸念撚須微笑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當年飛將軍李廣任北平太守,戍守邊關,深夜歸來,見到前面有壹團黑影,以為是只老虎,便以左手為拒,右手成附,奮力壹箭射將過去.第二天他再到那地方看了,原來卻是壹塊石頭,那枝箭頭部沒入石中.妳好好琢磨壹下吧,如何巧用內勁,琢磨透了,再射不遲."
修流道:"多謝道長點撥."
修流帶著黑旋風,歡天喜地下了山,來到自家周府門前,只見府裏靜得要命,大門虛掩著.他進了門,壹下便看到門房的周拐子渾身是血,躺在地上,已經死去多時了.他心下壹涼,慌忙奔上了"迎風樓",只見太公歪靠在竹榻上,嘴邊凝血.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跪爬到太公身前,摸了摸他的手,卻早已經僵硬冰涼了.
修流大叫壹聲,痛哭失聲.他將太公抱下樓去,放在廳堂後,然後來到方氏房裏.那方氏也已斷氣多時了,脖子上受了壹刀,凝著血塊.修流跪了下來,哭著把方氏抱到廳堂後,隨即便朝周菊房裏沖去,卻見不到她的人影或屍體.
他在府中跑遍了,全府上下幾十個人,也沒見到壹個活口.他清算了壹下,府裏上下只有四個人不見屍身,壹是周菊,壹是丫環鶯兒,還有周發和趙管家.他又到全府前後周邊找了壹遍,壹邊喊著周菊,卻哪裏有半個人影?
那廳後放著壹部黑檀木棺材,正是幾個月前太公為方氏準備的.幾個月過去,沒想到全家人竟然會這麼慘地死去.修流先將太公入殮了,而後到莊上叫了幾十個莊戶,隨他去城裏.莊戶們還不知道周府發生了這等慘事,聽了後全都呆住了.
修流到了城裏,找到棺材店,問店老板道:"老板,妳們店裏眼下有多少部棺材?"店老板道:"估計有四十部."修流道:"妳全都給我送到西村陳知深老爺子府上.另外,妳再連夜趕做三十六副上好的杉木棺材,壹副黑檀木棺材,讓妳店裏的夥計跟我帶來的這些莊客,壹起送到周家莊去,越快越好."
店老板哭喪著臉道:"壹天內趕著制作這麼多付棺材,實在有點吃力.周府這是出了什麼事了?小兄弟,妳不會是消遣在下吧?"修流道:"這是做妳這種生意的人該問的話嗎?!老板,明天早上六更卯時前妳若還沒把棺材送到周家莊,妳就多準備壹副,留著給妳自己用."
店老板心想,自己在做棺材行當以來,還沒碰到過這麼好的生意.不過,這錢也實在是賺得太缺德了.於是他慌忙到後面去布置作工,又派人出去收購木材.
修流獨自壹人來到西村陳家府上,要看門的去叫陳知耕出來.看門的見他滿臉殺氣,慌忙進去通報.過了壹會,府裏出來的卻是陳綬年.他冷笑道:"臭小子,妳居然還有臉上我家來?我爹不想見妳,快給我滾開,我不想在我家門前跟妳算帳,免得人家說我陳家以大欺小.有種的明天妳在妳家裏等著."
修流壹聽這話,怒火更熾,大聲道:"閑話少說,快去請我師父出來."
陳綬年冷冷地道:"妳小子算老幾?我爹今天沒有閑心見妳.別忘了,妳還欠我們陳家壹只手腕!"修流道:"黑旋風咬斷了妳大哥壹只手腕,妳們卻殺死了我全家.此事我欲跟師父了斷."陳綬年呸了壹口道:"妳們那是活該!"
修流正要走上前去,這時棺材店的夥計跟城裏的壹群閑漢,已擡了四十部棺材來到陳府門口,排成壹溜長列.陳綬年楞了壹下,叫道:"餵,妳們這幫鳥人這是幹什麼?妳們知道這裏是誰家嗎?想找死啊?!"夥計們二話沒說,便匆匆都走了.把陳綬年氣得揮拳大罵.陳綬年沖修流道:"這肯定是妳這小子出的餿主意.好,既然是妳自己送上門來,也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修流道:"這些棺材裏面,也有壹副是替妳準備的."說著,上前壹步,壹手抓過陳綬年,隨手壹擲,將他扔到數丈之外.陳綬年大吃壹驚,爬了起來,他沒想到修流的力道會這麼大.當下跌跌撞撞地跑進府門,上廳堂找陳知耕去了.
不壹會兒,陳知耕左手把著個水煙壺子,右手拿著根火媒紙,巴達巴達地抽著煙,慢慢從府裏踱了出來.他見了修流,半閉著眼冷冷說道:"妳這不肖之徒,又想來鬧事.這些棺材是怎麼回事?妳是恨老夫我不死啊." 修流啪地跪了下來,朝陳知耕嗵嗵嗵連叩了三個響頭.陳知耕暗地裏吃了壹驚.修流緩緩起身道:"古人雲,壹日為師,終生為父.修流方才給妳磕了三個響頭,妳我師徒情份已斷.從此之後,妳我便是仇人."
陳知耕楞住了,道:"修流,妳這是什麼意思?老夫至今還沒說要將妳逐出師門啊.為師的有時說了些氣話,妳也不必全放在心上."修流銜淚冷笑道:"不必了,象這種陰毒師門,不入也罷.陳老爺子,妳心裏當然明白我為什麼安排了這麼多部館材.我家上下三十余口人,全被妳們家殺了.此仇不共戴天,何須多言?"
陳知耕訝然道:"流兒,妳是說,節公他們全都被歹人害死了?"修流道:"到這個時候了,妳何必還要裝糊塗?!妳不覺得惡心別扭嗎?"陳知耕慌忙道:"流兒,妳我快快趕去周家莊,老夫不知,這兩天周府竟出了這等慘事!"
修流心想,既然陳老頭他願意去周府對質,那是再好不過,到時就在爹爹靈前,壹劍割下他的腦袋,以祭爹娘亡魂.於是便與陳知耕,陳綬年趕去周家莊.
家人要給陳知耕打轎,陳知耕吼道:"妳們都給我滾開!"言語之間,似是十分悲切.
大家趕到周府時,已是夜色深沈.修流叫莊客們打起火把沈.陳知耕看到滿院子的屍身,身子壹顫,大叫壹聲節公,便搶上廳堂,繞到堂後.他見到太公的屍身時,登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道:"節公,這是何故,這是何故啊!"
聽到陳知耕的哭聲,修流壹下子呆住了.此時他覺得,陳知耕的哭聲是真切的,那是發自幾十年情誼的心聲,絕對不象是造作之舉.那麼,難道他們家裏的人果真不是陳家殺的?但他實在想不起來,他們家跟誰還有什麼仇恨.太公壹生為人謹慎,從來沒有過私敵,連政敵也很少.如此看來,這兇手的來頭定然不同凡響,而且絕對不象是本縣本地的人所為.倘是土匪殺的,家中的財物卻又壹件不少,因此可能性也不大.
他攙住了陳知耕,心下猶疑不決.陳知耕對陳綬年道:"老三,妳速速連夜趕去城裏,告知陸知縣這裏發生的慘事,叫他馬上派幾個捕快過來,驗明屍身,緝拿兇犯.還有,要陸知縣明日下來,主持為太公全家舉喪."
陳知耕問修流道:"流兒,最近都有誰來到妳家?妳知道底細嗎?"修流道:"自上次黑旋風咬了陳師兄,闖了禍後,我壹直都躲在山上,兩個多月來,家中之事,壹概不知.好象聽說是我大姐夫葉思任跟壹個年輕人來過."陳知耕忙問道:"妳認得那年輕人是誰嗎?"
修流想了想,呆了壹下.他的眼前出現了日間在"懸念觀"給懸念道長念書的那個年輕人,正要說出,猛然又記起懸念道長吩咐他的話,心想其中必有難言之隱,於是說道:"不認識."
陳知耕嘆口氣道:"妳家這次禍起蕭墻,原故可能就出在那個年輕人身上!幾天前老夫若能請到他,也許府上也不會有這般橫禍了.可能是南京方面馬士英等人已經動手了,他們要殺的本來是那個年輕人,但是那年輕人已經離開了這裏,不知去了何處.妳爹不願說出他的下落,因此便招來了殺身之禍.還有,殺妳家人的人用的是鋒利的倭刀和貴州黔人用的彎刀,可能是南京馬士英那邊的黔人跟雇用的東瀛劍客幹的事.馬士英是貴陽人,手下頗有些黔中武林高手.另外,老夫當年在朝鮮時,與倭人血戰數年,這刀痕還是判定的出來的.我們終於還是晚了壹步!修流,妳府上喪事壹完,妳就從速上嘉定去找妳的姐夫,離開這裏越遠越好.要知道,這裏已是是非之地了."
修流道:"我得先去找到我的姐姐周菊.她跟趙管家都不見了."
陳知耕皺皺眉道:"我看那個趙管家滿腹心計,妳得防著點.江湖上不比在我們鄉間,什麼人都有.為師也老了,凡事妳都得好自為之."
十九 第二天壹早,城裏棺材店的三十七付棺材擡來了.修流先把方氏入殮了,跟太公的棺木壹起放在後堂.他對著兩個棺木跪拜了幾下,道:"爹,娘,妳們先在這裏歇著,待孩兒抓住兇手時,再提他們的首級回來祭奠妳們."
他讓莊客們把其它三十六具屍體都入殮了,而後擡到山上去安葬.府中壹下子空寂下來.修流獨自在廳堂上呆坐了約有兩個多時辰.他就要離開這個住了五年多的府第了,打從北京回到閩中這五年多的時光,曾經給他帶來過無窮的樂趣.風情人物,上自父母,下至周拐子,他們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那堂上堂下,似乎還回響著府中上下其樂融融的話語聲.
他淚眼模糊了.他站起身來,而後把全府上下所有的門全都關緊鎖上了.他最後壹次走上了"迎風樓",看到遠處的竹林在風中輕輕地蕩漾著,不禁又想起父親那壹次在竹林中散步時和他的對話,還有他離家上山時,父親親手把弓交給他時的叮嚀.他看著滿樓的藏書,又禁不住痛心.這樓上的壹萬余冊藏書,他讀了還不到壹半,以後只怕很難有機會再去閱讀了.
他看到桌上父親用過的壹方大黑硯,登時悲情痛生,豪氣勃發,便研了墨,用了大狼毫,大叫了壹聲"爹",便飽蘸濃墨,在樓壁上揮筆題寫道:
"生死壹線,寸斷肝腸。劍氣橫秋,天地茫茫。暾將出兮,怒射天狼."
隨後,他對著墨跡沈吟壹會,默默地把樓上所有的窗戶全都關上了,然後鎖上門,輕輕地下了樓.他想,此時他不該去驚醒父親的惡夢,他畢竟是睡著了.
中午時分,他鎖上大門,離開了周府.黑旋風在壹邊,突然間仰天壹聲長嘯,聲振川谷,振聾發聵.
昨晚縣裏的捕快根本就沒有下來查驗屍身,可能是害怕多事的緣故.反正是人走茶涼,太公既已去世,有司便毋須上門巴結了,而隨著崇禎的去世,他題寫的那道"高風亮節"的匾額,也失了斤兩.修流原就不指望陸有關會來主持舉喪,而且他也不會讓這種齷齪小人來玷汙父母的魂靈.但是做為壹方父母官,他們應該有責任出面調查緝拿兇犯的. 所以修流覺得在離開之前,有必要去壹趟盤雲縣的衙門.他午後便去了盤雲縣城,找到那陸知縣.他向陸有關申訴了昨日在家中所見慘事的委曲,要他速速派人找到兇手,替父親伸冤.那陸有方聽說周太公去世了,便不把修流放在眼裏.他仰在坐椅上,輕慢地搖打著蒲扇,慢條斯理地道:"亂世之中,難免禍患.如今本縣百事纏身,哪有心思去理妳等這些閑事?"
修流聽了,頓時怒上心頭,踏上壹步,壹把扭住陸有方的腦袋,就往墻上撞去,陸有關被撞得眼冒金星,滿頭滿臉都是血,咧著嘴大呼救命.衙門上下的皂吏都嚇呆了,沒有壹個敢上前去捉拿修流.隨後修流摘下陸有關的烏紗帽,剝下他的官服,大搖大擺地出了縣衙.陸有關身上只剩下壹條內褲,這時他也顧不上體面,慌忙隨後就追了出來,苦苦哀求修流把那些官家行套還給他.
滿街的人看到陸有關不得體的模樣,都開心地笑了起來.城裏人好事,便有敲著銅盆子的,唱著小調,跟著在陸有關後面熱鬧.婦女們都拿手中物事扔擲陸有關.直到走過了大半條街,修流才將幾件衣帽扔在地上,揚長而去.此時陸有關已經面目皆非了.
修流依稀記得母親曾經說過,那趙管家跟她好象都是南直隸蘇州府人.於是他便帶上"黑旋風",往北邊方向,壹路尋去.這是他第壹次獨自壹人出遠門,路途不熟,只好沿途逢人就打聽趙管家跟周菊的行蹤.路人見他衣著沒些體面,說話南腔北調的,身邊壹只大黑狗,都不理會他.
壹路淒慘.到了福州後,修流問了壹下閩江邊壹家小客棧的老板,知道從閩入浙只有兩條路,壹條路是經閩北進浙南,壹條路是經閩東進入浙東南.那老板看了下黑旋風,笑道:"依弟是打獵路過這裏的?這條獵狗相貌有些古怪."修流笑道:"不瞞老板,這原是壹只老虎."老板笑道:"依弟真會開玩笑,看妳壹個後生哥的,哪兒去山上拖弄只老虎來跟在身邊?!"
修流在福州呆了五天,大街小巷裏去找周菊跟趙管家.城裏的男男女女,見他背著弓挎著劍,問話時神情又焦急緊張,都以為他是個癲子.
修流細想了壹下,記得幾年前隨父母回鄉時,走的就是沿著閩江邊西上的那條路,於是便決定從閩北進入浙江.他出門時身上只帶了幾十兩銀子,在福州城裏時開銷了幾天,所剩已經不多.而且閩北大都是荒山野嶺,人煙稀少,路程艱苦,因此他跟黑旋風壹路上以捕捉獵物充饑,晚上胡亂露宿在路邊草叢中.好在有黑旋風相伴,黑夜中倒不顯得寂寞.看看不日就要過了閩浙邊地了.
這天傍晚,修流追逐著黑旋風,翻上了壹座大高山,那山森林茂密,巖石古怪,冷風襲面,充滿了寒意.修流攀緣到得山頂時,有點累了,便想在山上露宿壹夜,明日起早再趕路.那黑旋風趁著輕淡的月色,獨自放身到林中去捕獵.修流困了,看著壹根朽木,納頭便睡著.
修流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間壹聲猛似硬木碎裂開來巨吼,將他震醒了過來.初始他以為是黑旋風在吼叫,睜眼壹看,卻只見遠處有兩點綠光瑩瑩發亮.他壹下就判斷出那來近的野獸不是黑旋風.因為他記得,黑旋風有壹只眼睛在夜裏的時候,總是半瞇成縫,用來視物的.他壹下子睡意全消,慌忙拿起弓箭.
那畜生慢慢地朝他這邊走來,他搭上箭,挽滿弓,瞄準了那畜生的右眼.那怪物壹步壹步朝他這邊挪動過來,晃著腦袋,壹付等閑漫不經心的樣子.等到那怪物到了五十步時,修流看清了,原來那是壹只吊睛大老虎.這時,他連想都沒想,砰地壹箭就射了出去,正中了那老虎的右眼,兩點綠光中的壹點登時消失了,壹枝箭只剩下沾著血跡的羽毛,留在了那大蟲臉部的外面.
那老虎狂吼壹聲,突地蹦跳起來幾丈,張牙舞爪向他猛撲了過來.他這時已經來不及抽出第二枝箭了,身子慌忙往旁邊壹閃,躲過了這兇猛的壹撲.
修流突然想起,以前曾聽過的壹個傳奇中老獵人殺虎的故事,於是便仰臥在地上,然後悄悄地拔出劍來,雙手握緊,擺豎起劍刃,平放在胸前.這時,那老虎兩個前爪交替著在地上劃拉了幾下,又向修流猛撲了過來.修流突然間將劍直直豎起,老虎撲到他身子上方時,肚皮剛好從他的劍尖上剮了過去,入肉足有七分.那老虎躍過他的頭頂,噗嗵壹聲重重摔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修流坐起身來,剛籲了口氣,放下劍來.突然,遠處又傳來壹聲巨吼,這次吼聲比死了的那只老虎還要兇猛.修流想,這山上原來窩藏著的是壹對雌雄老虎.他方才殺死的那只,可能是雌老虎,而眼前的這只,卻是公的.
這壹次,他抽出了兩枝箭來,壹枝搭在弓上,壹枝銜在嘴上,然後躲到了壹邊.那老虎過來了,兩只酒盞大的綠眼睛熠熠生光.它見到死去的雌老虎的屍體,似乎顯得悲怒交集,四只爪子拼命地在地上摳挖著,壹連聲地狂吼著.它用鼻子嗅了嗅四周,可能察覺到修流躲藏的方向,有人的味道,便向這邊走了過來.修流瞄準好了它,正要放箭,忽然聽到樹叢中又是壹聲巨吼,接著看到那黑旋風就象壹陣狂風般地沖了出來,直撲那只大老虎.
那大老虎陡然見到黑旋風,嚇了壹跳,倒退幾步.它可能是從來沒有見過黑色的同類,因此壹時竟楞怔在那裏,不知所措.黑旋風人立而起,望著大老虎的脖頸就咬將下去.大老虎猛然醒轉過來,扭過頭,與黑旋風對搏起來.
兩只老虎壹邊吼著,壹邊互相用爪牙攻擊對方,其鬥殺之慘烈冷酷,尤勝於當初黑旋風與大野豬的搏鬥.修流只聽得喀喀的碰擊聲,兩只老虎身形騰挪跳躍之快,讓他眼花繚亂,他把著弓箭,卻遲遲下不了手,惟恐誤射中黑旋風.
兩只老虎鬥了約有三十多個回合,黑旋風畢竟是只幼虎,體力便漸漸有點不支,那大老虎卻是越鬥越勇,趁隙還在青石上磨厲爪牙.突然間,它覷準壹個機會,趁著黑旋風離地要撲將過來時,右前腿用勁猛地掃向空中.黑旋風沒了著力處,壹下子被打出丈余,翻倒在地.大老虎狂吼壹聲,趁勢向它撲了下去.
這時只聽嘭地壹聲響,修流的箭出弦了,這壹箭貫穿了大老虎的脖頸後,又飛出去幾丈遠.剛才修流是蓄足了內力,醞釀壹下,竟覺得挽弓的右臂如有神助,氣力與弓弦渾然壹體.他突然間想到了懸念道長說的話,手壹松,那箭就消失了.
那大老虎似乎還沒意識到羽箭穿喉而過,忽然兩股鮮血自它的脖頸兩邊噴射出來.它狂怒之下,舍了黑旋風,便向修流這邊猛撲過來.修流即速搭上了第二枝箭,看覷好它的腦門,左手凝穩,右手開弓如滿月,蓄勁壹發,只聽噗地壹響,那箭整枝沒入了大老虎的腦門.大老虎從半空中壹下子軟塌塌地摔落在地.
修流松了口氣,坐到地上.也就在這情急之時,他才透悟出懸念所教的射擊技藝之精妙.黑旋風撐持著爬了起來,走到大老虎身邊嗅了嗅,忽然仰天長嘯壹聲.然後它咬住大老虎的前腿,便往樹林中拖去.修流見了,心下不解,便跟在後面.那黑旋風拖了幾百步,來到壹個布滿老滕的洞穴前,它用勁將大老虎曳了進去,回頭又去拖來那只雌老虎,也曳入了洞中.
修流有點好奇,探頭壹看,卻見洞中還有兩只狗崽大的幼虎.於是它明白黑旋風的用意了.他覺得,虎類相殘,畢竟還講些情味.而人類相殘,有時反不如虎.黑旋風自幼便失去了父母,因此懂得去呵護同類,這種天性,原是天然.但相比之下,人類似乎多了很多智巧心機.這是閑話.
二十 第二天修流與黑旋風下了山,兩天後便過了衢州府,那地勢便漸漸平坦了.江南壹帶野類畜物少,人們也多沒見過真的老虎,因此黑旋風跟著修流出現的時候,路人也不以為怪.只是到了平原地帶後,沒有了野生動物可以捕獵,黑旋風每餐十斤牛肉的夥食,便成了項很大的開銷.修流身上的銀兩,逐漸地減少了.
快到杭州時,他囊中已無分文,卻又饑腸轆轆.那黑旋風走起路來更是有氣無力,東倒西歪的.修流在錢塘江畔,用射箭方法捕捉了幾條大紅鯉魚,自己燒烤了壹條,沒有佐料,將就吃著.剩下的幾條,拿到市上,招呼著換了幾百個錢,給黑旋風買了十幾斤鮮牛肉吃.
迤邐進了杭州城,只見那裏人物風流,輻輳遍地,十分繁華,可是連只烏鴉都尋不到,更不用說走獸了.修流跟黑旋風蹲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衣裳破敗,面目無光腹鳴如蛙.他又不敢擡頭要錢,半天過去,也撿不到幾個銅板.這時壹個衣帽光鮮,看上去象是商行朝奉模樣的胖老頭,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修流看著他道:"大爺,有沒有銅板,借給我幾文買幾斤肉吃."
朝奉低眼看了看他道:"這卻做怪,大白天碰上鬼.老夫自走路,又不認得妳,如何借錢與妳?幾文錢能買幾斤肉?妳是不是餓昏頭了?"修流道:"是有些餓昏了.來日我定然加倍還與妳."朝奉不耐煩道:"小叫花的,別擋老夫的路.老夫正要上'淳於堂'看病取藥去呢.真是晦氣!"
修流道:"我觀察了大爺的氣色,似乎並無病相.大爺定是給別人抓藥去的吧."朝奉聽了,不覺留住了腳步,問道:"小子,妳如何看得出來?"修流笑道:"我自幼便跟著家父翻些湯藥便方,略知病理.我看大爺腳步沈穩,面色紅潤,哪裏象是有病患在身?大爺把那藥方給我看看,便知患者之病."
朝奉遲疑壹下,見他眉目不象個無賴,便小心拿出藥方遞與他.修流看了道:"這藥方子上治療之人,定然是患的腸胃病.患者發熱惡寒,這方上開著'葛根,霍香,黃連,黃芩,白術,炙草各兩錢,正是對癥下藥.但如方上加上車前草,生姜各六錢服下,病痛便可早愈."
朝奉摸出壹兩碎銀子,在手中掂量幾下,隨後給了修流,道:"小兄弟,妳先在這壹旁的飯店胡亂吃點東西,千萬別走開了,老夫去了'淳於堂',就回來找妳."
修流慌忙進店要了十斤牛肉,兩盤菜,壹壺酒,跟黑旋風壹起大吃起來.過了壹頓飯功夫,那朝奉拎著兩包藥回來了.朝奉笑道:"小兄弟,沒想到那'淳於堂'老板看過藥方後,便依著方子撮了藥,還問我這藥方出自何人之手.看來小兄弟有兩下子,如不嫌煩,便請小兄弟移步到敝舍,咱們好好壹敘如何?"
修流問道:"妳那裏管飯管肉吃嗎?"朝奉笑道:"老夫也算是這杭州城裏有名望的人物.到了我家,妳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只要不把我給吃了便好."
修流大喜,便跟著朝奉來到他的府上.那府第頗有些模樣,象是個大戶人家.朝奉請修流堂前坐了,道:"不瞞小兄弟,老夫這藥,是替小女抓的.老夫姓趙,中年喪妻,無意更娶,因此這小女便如老夫的掌上明珠跟性命壹般珍重."修流道:"不容易,不容易."
趙朝奉道:"小女得的是壹種怪病,從年前起便郁悶寡歡,長籲短嘆,幾日前更是終日不吃不喝,神思恍惚.小兄弟可否替她把個脈,切斷壹下病因?"
修流答應了.趙朝奉便帶著修流來到壹個房間.只見幕帳後的床榻上,躺著壹位少女,帳前站立著壹個侍女.房間裏蟾蜍吐煙,香味撲鼻.修流見了,皺眉道:"老員外,古人雲男女授受不親,況且我至今尚未婚娶,怎敢便與令愛把脈?要不拿根細繩來,我自在帳外把脈便了."
趙朝奉笑道:"如此太為麻煩了,小兄弟何必多慮這些細節禮數之事.老夫早年與前妻也是私奔出來的,男女之事早已看得開.妳盡管入帳去給小女把脈便是,還怕掐斷她的手腕?!"
修流猛吸上壹口氣,進得帳中,低頭道:"小姐安好!請小姐伸出手來,待小生與妳把脈."那趙小姐聽到"小生"兩字,睜開眼慵懶地看了他壹眼,便將白嫩的左手,伸出被窩來.修流把住她細嫩的手腕,忙閉目凝神,只覺得渾身骨血,都在膨脹,腦門裏卻有壹道道清氣,貫穿而過.
那趙小姐又看了修流壹眼,那眼神便象枯幹的泉眼裏冒出來的兩滴清水.修流睜眼看了,嚇了壹跳,手壹顫,慌忙起身來到帳外,喘著粗氣跟趙朝奉道:"老員外,令愛得的是由長期臥床,患了濕熱引起的心病,脈象虛浮,肝血瘀滯,膽囊不舒,豈止是腸胃之病.須用血府散瘀湯化解方可穩住性命."
趙朝奉神色壹緊,作笑道:"果真如此,能否請公子在府上盤桓兩日,也好讓趙某再討點良方,救治小女."
修流沈吟道:"家父在世時曾經說過,男子漢大丈夫,倘若不能出將入相,為國出力,便當懸壺濟世,妙手回春,救人壹息性命.這原是我輩本份中事.不過每日如有上等牛肉相待在下,每日十斤最好."
趙朝奉答應了.趙小姐吃了修流開的藥方後,次日精神便有了起色,兩天後臉色便有了些桃花樣.趙朝奉看了,心下喜歡.三天後,修流便跟趙朝奉說要離去了.那天趙小姐弱不禁風下得床來,丫頭扶著,來到趙朝奉房中.趙小姐道:"爹,那個給女兒把脈的年輕人到底是誰?女兒吃了他的藥後,精神了些."趙朝奉道:"爹忙於生意場上的事,忘了問他,看起來他象是個落魄的世家子弟."
趙小姐道:"爹,女兒想嫁給他." 趙朝奉嚇了壹跳,道:"望湖,這是妳的終身大事.那小子可是個要飯的,壹文不名,是爹從街頭上硬把他給哄回來的.妳壹個千金之軀,是爹的掌上明珠,如何能嫁給這等不三不四的人?"
那趙望湖道:"爹,他把我的手腕都摸過了.古人雲,男女授受不親.女兒要不嫁給他,爹,妳這老面子還往哪兒擱?女兒可是守身如玉的.大不了我到時壹頭撞死算了.古人雲:白玉無瑕,有這麼回事吧,爹?"
趙朝奉想了壹下,道:"好吧,爹依著妳,爹這就去找那小子商量壹下看看."
趙朝奉跟修流道:"小公子,恭喜恭喜!"修流愕然道:"老員外,在下何喜之有?"趙朝奉嘆口氣道:"小女想要嫁給妳.老夫雖然看妳不太眼順,但如今也沒有辦法了,咱們好好商量壹下,妳就做我的女婿吧.這裏有妳吃的.快把妳的生辰八字給我,我到城西廟頭去找吳瞎子詳壹詳卦."
修流呆了壹下,道:"老員外,這事也太唐突了,我現在家仇未報,父母屍骨未寒,怎能娶親?況且我與妳家小姐性情兩異,這事萬萬使不得."
趙朝奉道:"小公子,說這話妳就見外了.趙家也算是杭州城裏的大戶人家,妳入了我家的門戶,只須陪著我家女兒,讓她開心便可,吃穿便不用愁,連妳那條大黑狗,每日也管它吃個飽,不就十斤牛肉嗎?"
趙朝奉不容修流回話,便扯著他來到他女兒望湖房中,然後自己閃身出去,把門掩上了.
修流尷尬地對著望湖笑道:"小姐,妳爹這玩笑開得大了.妳長得跟清泉似的清麗俊秀,可我如今卻是壹文不名,連家都沒有了,怎敢娶妳?"
望湖冷笑道:"算了,妳別說這些酸話了.其實妳開的那些藥,我都倒入了痰盂.我根本就沒病,是我爹爹在瞎忙.我不過想找個有情趣的郎中來解解悶.可那些來的郎中,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還用壹根線扯著我的手把脈.弄得我心都煩了.只有妳好象還有點上眼,不知解不解風情?若是個銀樣蠟槍頭,不懂得憐香惜玉,木呆瓜壹個,那還是趁早走路.妳是哪兒來的?看妳的樣子,好象不象是要飯的."
修流道:"我原是閩中周家莊過來的,自小弓馬嫻熟,卻不解風情."望湖道:"我有個親叔叔,聽說也在閩中的周家莊呆了幾年,不知道妳認不認得?"修流臉色壹緊,慌忙問道:"妳叔叔他是不是叫趙及?"望湖奇道:"正是!妳怎麼知道的?"修流壹把攥住她的手道:"他上這兒來了嗎?他現在人在哪兒?"望湖拿開他的手道:"有妳這樣子憐香惜玉的嗎?把我的手腕都捏疼了.我連我叔叔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怎麼知道他的情況?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他壹面,早把他給忘了."
修流道:"奇怪,他的家不是在蘇州府嗎?怎麼又跑到杭州城來了?"望湖道:"聽我爹說,他年輕時嗜賭如命,把自己的老婆也給賣了賭,被我爺爺趕出了家門,後來流落到蘇州,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被蘇州府知府收留下來做跟班.妳問這些幹什麼?"
修流嘆道:"那個收留他的蘇州知府便是我爹.我們家原是閩中望族,現在我們全家就只剩下我,還有妳叔叔跟我姐姐三個人了."
望湖笑道:"這麼說,我們這是親上加親了."修流道:"趙小姐,我可沒說要娶妳,妳別壹廂情願."望湖道:"看來妳不是個好色之徒,性子也直.妳讀過<<牡丹亭>>嗎?"修流道:"我爹不讓我讀那些書,不過後來我私下裏偷翻過壹些這類書."
望湖嘆口氣道:"妳爹真是個書呆子,跟我爹壹樣,根本不解風花雪月,男女情愛.妳不知道,我就是讀<<牡丹亭>>讀出病來的.要是連這種書都不讀,人生在世,直算是白活了.要是那湯顯祖還在世就好了,我壹定要嫁給他.妳看了'遊園''驚夢'那壹出,還不活生生地把人鬧出病來?!"
修流打趣道:"聽說南京有個阮圓海,編男男女女的戲,也是極妙的."望湖嘆了口氣道:"我也聽說過阮大鋮這人,人稱阮胡子.我讀過他的<<燕子箋>>,哭了兩天,可是我不喜歡留胡子的男的.我就喜歡象妳這樣的小白臉,長得就跟柳夢梅似的.今生我要是能遇到柳夢梅這樣的意中人,即便死過壹次也值了."
修流心想,自己要是被她認作是柳夢梅,這麻煩便大了.於是慌忙說道:"趙小姐,這江南壹帶,還有個人叫李漁的,可能沒什麼胡子.他也很會編些男女之事的傳奇,四處刊刻演唱.他家家景寬裕,與妳們家正好門當戶對."
望湖壹聽,登時急著抓住修流的手道:"這鯉魚在哪?快帶我去見他,越快越好,不然我又要犯病了."
修流心下叫了聲苦,道:"小姐,我該走了,我還得去找我姐姐去,找不到她,我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妳自己找李漁去吧.他家有個戲班子,他也會自度曲子,在江南壹帶,四處唱戲.說不定過些天就唱到杭州來了."
望湖道:"不行,妳壹走,我又想生病了."
修流心下掂量了壹下,那趙管家說不定這幾天就會帶著周菊回到趙府,要不自己幹脆就在這裏住上幾天算了,也好等他.只是這趙望湖有點難纏,得想點辦法對付她.於是他對望湖說道:"要不我就在妳府上住上幾天.不過我有個條件,妳不能逼我跟妳成親,搞拉郎配.我們之間壹天只能見壹次面,妳答應了,我便不走."
望湖展顏笑道:"只要妳能陪著我,得便時帶我壹起去找鯉魚,妳要住上壹輩子都沒關系.至於成親不成親我不在意,只要妳呆下來便行."
那趙朝奉是個珠寶古懂商,對壹應金玉器皿通寶古玩都愛不釋手,久而成癖.他平日裏省食儉用,除了在女兒身上多花些錢外,自己是連隔夜的清湯都舍不得倒掉.但是倘壹見到入眼的珠寶,即便舍得千金也要買下.因了這壹愛好,他中年喪妻後,便不再填房.府中上下,也只有壹個常年跟隨的老蒼頭,望湖身邊使喚的壹個丫頭,三四個使喚的.整個杭州城裏,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聲,好事者口順,背地裏叫他"壹毛不拔金公雞".
其實,他並不是討厭女人,而是因為大多數的女人跟他有同樣的愛好,壹旦入得門來,便成了他在珠寶上的競爭者.他也不是娶不起填房,而是害怕娶進門的女人,暗中琢磨算計他的錢財,不知趣地要跟他分享財物,這等於要了他的半條命.他的口頭禪是,女人遠沒有珠寶可愛.於是有人便問他,為什麼卻又那麼寵愛女兒?他說道:"女兒是掌上明珠,也是珠寶的壹個部分."
他聽得望湖說,修流還要在他府上再住上幾日時,便問道:"那姓周的小子答應做姑爺了?今天我去找吳瞎子算過卦了,瞎子說這小子命硬福大,將來要封妻蔭子,不能不讓我動心,"
望湖說道,她現在已經不想嫁給修流了.她說道:"這小子是個銀樣蠟槍頭,不解風月情趣,呆頭雁壹般.女兒如何能嫁與這等人,壹世憋悶?不過我還要留他壹些日子."
趙朝奉急忙道:"既是不嫁,那我趕緊得把他趕走,何必再留他破費?!他帶來的那條大黑狗,壹天就要吃掉咱們家快壹兩銀子."
望湖道:"女兒留他,是想讓他帶我去找壹個叫鯉魚的人.那鯉魚會譜曲,家境優厚,還有個戲班子."趙朝奉道:"他這名字古怪,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只要妳不生病,爹就高興.爹明天就讓他去找鯉魚,晚上我就安排他在廳堂後邊的廂房裏睡,別讓他把咱前廂房弄臟了."望湖道:"那後廂房裏連被子蚊帳都沒有."趙朝奉道:"都是盛夏了,還要蓋什麼被子?!蚊子多了,拿些枯草薰壹薰,他壹個要飯的還怕蚊子咬?再說了,妳以為他真是爹的姑爺啊?小孩子家真不懂事,該節省處便須節省,不然的話,爹哪會有今天的珠寶商行?"
望湖道:"爹,這樣不太好吧?要是傳揚出去,城裏人還不說妳閑話?況且,我們對他招待不周,他若是生氣走了怎麼辦?"趙朝奉道:"我知道城裏人背後都叫我'壹毛不拔金公雞',妳往細處想想看,這諢號裏為什麼有個'金'字?那還不都是我辛辛苦苦刨出來的?!爹這次已經為妳破費不少了,沒賺頭的生意,妳兜攬什麼?!"
晚飯時,那趙朝奉吩咐廚下只給修流安排壹碗稀粥,幾根老掉牙的鹹菜,給了黑旋風壹斤夾骨的隔夜豬肉.廚子嘆口氣跟修流道:"公子千萬不要見外,將就著吃吧.東家他有時也是這麼吃的.在他家幹的廚子,沒有壹個會呆上半年的.這碗粥下有個鹹蛋,是我偷偷放進去的.我不能讓我們下人在外人面前丟盡了臉.妳前幾天吃的菜,我進府三個月了,也就做過十來次."
修流謝了廚子.晚上他睡在了廳堂後的廂房裏.此時夏天已經快要過去,枕簟間略為冰涼,夜間蚊子四處繚繞,嗡嗡叫著,吵得他不能成眠.
夜深時,他正想要入睡,肚子卻咕咕地叫了起來,尿也急了,原來晚飯喝的粥太稀.他起身出房去上完茅廁回來,突然聽到了廳堂下面看門的老蒼頭,到趙朝奉住的房間拍門.趙朝奉披衣跟著老蒼頭來到廳堂,咕噥著問道:"這麼晚了,什麼事?不會商號出事了吧?"
老蒼頭道:"老爺,有個中年人來賣玉器,他說要親自見妳.說如果見不到妳本人,便不離去."趙朝奉惺松的眼睛壹亮,道:"妳快快請他進來."
修流聽了,便悄然來到廳堂後面,趁著木板縫隙,向外窺望著.
老蒼頭出去壹會,帶了個中年人進來.那人壹見到趙朝奉便笑道:"趙老爺,小的是蕭山'聞香樓'護院的,今天得到壹件寶物,想請老爺來給賞鑒壹下."趙朝奉聽了不悅道:"'聞香樓'是煙花風塵之地,老夫從來不拿閑錢去那種地方消遣.莫非妳想詐我錢財?我勸妳死了這份心!"
那人幹咳壹聲,笑道:"趙老爺請看了這件物事."說著,小心地從懷裏掏出壹個布囊,在燈下展現開了.趙朝奉壹見之下,猛然倒抽了壹口氣.他對老蒼頭道:"這裏沒妳的事了,下去吧."
那是壹只靛藍色的玉鐲,在燈下閃著暗光.修流借著堂上燭光看了,心中壹緊.
趙朝奉拿過玉鐲,湊著稀疏的燈光看了壹會,心裏忍不住跳動起來.他故意不動聲色問道:"客官,這玩藝兒有什麼稀罕的?滿街都是,頂多值三十兩銀子."
那來人壹把拿過那藍玉鐲,冷笑壹聲道:"小的原以為'趙記珠寶'的朝奉是識貨的,看來也是徒有虛名.小的這就告辭了."
趙朝奉冷冷說道:"妳好大的膽子!這玉鐲妳是從何處得來的?據老夫所知,這種藍玉鐲天下只有壹只,原為閩中周家所有.妳手中的這只,定然是假貨."
那人聽了這話,轉而喜笑道:"趙老爺果然識貨,這玉鐲果然便是閩中周家的.妳老如有意收買,便請劃個好價頭."趙朝奉眼望著堂前廊柱上方,壹邊沈吟著,似乎正在估價.那來人便緩緩坐了下來.
修流在廳堂後聽了他兩的這些話,不覺熱血上湧,胸腔欲裂,雙目噙淚.他母親方氏原有兩只玉鐲,壹只紅的,似血壹般,自己藏著,舍不得帶.壹只靛藍的,給周菊戴著.沒想到周菊的那只,現在卻流落到了這裏,看來她人壹定是兇多吉少了.
他正要沖到廳堂上去,只聽那來人笑道:"趙老爺,不瞞妳說,小的叫吳門.昨天有位老客官帶了位年輕女子,哭哭啼啼地上'聞香樓'來,要將那女子賣與鴇母."趙朝奉皺眉道:"不要跟老夫談女人.我們只談這筆生意."但那吳門忍不住還是說道:"那女子長得如花似玉,身段風流,象是大家閨秀,額下壹顆小紅痣,襯托的那臉兒露水壹般,小的於是在她入門時便留意了.昨晚趁她睡熟,便悄悄摸到她房裏,偷來了她身上的這玉鐲出來."
趙朝奉道:"姓吳的,妳這行徑,君子不為.既是偷來的,這玉鐲價錢便須大打折扣.我給妳壹千兩,怎麼樣?"那吳門粗聲道:"趙老爺,沒有上萬兩銀子,妳還是省了這份心,這筆生意我們不用談了."
兩人正說著,突然間聽得廳堂後板壁上砰地壹聲響,接著便見修流怒氣沖沖地從後面走了出來.趙朝奉叫道:"小要飯的,妳怎麼還沒睡,想幹什麼?"
修流二話沒說,走過去攥住吳門的右手腕,奪過玉鐲,在燈下細看壹下,道:"這玉鐲是假的!"他把玉鐲扔在桌上,壹把拎起吳門,道:"臭龜公,趕緊領我上'聞香樓'去,找佩帶這玉鐲的那個女子."
吳門想掙脫開修流的手,修流稍微壹用勁,他便疼得嘴都歪了,趙朝奉也嚇了壹跳,眼睜睜地看著修流扯著吳門離開了趙家.
修流兩人到了"聞香樓",眾人早都已歇下了.吳門叫起鴇母,鴇母邊罵著邊下樓來打開門.吳門道:"媽媽,快把昨天賣進來的那女子找來,這冤大頭來了."鴇母聽了怒罵道:"妳這門縫裏夾出來的,老娘正要找妳呢,方才我去了她的房間,卻不見了那丫頭的人影.妳小子把她弄到哪兒去了?老娘花了壹千兩銀子買下她,現在卻連個屁都聽不見了.是不是妳這臭王八把她拐走了?"
修流壹手把吳門抓拿起來,往墻上扔去,那吳門落地時,口眼歪斜,癱軟成壹團,動彈不得.修流問鴇母道:"婆娘,昨天來的那女子的眉目中間,是不是有顆小紅痣?"鴇母想了想道:"是有顆小紅痣.妳是她什麼人?"
修流眼裏忍不住湧出淚來.他壹把推開鴇母,進樓去上下翻找了壹通,卻不見周菊的身影.他怒不可遏,猛地推出壹掌,擊打在樓中間的大柱上,那樓房壹下子轟然倒塌下來.鴇母見了,壹屁股委身在地,哭叫連天.
修流連夜在蕭山壹帶找了壹通,沒見到周菊跟趙管家.拂曉時他趕回到趙府,急著問趙朝奉道:"員外,那趙及可是妳的親兄弟?"趙朝奉詫異道:"是啊,我哥倆都已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妳怎麼知道這事的?"修流道:"他現在人在哪兒?"趙朝奉道:"我如何知道?當年他欠了壹屁股的債,還都是我替他去還的.這種兄弟,不認也罷."
修流心想,既然周菊跟趙管家下落不明了,那就幹脆帶上望湖,壹起去尋找他們.於是他來到望湖房中,壹手挾起她,道:"臭丫頭,妳馬上跟我走."望湖喜道:"臭小子,妳答應帶我去找鯉魚了?容我收拾壹下就跟妳上路."
趙朝奉跟著來到望湖房間,聽見說望湖要跟修流出走,忙拉住修流道:"小公子,我可只有壹個女兒啊,妳怎麼能帶她走?何況妳跟她根本就沒有成親."修流道:"如果我壹日找不到趙及,妳女兒壹日也別想離開我."
趙朝奉捶胸頓足,道:"臭要飯的,妳想要多少銀子老夫都給妳.妳可不能搶走我的掌上明珠啊!"
修流看他哭得真切,心下壹軟,猶豫了下,便松開了望湖的手.望湖倒是吵吵鬧鬧的,非要跟著修流走不可.那趙朝奉火氣上來,便摔了她壹個巴掌.望湖哭了起來,紮身到床上去了.修流嘆了口氣,跟望湖說了聲珍重,便離開了她的房間,帶上黑旋風,出府而去.
他剛走出不久,趙朝奉便匆匆追了上來,道:"周公子,請借壹步說話,小女又犯病了."修流冷笑道:"趙員外,令愛的病只除李漁先生能治了.在下還得趕路去找我姐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