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赵管家搀着周太公来到院门口,一干鼓噪的人众,先自呆住了.叶思任走了出来,贴近太公身边.众人见叶思任器宇轩昂,面带冷薄的微笑,便先有几分气短了.太公推开赵管家扶着竹杖,喘着气道:"周献在此,陆大人,夤夜到此骚扰本庄,不知有何公干?"
陆知县上前陪笑道:"太公府上少爷豢养的那只老虎,上个月前伤了陈知耕陈老爷家的大公子,本县只想拿公子他去讯问一下."
太公冷笑道:"就凭你也来我家拿人?给我退下,让陈家的人过来说话."
火光中走出陈二年跟陈绶年,后面跟着傅会等几个人,大家手里都执拿着兵器.太公正眼不瞧他们,问道:"陈老爷子呢?"陈二年道:"老爷子近来身子不太舒服,不便出门."太公冷笑一声,道:"老虎本不是我周家所养,你凭何屡次三番到此纠缠?况且,修流早已被老夫逐出家门,有事你们自己找他讨公道去.周府岂是尔等想来就来的地方?!"
陈绶年冷笑道:"太公说修流不在府上,口说无凭,说不定他现在就躲在府里呢.除非让我们进去搜查."太公用竹杖击打着地面,道:"大胆,你们知道这是谁家的府第吗?你们抬头看看大门上的御赐匾额."
众人将火把举高看了,只见匾额上题着"高风亮节"四个鎏金大字,落款为:"崇祯十二年十月御笔".
众人都呆住了.陆有方跟一干捕快慌忙后退几步,躲到一边去了.陈绶年冷笑道:"什么御赐匾额,皇帝都死了,这匾还有何用处?大家跟我进去搜人."傅会忙拦着他道:"师弟,此事不可造次."
太公听了陈绶年的话,叹道:"愚昧子民,一至于斯,悲我皇天,纲颓柱折!"他转头跟叶思任道:"思任,夜凉了,老夫有点头晕,该歇息去了.你就好好陪他们玩玩.看在陈老爷子的面子上,出手不可太重.不过,倘若有谁敢进入大门一步,便是逆贼,格杀无论!这里还是大明的土地,容不得别人撒野!"
赵管家扶着太公进去了.
叶思任来到一条汉子面前说道:"兄弟,借你的剑用一下."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剑便已到了叶思任手中.叶思任看了看剑,扣弹一下,叹口气道:"这等烂铁,也只好将就着用了."
他叫周拐子去拿了一壶酒来,站在阶前喝了,举壶说道:"你们中哪个先上?"
那傅会上前一步道:"叶先生,其实我们只是想请周原则公子到陈府去一叙而已,没想到事情闹大了."叶思任道:"你们不是要来拿修流吗?怎么又变成请周原则了?"陈二年道:"傅师兄,闲话少说,快动手吧."
傅会日间跟叶思任交过手,自知不敌,但当着这么多师兄弟的面,又怕丢了面子,只好硬着头皮,一剑向叶思任刺了过来.叶思任用酒壶轻轻挡了一下,随即用剑在他身上错划了几下,傅会的衣裳便成了碎片,全脱落在地了.叶思任冷笑道:"这叫天女散花."众人忍不住都笑了.
陈绶年把剑前来,使了一着"风满楼",挺剑快旋转了十来圈,叶思任的衣裳被鼓吹振荡起来.叶思任按剑不动,只见眼前有十几道剑影破袭而来.他凝劲于剑端,看清了对方剑尖,一剑刺出,只听铿地一声,陈绶年的剑一下子拦腰截断.
陈家三兄弟中,陈绶年的悟性最好,剑法原也是最高的.叶思任一着之内便破了他的看家招数,将他的剑击折,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了.
陆有关在远处笑道:"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叶思任笑对陈二年道:"陈家兄弟,多多得罪了.今日叶某鞍马劳顿,没空敬陪诸位玩个痛快,来日再会.陈二少爷,下次再来,请多带几位高手,免得闪了叶某面子,在江湖上须吃人笑话,说胜之不武."
陈二年听了这话,气得鼻子差点陷入了脸面.
火光中有一人突然大声说道:"说高手什么的,实在是不敢当.叶兄的'清明剑'冠绝江南,武功也是江南第一.何某愿就便讨教一下." 叶思任看了,只见那人形象枯槁,脚步沉稳,于是笑道:"原来是闽中'笑面犬'何必定何先生.何先生若非高手,闽中谁人还敢称高手?只是这'笑面'两字,对于何兄,有些牵强附会.不如该做'恶面'更为通神."
何必定咧着嘴巴大笑道:"叶兄试看,现在如何?"叶思任笑道:"何先生还是不笑为好.你一笑起来,在下有点毛骨悚然,尊容并不太适合笑."说着,弃剑于地,道:"俗云,南拳北腿.闽中'地术犬法',却以腿法精巧结实取胜.叶某今日便以腿对腿,向何先生请教."
何必定笑道:"'地术犬法'讲究的就是君子动脚不动手.叶兄请了."
于是何必定以左脚为轴心,右脚伸出,在石板上划了个径宽近丈的大圆圈,那圆圈入石深约半寸.何必定笑道:"叶兄如能进入圈子盈尺,便是何某输了."
叶思任看了一下,踏上两步,绕着圆圈走了一趟,那圈子便被抹掉了.叶思任道:"技击之道,当恣意纵荡,何先生何必划地为牢?"
何必定见了,心下一惊,他暗中揣摩了一下,若有所思,于是右腿猛然如闪电般踢出,众人都听到了他的腿骨节脆响之声,牙床便都发硬了.叶思任提起腿来,一下拌住何必定的小腿,用劲绞住.两人都在使力,比拼内劲.众人只听得腿骨嘎嘎嘎的直响,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何必定满头是汗,左脚开始微微颤抖,而叶思任的左脚却纹丝不动.何必定心里急了,想抽回腿来,却哪里抽得动?叶思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自己跟他初次见面,无冤无仇,没必要给人家难堪.于是便将腿劲略为松了松,冀图何必定讨了个明白,收回腿去.这样既不伤他,也在众人面前保住了他的面子.
没想到何必定察觉到叶思任松了劲,便猛地一下扣紧他的腿,使尽全身气力,快速往回一拽,想将他的腿拉断成两截.叶思任在他的腿一动之时,便知道了他的用意,心想,这人果然可恶,于是一念之间,便将腿骤然收紧.这便等于何必定象是从夹住腿骨的硬石中用劲往回抽腿.只听喀嚓一声响,何必定的右腿折断了,他跌倒在地,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叶思任踏上前一步,笑道:"何先生现下必然想以左腿攻击我的右肋.江湖上传言,对付'地术犬法',只要一把沙子即可,拿沙子往对方眼睛上一撒,高手也成了瞎犬.但君子不为.'地术犬'腿法阴毒,也是君子所不为.何先生适才若起左腿,叶某脚下无情,必将你踢成两爿.我承让与你,你却想加害于我,这是你自做自受,怪不得叶某腿下无情."
何必定疲软地仰起身子笑道:"多谢叶兄手下留情."
话声未落,他突然双手各攥住叶思任的两个脚腕,用劲朝外一掰.叶思任却纹丝不动,笑道:"君子动脚不动手!看来何先生已经不顾什么君子的面子了.足下果然是条恶犬!"
说着旋身而起,双脚踏落在何必定双肩上.众人只听得一阵骨骼断裂的响声,那何必定便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陆有方指着叶思任叫道:"出人命了,快给我拿下这凶手."却没有一人敢出手.叶思任道:"在下快意江湖,已经二十来年.陈家欺人太甚,今日已两次骚扰于我,这周家庄岂是尔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去处?!陈家兄弟,如下次再上门喧嚣,别怪叶某剑下无情!"陈家兄弟脸色悻然.
叶思任又对陆有方道:"你在江苏乡试时,挂名榜末,侥幸拣了个举人,后来补缺到了这盘云县.那年乡试,我忝列榜上第二名.你还有何面目在叶某面前说三道四?"陆有方环顾左右,说不上话来.
陈二年跟陆有方嘀咕两句,悻悻然招呼众人退去.周拐子忙掩了院门.
叶思任进了厢房,周菊端了两盘小菜,一壶酒进来,道:"大姑爷,你先用点宵夜,我给你安排汤水去."
叶思任舒心地笑了.他觉得,周菊虽然只比断桥只大三岁,但在人情世故上,却比断桥成熟懂事的多了.她性格内向,却通情达理,这点倒是很象她的姐姐周莘.
叶思任喝了几杯酒,周菊已提了一大桶热水进来.周菊笑道:"姐夫,修流他想死你了."叶思任笑道:"我看是你想死修流了吧?别着急,我明日便上山去找修流回来,看谁能奈何了他!陈家霸道乡里,也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这时赵管家进来道:"大姑爷,老爷要你上楼去一下."
叶思任上得楼来,周太公掩上门,点起油灯,吹灭烛火.太公道:"思任,原则果然已经去世了."叶思任呆住了,道:"那么,小婿带来的那年轻人却又是谁?"
太公道:"我们本该猜得出来的."他抖抖缩缩地把出玉玺与黄绸来,叶思任仔细看了玉玺,道:"这玉玺右角有道断纹,是汉时王莽篡位,太后抱着玉玺跳井时给撞裂的.我从前曾颇费功夫钻研过李斯小篆,这的确是他的字迹."
太公道:"贤婿,你再看看先皇的这道遗诏."
叶思任看过了那黄帛,道:"原来这假的周原则便是七皇子朱一心.难怪有这么多宫中侍卫暗中护佑着他.岳父,这事恐怕麻烦大了.这七皇子是个是非人物,外界如果知道他暗藏在咱们周家庄,只怕我们家要惹火烧身了.岳父,这便如何是好?"
太公叹口气道:"我们周家,世受皇恩.城破之前一个月,先皇便已将七王子送到修涵府上了.难怪他知道这么多周家之事.先皇颇有托孤之意,老朽已难当重任.贤婿看觑如何摆布这事?"
叶思任想了想道:"目下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倾尽全力保护七皇子,但这样做我们家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二是让他自己离开这里,再去寻找其他的旧朝臣僚."
太公道:"贤婿,这可是关乎天下兴亡的大事.七皇子若落入奸逆之手,加以要挟,这大明天下可就毁了."叶思任道:"福王朱由崧就要入留都监国,天下之事,不过名份而已.多一个皇子,便多一分麻烦,倘若他日举事,又是场内斗.况且,这朱一心人物敦厚,无回天之能力.我们何必出头担此重任?若皇子他从我们之手而落入贼手,岳父一生清名,岂不是要付之流水?!不然干脆找个有德有才的人取而代之,鼎定天下,造福万民,也是好的."
太公沉吟道:"咱们周家世代深受国朝恩泽,切切不可存非常之念.只是从今往后,麻烦只怕真是大了.老夫这把老骨头倒没什么,只怕连累了家人."
叶思任道:"既如此,那么还是依小婿之见.乱世之中,便如火中取栗.先朝不也是起于草莽之中吗?女真人入关,略定河北,国朝气数已尽,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能者得之,只要造福于民,便毋庸顾虑到什么朝制皇统.不如趁此机会,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太公沉思良久,道:"贤婿,这事休复提起.先皇既委与老夫以重任,老夫岂能趁火打劫?!思任,明日你去后山,把修流给我找回来.老夫近来自觉体力不支,有些后事,该打点一下了."
叶思任上了山,走了一段路,看到路边有座大坟墓,掩映在竹林中,他走近一看,心道:原来却是周莘娘亲的冥府.周莘两岁多时,她的母亲便已去世,年方三十六岁,因此她对她的母亲没什么印象,只听她父亲说过,她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脾气相差太远.太公说起她母亲的脾性时,语气中似乎颇不以为然.
"说不定太公跟这个叫王绘筠的女人,年轻时有些过节."叶思任心道.这时他又想到了梅云.梅云去世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看来果真是红颜多薄命.人生在世,了无定数,这红颜便象落花早,不比蓬草年年青.
他跋涉着来到高山上,看那白云浮起,群山起伏.艳阳迷离,杂草生烟.他在空山中已经兜了两个多时辰了,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只有鸟鸣之声.这里地势不象江南那么平坦,四处岱岳林立.而江南只有丘陵,却少有这般陡峭险恶的山峰.
叶思任盘旋着又寻走了一段路,一身热汗,口渴谩思茶.忽然看到前面有座清幽的道观,走近看了,原来叫"悬念观".于是便上去扣门.他敲了半天,才听到观内有人懒洋洋地问道:"是哪个不知趣的闲人,大中午的来搅我清梦?"
叶思任听那人口气象是个老头,便大声道:"在下从远方来,想跟居士讨杯茶喝."那人道:"想喝茶?老夫口干已久,正好也想喝上一杯.客人就进来吧."叶思任看了眼那高墙,内劲一凝,身子一纵,便翻跳入观内.
只见观堂上一位瘦长的老道,正敞露胸襟,躺在一张竹榻上,闭目养神.观堂正中挂着一管长箫.叶思任拱拱手道:"在下江南茶商叶思任,拜过道长."
老道慢慢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叶思任道:"这名字有点耳熟.你是不是嘉定来的?"叶思任笑道:"正是.原来道长知晓晚辈底细."老道道:"只听说周献有这么一个贩卖茶叶的姑爷,一味糟糟蹋好茶,将一些难得的名品,都卖给那些有几个闲钱的俗人,漱口洗肠子.可惜呀可惜!"
叶思任神色颇为尴尬,笑问道:"不知道长是说在下人可惜,还是说那茶可惜?".老道道:"都可惜.说你几句不太中听的话,心里别不舒服.年轻人如果连几句闲话都听不下,能成何大事?"叶思任笑道:"前辈说的极是."老道道:"厨房里有茶,有水,你自己烹茶去吧,贫道没有闲功夫.茶烹好了,你顺便也给贫道沏一杯来."
叶思任来到厨房.只见厨房的一个老杉木柜子上,摆放着十几个白窑瓮子,叶思任一个个揭开盖口,嗅了过去.突然,他抱着一个坛子,多嗅了几下,大声跟道士道:"道长,这个瓮里装的是极品岩茶,只经过两次春雨,雾气却足,真是难得的珍品."
老道闭着眼,懒懒说道:"算你识货,卖了十几年的茶,毕竟也有点长进了."
叶思任叹口气道:"可惜有好茶,却没有好水."老道勃然怒道:"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到观后岩壁上去看看,如果那水还不能泡茶,那你就等着渴死吧."
叶思任拎了个木桶来到观后,见到三丈高的岩壁上有个泉眼正在滴水,便一跃而上,顺手一捞,探了一桶水下来. 叶思任又叹了口气道:"这泉水清冽,寒意侵鼻,泡茶果然最好不过,只可惜没有经冬的栗木烧水."老道火了,道:"你烦不烦,喝口茶要鼓捣这么多花样吗?现在正是六月,栗树积水,须得等过了秋,叶落水退,然后砍下,置于岩上曝晒几个月,才能用来烧春茶.我一年只砍一株,差不多被我烧光了,剩下几块放在后院中,你去取出来吧,记住省着点烧."
叶思任笑道:"我这是陪道长你玩.天下谁不知道'茶颠'悬念道长?我虽是卖茶的,每年几千担的卖,但却好酒.既然道长木柴无多,这茶不喝也罢,你还是留着自用吧."
悬念道:"什么'茶颠'的,老夫真有那么颠吗?你别四处胡说老夫躲在这深山里种茶,惹得到时谁都来附庸风雅."他拍打着竹扇起身道:"既然好酒,那你就喝酒吧.在那茶柜子底下,有一瓮果酒,贫道藏了十几年,你把它取出来."
叶思任挪开柜子,搬起一块大青石,拿起一个大坛子,揭开封口,却闻不到香味.原来那酒就象果酱一样黏着,他费劲倒了半碗出来,然后兑了清水,喝了一口,只觉一股寒气,沁入心脾,然后散发开来,胃口便暖和了.
于是他忍不住喝采道:"饮此美酒,不枉此生!多谢道长."
悬念道:"既有此话,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天了.你知道这酒是怎么酿的?"叶思任又品了一口道:"似乎是天然所成,并非人工所为."悬念得意地笑道:"算你有点眼力.这酒是猴子们采摘了各种野果,置于岩壁上的清泉中酿制而成.一般是半年一熟,因此酒劲也大.如常人喝了,则三日不醒."
叶思任道:"晚辈想跟道长打听一个人."悬念仰身躺下道:"你是来找你小舅子修流的吧?"叶思任道:"正是,太公近来身体欠佳,日夜都在想他,不知道长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悬念道:"这林海茫茫的,云深不知处,贫道哪知道他在何方?你既无心仕宦,好好卖你的茶就是了,何必来此多管闲事?你以经商为隐,贫道以入山为隐,其实都是一样.你岳父自号节闲,我这辈子算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自告老还乡后,一点都没有闲过,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面子,临死了还要死撑着,把儿子赶出家门来."
叶思任道:"太公其实是有难言之隐,赶他出门正是为了他好."悬念哼了一声.叶思任问道:"道长在退隐前,似乎是以绝顶武功名世?不知尊号是否叫'半死生'?"
悬念冷笑道:"名号很重要吗?就象你的'清明剑',一看就是杜撰的牌头,只要有实,则所有章法实是可有可无,可用剑也可不必用剑.这'茶颠'跟'半死生'难道有什么区别吗?"叶思任笑道:"这也未必.记得万历二十九年,道长还是一介书生,那时可是潇洒的很,江南一带十几府,提起'半死生'于松岩,谁人不知?!"
悬念道:"那时你还没出娘胎呢.这些事都是你爹叶中和那多事佬给你讲的吧?旧事再休提起了."
叶思任道:"前辈,你一定知道修流的下落,而且还在暗中教他极高明武功,对不对?"
悬念沉吟了一会道:"这事也瞒不住你了.再过三天,修流修习的心经便要大功告成了.修流悟性极高,跟黑老虎相处两个月之后,剑法早已不在陈老糊涂之下,只是内劲太差,后来我让他呆在一个岩洞中,整天拿一块千斤重的青石板练内劲.一个月后我从山中云游回来,发现他内力精进之快,出人意外.如今他已背得青石板上镌刻的千字经<<豢虎手迹>>,我每天指导他练三五十字,他既有了浑厚的内功跟底,修练起来,自然事半功倍.前几天他刚刚修练完毕,这几天正在面壁反思温习,因此最好不要打扰于他,以免分神,前功尽弃.三天后老夫便让他下山回家.那陈知耕也是个老糊涂,脾气又犟.他的行为,你不要在意."
叶思任好奇心顿起,问道:"前辈,何为<<豢虎手迹>>?我在江湖上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有这样一部武功秘籍."
悬念道:"见过这个手迹的,迄今为止我估计仅有三人,一人是撰刻这手迹的作者,一人是贫道,另一人便是修流.十多年前我偶尔进入那岩洞中,没事将那石板翻转过来,曾拜阅过一次.那是一道极其精妙的内功心经,对经络两脉的透解,匪夷所思.其修练时取法之微妙,又与一般武林门派大大不同,因此若非得到高手指导,决计入不了门.也算是修流有着缘分.这手迹似乎是当年一个深入这山中养气延生的的丹士所撰,刻写在石板上.那丹士晚年豢养有雄雌二虎,在与通灵类的山精接触中,间或有所透悟.贫道看过一遍后,照着练了两天,便觉心力大振.贫道当日要修流练功完毕后,便将那刻字的石板震碎,以免贻患后人.因为如果不是悟性极高的人去修练,又有武功绝顶的人引导,练习者反而会震断经脉,以至走火入魔."悬念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了,老夫的意思不是自夸武功绝顶,这点你应该明白的."
叶思任道:"原来修流有此缘份,真是周家幸事.不过,太公好象有要事要嘱咐于修流,只怕他不下山,太公会不高兴."
悬念冷笑道:"老夫不信才三天时间他就会等不及了.你岳父一生为人,战战兢兢,唯恐有所闪失,当初他在吏部尚书位上,崇祯皇帝要他担任东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师,他因担心卷入党争,便借故告老还乡了.他自以为退隐山林很潇洒,有文人风范,却错过了辅佐先皇的机会,以致卿班之中,如群龙无首.现在他倒是舒坦了,竹林水塘,还什么'迎风楼'的,偶尔还关心一下国是,以示身在山林,却不忘庙堂之高.我看你爹才能虽然不及他,但却是一意入世奔波,没有他的那付酸样子.老夫这可不是在拍你爹的马屁.老夫这辈子可没拍过谁的马屁."
叶思任笑道:"前辈所言极是,不知修流修练的那岩洞却在何处?"
悬念道:"如果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修流为好.这孩子,比他爹要强十倍."
叶思任笑道:"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他了,不过想在洞外看上他一眼.道长既如此说,晚辈这就下山复命去了."
悬念想了一下道:"周献那糟老头定然是遇到了什么没来头的麻烦,也罢,贫道这就跟你一起下山去,会他一会.贫道自上山二十多年来,已经有十年多没下山去过了."
十七
悬念与叶思任一起来到周家庄.太公在'迎风楼'上会见了悬念.太公说道:"于兄,自当年在福州乡试后一别,已经过了快四十年了.没想到于兄现下做了道士,而且还隐居在在下山后二十多年,却铿缘一会,不知何意."
悬念道:"其实你在苏州任上的时候,我还去见过你几次,只是你没有发觉了."太公眯着眼笑道:
"只怕不是去见老夫的吧?!"悬念道:"自然不是去见你的,你那大鼻子有什么好看的."太公道:"在晚辈面前,你能不能放尊重点?!" 悬念冷笑道:"子恭,老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付酸样子,还整天半死不活地躺在这什么'迎风楼'上.闲话少说,有屁快放.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们家出什么大事了?修流面壁还有三天时间,是贫道将他留在了山上."
太公让叶思任取出玉玺跟诏书,摆放在桌上.悬念看过了,道:"子恭,贫道已是世外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老夫可不愿意插手."太公道:"老夫只挂虑这两件物事,不幸落入宵小奸邪之手.修流在山中拜蒙照顾之事,老夫已感激不尽.目下老夫还有一事相求,请于兄带这七王子上山去躲一段日子,待得时局好转,再让他下山,以图再举."
悬念闭着眼道:"我于松岩又不欠他朱家什么,不象你,世代皇恩浩荡,做起事来自然是藏头缩尾的.贫道可不想趁这趟浑水."太公冷笑道:"于兄真的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吗?我周献可不是老瞎子,年轻时更是心眼明亮,虚怀若谷,有时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周某一辈子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说着,看了一眼叶思任. 悬念沉吟了一会道:"叫那王八蛋来见老夫吧.如果是个愣头青,老夫可就撒手就走."
叶思任下楼去叫了朱一心上来.悬念上下打量了一下朱一心,问他道:"你会烹茶吗?"朱一心道:"只会品,不会烹."悬念道:"会酿酒吗?"朱一心道:"不会.只会喝一点."悬念道:"那你会些什么你说说?"朱一心道:"只会写几个字,读几本书,下下围棋什么的。"悬念问道:"都读过些什么书?"朱一心道:"经史子集,都揣摩过了."
悬念便从书柜上随意取下一本书递给他,道:"你先翻上几页,然后再背一遍."朱一心顺手翻了几页,而后逐字逐句地便将看过的内容背出来,居然一字不漏.
悬念道:"看来你这人是个书呆子.那你以后每天就给老夫背书消遣吧.老夫现在都懒得去翻书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何意?"朱一心想了想道:"于虚无处结实,则妙不可言."悬念点了点头,道:"差强附会."
太公跟朱一心道:"快谢过于道长了."
朱一心正要行礼,悬念道:"免了免了,老夫可担当不起.以后你少惹老夫生气就是了.子恭,那陈知耕老儿想借七王子自重,他既然知道这冤大头在你这里,这几天免不了还要到你庄上纠缠,你得小心点,免得到时候贫道还要下山来替你收干尸.过三日修流便可以破门下山,以他现在的武功,十几个陈老头也奈何他不得,那时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了.'旋风剑'那伙人的一堆破铜烂铁,还不值得贫道出手."
说着就要下楼去.朱一心还在那里愣着,看着太公.太公道:"殿下,你就跟这位老道长走,带上这遗诏和玉玺到山里去.等局势略定时再下山来."悬念不耐烦地对朱一心道:"快走啊,臭小子,还愣着干什么?什么殿下,在这里没人把你当皇子.老夫好多年没下山了.今日下山,双腿有点酸麻,你快过来背着我走." 朱一心便要俯身去背悬念.悬念道:"老夫腿骨硬健,谁要你背了?把这份孝心放在心上就行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叶思任笑着跟太公道:"小婿今天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还真不敢相信当年名满江湖的'半死生'于松岩,却躲在这深山野林中烹茶酿酒."
太公笑道:"他这人心高气傲,那年福州乡试,我中了第一名,他中了第四名,心中不服,后来便弃文从武.那时周莘还没出世呢.他这人说话虽是口没遮拦,疯疯癫癫的,但心地却耿直,做事说一不二.老夫之所以把七王子交给他,只是为了我们家中不生事,他也心知肚明.以他的武功,恐怕天下没有一个人能从他手中抢走皇子."
叶思任道:"我从于老爷子的眼睛已经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大异于常人.他内力之精湛,似乎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太公笑道:"他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他才气绝佳,读书时没翻上几页却便要打困,年纪轻时,也算是个玩家,江湖上耍得起来,却入不了正道宦途.七王子总算走了,老夫也该松口气了.贤婿,老夫也不便久留你,怕你家里人挂念.你还是赶早回去吧.反正过两天修流也要下山回家了."
叶思任道:"既如此,小婿即日便回嘉定.年内如果得便,小婿将携周莘与断桥来看你老人家.陈家的事,岳父不用担心,近几日内他们绝对不敢再上门来捣蛋."
太公似乎想说什么话,最后吞吐一下,叹了口气,终于没说出来.叶思任临走的时候,太公吩咐道:"贤婿,你一定要好好看顾好周莘.这孩子两岁上就死了娘,是个苦命人.有些话我也不想多说了,你当好自为之.男人三妻四妾的,原本没什么,你只要对周莘好些,我也不在意了。象你这样常年都在江湖上走动,凡事还须小心为是."叶思任道:"岳父尽管放心好了,小婿知道你的意思.小婿一直将她们娘俩当命根子看待的."
叶思任又去别过了方氏跟周菊.方氏正卧病在床,她让周菊扶她起来,然后从床头边取过一只雕花红木小箱子,小心地打开了,拿出一个白绢包裹着的晶莹剔透的红玉镯,吃力地笑了笑道:"大姑爷,这红玉镯是你爹当年监学陕西时,从蓝田带回一块红玉,后来又请北京最好的玉匠打造过,送给你岳母的.你岳母过世后,你岳父又把它转赠给妾身.妾身一直舍不得戴.玉镯共是一对,另一个是蓝色的,我给了周菊.姑爷你把这一个红玉镯带回去,送给断桥.说起来都十几年了,妾身至今还没见过她的面呢."
叶思任双手收下了.看那玉镯时,但见鲜红似血,光线下照了,便连那光影也是红的.方氏又笑道:"等流儿回来了,便让他上江南去,接你太太和断桥回来,住上一段日子."叶思任道:“多谢姨太太。”
周菊拿出一方手帕,迟疑了一会道:"大姐夫,你回江南时,若碰巧见到刘不取,便将这方手帕给他."叶思任展开手帕一看,只见手帕上题的原来是一首回文诗,于是笑道:"大姐夫给小姨子传书,穿针引线,这等美事,若编成评话演说,只怕天下人知道了,要笑掉大牙."
周菊登时羞成一团.方氏忍不住也咳嗽着笑了起来.
叶思任当天傍晚就打马离开周府上路了.他须在七天之内赶到江西庐山,抢购云雾茶.他每次购买进茶叶时,一般要亲眼在一边看着坊工作业,然后于细处加以指导,因此'明泉'茶庄的生意才会如此红火.梅雨季节之后,一般的茶叶便失去了鲜味,不能细品了.秋季的茶叶,已无香味,只能解渴.对茶商来说,真可以说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不过因为庐山多雾,因此那云雾茶在入夏之后,仍然香味十足.
他出了闽北,取道江西,又经南昌,遂弃马买舟北上,终于在五天内赶到了九江.他在庐山下的茶坊中呆了三天三夜,出来时满脸黥黑,二十多担茶终于炒好了.他雇了一只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放眼望去,只见江上满是官船,也都是顺流而下,船上载着官军,打着"明"字旗号.他有些不解,问了舟子,舟子道:
"武昌屯军正在闹粮慌,左良玉都候正率领数十万大军,顺江而下,要去南京抢粮."
叶思任吃了一惊,心想,国势已颓丧如此,这左良玉居然还作乱东下,跟马士英一伙较劲.看来大明局势,的确已然天蹦地裂.他望着茫茫大江,眼中不觉蓄泪了.
他十六岁上便中了秀才,二十岁到南京参加乡试,高中第二名,一时在江南成为佳话.不过因生性散淡,懒于应酬,他便不思在仕途上进取.他觉得身在官场,犹如泥菩萨过江,一不小心,便会散落水中,因此不愿踏入仕途,缠身俗务.倘若当初他入京参加会试,或名列三甲,也未可知.他父亲叶中和对他生气痛心的也是因为这事.
当年他弃仕从商时,官场上正值崇祯皇帝即位后不久,国势还没有沦落到目下如此糟糕的地步.那时从朝中到地方,官场上的各阶级正在进行清洗与大换血,人们在经历魏阉奸党的高压之后,企望着新朝廷有所作为.不料便在崇祯元年,西北大灾,十三路盗贼揭竿而起,本已疲惫的官场又遭重创,病入膏肓.这是叶思任踟蹰于仕宦门槛的重要原因.他对灾民的处境深为同情,但却不满他们乘危做乱,将灾难无限制地扩大到整个国家.
历崇祯在位十七年,并非没有曙光出现,但一切似乎都已积重难返了,王朝的机遇,与大批兢兢业业,忍辱负重的士子们失之交臂.崇祯年间,英才倍出,但理政与判逆的冲突,却形同水火.一边人是想在仕宦上重振旗鼓,一边人却是在国难中混水摸鱼,做着改朝换代的清秋大梦.后来他历身于江湖,发现至少有一打以上的人想做皇帝,然而凭他们的学识修养,连个秀才可能都考不中.面对这种局势,做官无疑就象是活受罪了.而江南一带经济发达,商业兴隆,因此他便弃政从商了.
不过,痛定思痛,如今看来,可能这还真是个错误的选择.随着时局的恶化,他现在渐次觉得,人生在世,除了陶冶个人情性之外,毕竟还须去承担关怀天下苍生的一些责任.
看着江面上漫游着的船队,他想,如果照目前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再过一些日子,那么江南一带,恐怕也摆不下几张清静的茶桌了.
这时,一艘大船突然快速朝这边驶过来,船头上一位军官高声喊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没看到大军正在东下吗?快快闪开."叶思任道:"我们是卖茶的,正要赶回江南去."说着,那船已经靠近前来.
那军官道:"原来是个茶商.我们这些当兵的,都在前方卖血打仗,你们这些奸商倒好,却在四处大发国难财.这船茶叶我们没收了."叶思任听了,心下好笑,让那舟子只管放船前行.那军官火了,拿出弓来,搭上箭,嗖地一声便朝叶思任背后射过来.叶思任头也不回,反手一抄,便将箭绰住,道:"你们回去告诉左将军,就说倘若他到了南京,他的故友江南叶思任,改日定然上门去拜访他."
说着摇了摇橹,轻舟似箭一般向前驶去.那军官跟一帮士卒,呆呆的站在船头,看着小船渐渐远去.
十八
修流在山洞中面壁温习反思"豢虎心经",到这天刚好满一个月.他吃力地站起身来,觉得身上一股真气,有如波涛汹涌一般窜腾着,他忙收聚了下丹田,那股真气便倏然而定了.而在一个月前遇到这种情况时,他至少要花一个多时辰去调节.
他仰首打量了一下罅隙处射进来的阳光,觉得有些刺眼.洞中生涯,简直是度日如年.他已经足足有一个月时间没有走出山洞了,每日的食物,都是"黑旋风"捕捉了山中野味回来,他再用火熏烤了吃.有时悬念的那几只猴子,也会给他送些果子来.
他走出山洞,耀眼的阳光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来.他缓了一会再张眼,只见那黑旋风正蹲在洞边,埋头睡着,见他出来,便伸了个懒腰.忽然他记起悬念道长一个月前吩咐的话,悬念要他面壁完之后,就将那块青石板震毁,以免留下,贻害后人.他又进入洞中,在石板前站了一会,正要运劲击出,突然他想到,这石板上的心经不是自己所刻,自己若将它毁了,岂不落得个卸磨杀驴的恶名?况且撰刻这篇心经的前辈的用意,肯定是要后人中有资质的人去修习,自己既受好处,便不能辜负那位前辈的心意.
于是他把青石板移了下来,摆放成原状.然后在石台前,默默地谢了那位不知名的前辈.他出得洞来,看到天上有一只大老鹰正在阳光中悠悠盘旋着,便取出弓来.看到那张硬弓,他又想起了父亲,已经分手两个多月了,不知家人们可好?他拉开弓,搭上了箭.那鹰飞的约有几十丈高,阳光又刺眼,他瞄好角度,对照了一下眼神,猛地一箭射出.只听弓弦砰地一响,那箭破空呼啸而上,如闪电一般,啪地一下正射中那老鹰.老鹰带箭坠下,垂落到山谷中去.
修流没想到自己的臂力一下子增强了这么多,而且在拉满弓的时候,也不觉得特别的费劲.他扛起一只黑旋风昨晚上捕猎到的肥麂子,便往"悬念观"走去,黑旋风在他身后跟着.悬念每隔三天,便会在猴子给他的果食提篮里,放上一张纸条,引导他温习心经.那次悬念到深山中云游回来之后,修流便想拜他为师,受到了他的断然拒绝.悬念道:"你我既是有缘,还要这些师徒虚名做甚?你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多给老夫烹两壶茶?"
来到"悬念观",见那悬念正脱光了上身,瘦骨嶙徇地欹躺在竹榻上睡午觉,肩背上插着一个脏兮兮的拂尘.修流对此已经见多不怪了.悬念的身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后生,正一边给悬念打着竹扇,一边捧着一本书大声念着.悬念打着呼噜,不时拿拂尘在背后搔抓几下.那后生以为悬念睡着了,便停顿一会.没想到悬念闭着眼道:"臭小子,你想偷懒?老夫即便睡着了,也照样听得见.快接下去念."
修流没见过那后生,呆了一下.那后生正是朱一心,他突然见到修流后边的黑旋风,吓了一跳,忙笑着问悬念道:"于道长,这黑厮不会是只老虎吧?"悬念道:"慌什么?少见多怪.这畜生它不会吃了你的.就你这把瘦骨头,它还没有什么胃口呢."
修流道:"道长,这位兄长是谁?"悬念道:"你管他是谁.他是老夫前几天刚刚收留的一个书僮."修流放下麂子道:"黑旋风昨晚逮捕到一只肥麂,今天刚好我修习满月了,我便带过来孝敬你老人家."
悬念睁开眼看了一下那麂子,道:"看上去一身的好肉,本来够得上老夫吃个十天半月的,现在观里多了张嘴,恐怕只够吃五,六天了.你小子把'豢虎手迹'石板震碎了吗?留着它可是个祸患!"
修流道:"晚辈没将它震碎,我把它又摆放回原处.晚辈知道辜负了道长的意思,但是受人之恩,岂能无端毁人心血.请道长恕晚辈不恭."悬念"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修流道:"晚辈后来发现,那手迹落款处写的是'天知'两字,却不知这'天知'是何人?我观摩了三天,发现这两个字中,实际上蕴含着一套极为精妙的剑法.'你看那天'字下边一个人,'知'字左下边也是一个人."
说着,他拿起一根竹枝,刺出一着,而后腾身而起,自上而下又刺出一着,接着双腿敞开呈"人"字形,拿捏着竹枝不动.
悬念仰身道:"却又作怪,你最后这一招为何不刺出?"修流道:"这着是以静制动,可以有三十六种变式."悬念叹了口气道:"真有你的,周献这老儿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他站起身来,走到院里,随手抱起一块大石板,便向修流掷去,道:"臭小子,接着了."
修流运了口气,右掌猛地击向石板,只听轰然一声,那石板便碎裂成片了.朱一心在一边看了,目瞪口呆.
悬念道:"你的内力已经练成,这'天知剑'也已透悟.好了,你回家去吧,是你爹那老醋缸要你回去的.前几天你那个卖茶的姐夫叶思任来过一次,带来了这年轻人.自此之后,你不许再上山来."修流慌忙问道:"是不是我家又出事了?"
悬念道:"你家有你爹撑着,能出什么鸟事?那陈知耕老儿若再上你家门来寻事,你将他们全都宰了算了.你爹做了一辈子的和事佬,到头来管个屁用.记住了,臭小子,该出头时便须出头,人生在世,千万别做缩头乌龟.忠义仁侠之道,也须少放在心上,免得日后惹事生非.你下山之后,以后不许让我再见到你,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在山中之事,以免扰我清静.老夫这两天正在听这臭小子讲诵话本<<平山冷燕>>,这其中的情事,真是妙极.有空叫你爹也去翻翻这类书."
他转头跟朱一心道:"愣什么愣?臭小子,接下去念."朱一心迟疑着道:"道长,下面这一段不好启齿,写的是男女床第之欢,不念也罢."悬念道:"念,管它是什么,只管一字不漏地念来."
朱一心正要往下念,悬念突然对修流道:"等等.方才空中有一只老鹰掉落谷中,是不是你放的箭."修流道:"正是."悬念道:"能在三十多丈高的空中射中老鹰,准头不错,可惜你用的只是膂力,因此力度尚嫌不够,不能出神入化."
他亮着上身踱出观外,指着百步远处一棵碗粗的松树道:"现下你朝那棵松树射上一箭给我看看."修流搭上箭,嘎地一下拉满了弓,嘭地射出,那箭没入松树约有五分.
悬念道:"你这是硬射,不是巧射,把弓箭给我."修流将弓给了他,他看了一下,道:"这可是张好弓,有四石力."修流道:"这弓是几年前家父退隐时,蓟辽总督洪承畴所送,原是一个满洲将军用过的."悬念冷笑道:"洪承畴不是一张好弓,却是一枝带毒的利箭."修流道:"不知道长这话何意?姓洪的已于前年降了满洲人了."悬念道:"你日后便知."
悬念似是轻松地挽满弓,然后一箭射出.只听噗地一声,松树上却看不到了箭.修流心下狐疑道:"道长会不会射偏了?"悬念道:"你过去看看那箭在哪里."
修流来到松树前,只见树上有个指头大的小洞.他大吃一惊,道:"道长,难道你的箭是穿树而过?"悬念捻须微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飞将军李广任北平太守,戍守边关,深夜归来,见到前面有一团黑影,以为是只老虎,便以左手为拒,右手成附,奋力一箭射将过去.第二天他再到那地方看了,原来却是一块石头,那枝箭头部没入石中.你好好琢磨一下吧,如何巧用内劲,琢磨透了,再射不迟."
修流道:"多谢道长点拨."
修流带着黑旋风,欢天喜地下了山,来到自家周府门前,只见府里静得要命,大门虚掩着.他进了门,一下便看到门房的周拐子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已经死去多时了.他心下一凉,慌忙奔上了"迎风楼",只见太公歪靠在竹榻上,嘴边凝血.他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跪爬到太公身前,摸了摸他的手,却早已经僵硬冰凉了.
修流大叫一声,痛哭失声.他将太公抱下楼去,放在厅堂后,然后来到方氏房里.那方氏也已断气多时了,脖子上受了一刀,凝着血块.修流跪了下来,哭着把方氏抱到厅堂后,随即便朝周菊房里冲去,却见不到她的人影或尸体.
他在府中跑遍了,全府上下几十个人,也没见到一个活口.他清算了一下,府里上下只有四个人不见尸身,一是周菊,一是丫环莺儿,还有周发和赵管家.他又到全府前后周边找了一遍,一边喊着周菊,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那厅后放着一部黑檀木棺材,正是几个月前太公为方氏准备的.几个月过去,没想到全家人竟然会这么惨地死去.修流先将太公入殓了,而后到庄上叫了几十个庄户,随他去城里.庄户们还不知道周府发生了这等惨事,听了后全都呆住了.
修流到了城里,找到棺材店,问店老板道:"老板,你们店里眼下有多少部棺材?"店老板道:"估计有四十部."修流道:"你全都给我送到西村陈知深老爷子府上.另外,你再连夜赶做三十六副上好的杉木棺材,一副黑檀木棺材,让你店里的伙计跟我带来的这些庄客,一起送到周家庄去,越快越好."
店老板哭丧着脸道:"一天内赶着制作这么多付棺材,实在有点吃力.周府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小兄弟,你不会是消遣在下吧?"修流道:"这是做你这种生意的人该问的话吗?!老板,明天早上六更卯时前你若还没把棺材送到周家庄,你就多准备一副,留着给你自己用."
店老板心想,自己在做棺材行当以来,还没碰到过这么好的生意.不过,这钱也实在是赚得太缺德了.于是他慌忙到后面去布置作工,又派人出去收购木材.
修流独自一人来到西村陈家府上,要看门的去叫陈知耕出来.看门的见他满脸杀气,慌忙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府里出来的却是陈绶年.他冷笑道:"臭小子,你居然还有脸上我家来?我爹不想见你,快给我滚开,我不想在我家门前跟你算帐,免得人家说我陈家以大欺小.有种的明天你在你家里等着."
修流一听这话,怒火更炽,大声道:"闲话少说,快去请我师父出来."
陈绶年冷冷地道:"你小子算老几?我爹今天没有闲心见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们陈家一只手腕!"修流道:"黑旋风咬断了你大哥一只手腕,你们却杀死了我全家.此事我欲跟师父了断."陈绶年呸了一口道:"你们那是活该!"
修流正要走上前去,这时棺材店的伙计跟城里的一群闲汉,已抬了四十部棺材来到陈府门口,排成一溜长列.陈绶年愣了一下,叫道:"喂,你们这帮鸟人这是干什么?你们知道这里是谁家吗?想找死啊?!"伙计们二话没说,便匆匆都走了.把陈绶年气得挥拳大骂.陈绶年冲修流道:"这肯定是你这小子出的馊主意.好,既然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也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修流道:"这些棺材里面,也有一副是替你准备的."说着,上前一步,一手抓过陈绶年,随手一掷,将他扔到数丈之外.陈绶年大吃一惊,爬了起来,他没想到修流的力道会这么大.当下跌跌撞撞地跑进府门,上厅堂找陈知耕去了.
不一会儿,陈知耕左手把着个水烟壶子,右手拿着根火媒纸,巴达巴达地抽着烟,慢慢从府里踱了出来.他见了修流,半闭着眼冷冷说道:"你这不肖之徒,又想来闹事.这些棺材是怎么回事?你是恨老夫我不死啊." 修流啪地跪了下来,朝陈知耕嗵嗵嗵连叩了三个响头.陈知耕暗地里吃了一惊.修流缓缓起身道:"古人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修流方才给你磕了三个响头,你我师徒情份已断.从此之后,你我便是仇人."
陈知耕愣住了,道:"修流,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夫至今还没说要将你逐出师门啊.为师的有时说了些气话,你也不必全放在心上."修流衔泪冷笑道:"不必了,象这种阴毒师门,不入也罢.陈老爷子,你心里当然明白我为什么安排了这么多部馆材.我家上下三十余口人,全被你们家杀了.此仇不共戴天,何须多言?"
陈知耕讶然道:"流儿,你是说,节公他们全都被歹人害死了?"修流道:"到这个时候了,你何必还要装糊涂?!你不觉得恶心别扭吗?"陈知耕慌忙道:"流儿,你我快快赶去周家庄,老夫不知,这两天周府竟出了这等惨事!"
修流心想,既然陈老头他愿意去周府对质,那是再好不过,到时就在爹爹灵前,一剑割下他的脑袋,以祭爹娘亡魂.于是便与陈知耕,陈绶年赶去周家庄.
家人要给陈知耕打轿,陈知耕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开!"言语之间,似是十分悲切.
大家赶到周府时,已是夜色深沉.修流叫庄客们打起火把沉.陈知耕看到满院子的尸身,身子一颤,大叫一声节公,便抢上厅堂,绕到堂后.他见到太公的尸身时,登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道:"节公,这是何故,这是何故啊!"
听到陈知耕的哭声,修流一下子呆住了.此时他觉得,陈知耕的哭声是真切的,那是发自几十年情谊的心声,绝对不象是造作之举.那么,难道他们家里的人果真不是陈家杀的?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他们家跟谁还有什么仇恨.太公一生为人谨慎,从来没有过私敌,连政敌也很少.如此看来,这凶手的来头定然不同凡响,而且绝对不象是本县本地的人所为.倘是土匪杀的,家中的财物却又一件不少,因此可能性也不大.
他搀住了陈知耕,心下犹疑不决.陈知耕对陈绶年道:"老三,你速速连夜赶去城里,告知陆知县这里发生的惨事,叫他马上派几个捕快过来,验明尸身,缉拿凶犯.还有,要陆知县明日下来,主持为太公全家举丧."
陈知耕问修流道:"流儿,最近都有谁来到你家?你知道底细吗?"修流道:"自上次黑旋风咬了陈师兄,闯了祸后,我一直都躲在山上,两个多月来,家中之事,一概不知.好象听说是我大姐夫叶思任跟一个年轻人来过."陈知耕忙问道:"你认得那年轻人是谁吗?"
修流想了想,呆了一下.他的眼前出现了日间在"悬念观"给悬念道长念书的那个年轻人,正要说出,猛然又记起悬念道长吩咐他的话,心想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不认识."
陈知耕叹口气道:"你家这次祸起萧墙,原故可能就出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几天前老夫若能请到他,也许府上也不会有这般横祸了.可能是南京方面马士英等人已经动手了,他们要杀的本来是那个年轻人,但是那年轻人已经离开了这里,不知去了何处.你爹不愿说出他的下落,因此便招来了杀身之祸.还有,杀你家人的人用的是锋利的倭刀和贵州黔人用的弯刀,可能是南京马士英那边的黔人跟雇用的东瀛剑客干的事.马士英是贵阳人,手下颇有些黔中武林高手.另外,老夫当年在朝鲜时,与倭人血战数年,这刀痕还是判定的出来的.我们终于还是晚了一步!修流,你府上丧事一完,你就从速上嘉定去找你的姐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要知道,这里已是是非之地了."
修流道:"我得先去找到我的姐姐周菊.她跟赵管家都不见了."
陈知耕皱皱眉道:"我看那个赵管家满腹心计,你得防着点.江湖上不比在我们乡间,什么人都有.为师也老了,凡事你都得好自为之."
十九 第二天一早,城里棺材店的三十七付棺材抬来了.修流先把方氏入殓了,跟太公的棺木一起放在后堂.他对着两个棺木跪拜了几下,道:"爹,娘,你们先在这里歇着,待孩儿抓住凶手时,再提他们的首级回来祭奠你们."
他让庄客们把其它三十六具尸体都入殓了,而后抬到山上去安葬.府中一下子空寂下来.修流独自在厅堂上呆坐了约有两个多时辰.他就要离开这个住了五年多的府第了,打从北京回到闽中这五年多的时光,曾经给他带来过无穷的乐趣.风情人物,上自父母,下至周拐子,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那堂上堂下,似乎还回响着府中上下其乐融融的话语声.
他泪眼模糊了.他站起身来,而后把全府上下所有的门全都关紧锁上了.他最后一次走上了"迎风楼",看到远处的竹林在风中轻轻地荡漾着,不禁又想起父亲那一次在竹林中散步时和他的对话,还有他离家上山时,父亲亲手把弓交给他时的叮咛.他看着满楼的藏书,又禁不住痛心.这楼上的一万余册藏书,他读了还不到一半,以后只怕很难有机会再去阅读了.
他看到桌上父亲用过的一方大黑砚,登时悲情痛生,豪气勃发,便研了墨,用了大狼毫,大叫了一声"爹",便饱蘸浓墨,在楼壁上挥笔题写道:
"生死一线,寸断肝肠。剑气横秋,天地茫茫。暾将出兮,怒射天狼."
随后,他对着墨迹沉吟一会,默默地把楼上所有的窗户全都关上了,然后锁上门,轻轻地下了楼.他想,此时他不该去惊醒父亲的恶梦,他毕竟是睡着了.
中午时分,他锁上大门,离开了周府.黑旋风在一边,突然间仰天一声长啸,声振川谷,振聋发聩.
昨晚县里的捕快根本就没有下来查验尸身,可能是害怕多事的缘故.反正是人走茶凉,太公既已去世,有司便毋须上门巴结了,而随着崇祯的去世,他题写的那道"高风亮节"的匾额,也失了斤两.修流原就不指望陆有关会来主持举丧,而且他也不会让这种龌龊小人来玷污父母的魂灵.但是做为一方父母官,他们应该有责任出面调查缉拿凶犯的. 所以修流觉得在离开之前,有必要去一趟盘云县的衙门.他午后便去了盘云县城,找到那陆知县.他向陆有关申诉了昨日在家中所见惨事的委曲,要他速速派人找到凶手,替父亲伸冤.那陆有方听说周太公去世了,便不把修流放在眼里.他仰在坐椅上,轻慢地摇打着蒲扇,慢条斯理地道:"乱世之中,难免祸患.如今本县百事缠身,哪有心思去理你等这些闲事?"
修流听了,顿时怒上心头,踏上一步,一把扭住陆有方的脑袋,就往墙上撞去,陆有关被撞得眼冒金星,满头满脸都是血,咧着嘴大呼救命.衙门上下的皂吏都吓呆了,没有一个敢上前去捉拿修流.随后修流摘下陆有关的乌纱帽,剥下他的官服,大摇大摆地出了县衙.陆有关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这时他也顾不上体面,慌忙随后就追了出来,苦苦哀求修流把那些官家行套还给他.
满街的人看到陆有关不得体的模样,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城里人好事,便有敲着铜盆子的,唱着小调,跟着在陆有关后面热闹.妇女们都拿手中物事扔掷陆有关.直到走过了大半条街,修流才将几件衣帽扔在地上,扬长而去.此时陆有关已经面目皆非了.
修流依稀记得母亲曾经说过,那赵管家跟她好象都是南直隶苏州府人.于是他便带上"黑旋风",往北边方向,一路寻去.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出远门,路途不熟,只好沿途逢人就打听赵管家跟周菊的行踪.路人见他衣着没些体面,说话南腔北调的,身边一只大黑狗,都不理会他.
一路凄惨.到了福州后,修流问了一下闽江边一家小客栈的老板,知道从闽入浙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经闽北进浙南,一条路是经闽东进入浙东南.那老板看了下黑旋风,笑道:"依弟是打猎路过这里的?这条猎狗相貌有些古怪."修流笑道:"不瞒老板,这原是一只老虎."老板笑道:"依弟真会开玩笑,看你一个后生哥的,哪儿去山上拖弄只老虎来跟在身边?!"
修流在福州呆了五天,大街小巷里去找周菊跟赵管家.城里的男男女女,见他背着弓挎着剑,问话时神情又焦急紧张,都以为他是个癫子.
修流细想了一下,记得几年前随父母回乡时,走的就是沿着闽江边西上的那条路,于是便决定从闽北进入浙江.他出门时身上只带了几十两银子,在福州城里时开销了几天,所剩已经不多.而且闽北大都是荒山野岭,人烟稀少,路程艰苦,因此他跟黑旋风一路上以捕捉猎物充饥,晚上胡乱露宿在路边草丛中.好在有黑旋风相伴,黑夜中倒不显得寂寞.看看不日就要过了闽浙边地了.
这天傍晚,修流追逐着黑旋风,翻上了一座大高山,那山森林茂密,岩石古怪,冷风袭面,充满了寒意.修流攀缘到得山顶时,有点累了,便想在山上露宿一夜,明日起早再赶路.那黑旋风趁着轻淡的月色,独自放身到林中去捕猎.修流困了,看着一根朽木,纳头便睡着.
修流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间一声猛似硬木碎裂开来巨吼,将他震醒了过来.初始他以为是黑旋风在吼叫,睁眼一看,却只见远处有两点绿光莹莹发亮.他一下就判断出那来近的野兽不是黑旋风.因为他记得,黑旋风有一只眼睛在夜里的时候,总是半眯成缝,用来视物的.他一下子睡意全消,慌忙拿起弓箭.
那畜生慢慢地朝他这边走来,他搭上箭,挽满弓,瞄准了那畜生的右眼.那怪物一步一步朝他这边挪动过来,晃着脑袋,一付等闲漫不经心的样子.等到那怪物到了五十步时,修流看清了,原来那是一只吊睛大老虎.这时,他连想都没想,砰地一箭就射了出去,正中了那老虎的右眼,两点绿光中的一点登时消失了,一枝箭只剩下沾着血迹的羽毛,留在了那大虫脸部的外面.
那老虎狂吼一声,突地蹦跳起来几丈,张牙舞爪向他猛扑了过来.他这时已经来不及抽出第二枝箭了,身子慌忙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这凶猛的一扑.
修流突然想起,以前曾听过的一个传奇中老猎人杀虎的故事,于是便仰卧在地上,然后悄悄地拔出剑来,双手握紧,摆竖起剑刃,平放在胸前.这时,那老虎两个前爪交替着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又向修流猛扑了过来.修流突然间将剑直直竖起,老虎扑到他身子上方时,肚皮刚好从他的剑尖上剐了过去,入肉足有七分.那老虎跃过他的头顶,噗嗵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修流坐起身来,刚吁了口气,放下剑来.突然,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吼,这次吼声比死了的那只老虎还要凶猛.修流想,这山上原来窝藏着的是一对雌雄老虎.他方才杀死的那只,可能是雌老虎,而眼前的这只,却是公的.
这一次,他抽出了两枝箭来,一枝搭在弓上,一枝衔在嘴上,然后躲到了一边.那老虎过来了,两只酒盏大的绿眼睛熠熠生光.它见到死去的雌老虎的尸体,似乎显得悲怒交集,四只爪子拼命地在地上抠挖着,一连声地狂吼着.它用鼻子嗅了嗅四周,可能察觉到修流躲藏的方向,有人的味道,便向这边走了过来.修流瞄准好了它,正要放箭,忽然听到树丛中又是一声巨吼,接着看到那黑旋风就象一阵狂风般地冲了出来,直扑那只大老虎.
那大老虎陡然见到黑旋风,吓了一跳,倒退几步.它可能是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同类,因此一时竟愣怔在那里,不知所措.黑旋风人立而起,望着大老虎的脖颈就咬将下去.大老虎猛然醒转过来,扭过头,与黑旋风对搏起来.
两只老虎一边吼着,一边互相用爪牙攻击对方,其斗杀之惨烈冷酷,尤胜于当初黑旋风与大野猪的搏斗.修流只听得喀喀的碰击声,两只老虎身形腾挪跳跃之快,让他眼花缭乱,他把着弓箭,却迟迟下不了手,惟恐误射中黑旋风.
两只老虎斗了约有三十多个回合,黑旋风毕竟是只幼虎,体力便渐渐有点不支,那大老虎却是越斗越勇,趁隙还在青石上磨厉爪牙.突然间,它觑准一个机会,趁着黑旋风离地要扑将过来时,右前腿用劲猛地扫向空中.黑旋风没了着力处,一下子被打出丈余,翻倒在地.大老虎狂吼一声,趁势向它扑了下去.
这时只听嘭地一声响,修流的箭出弦了,这一箭贯穿了大老虎的脖颈后,又飞出去几丈远.刚才修流是蓄足了内力,酝酿一下,竟觉得挽弓的右臂如有神助,气力与弓弦浑然一体.他突然间想到了悬念道长说的话,手一松,那箭就消失了.
那大老虎似乎还没意识到羽箭穿喉而过,忽然两股鲜血自它的脖颈两边喷射出来.它狂怒之下,舍了黑旋风,便向修流这边猛扑过来.修流即速搭上了第二枝箭,看觑好它的脑门,左手凝稳,右手开弓如满月,蓄劲一发,只听噗地一响,那箭整枝没入了大老虎的脑门.大老虎从半空中一下子软塌塌地摔落在地.
修流松了口气,坐到地上.也就在这情急之时,他才透悟出悬念所教的射击技艺之精妙.黑旋风撑持着爬了起来,走到大老虎身边嗅了嗅,忽然仰天长啸一声.然后它咬住大老虎的前腿,便往树林中拖去.修流见了,心下不解,便跟在后面.那黑旋风拖了几百步,来到一个布满老滕的洞穴前,它用劲将大老虎曳了进去,回头又去拖来那只雌老虎,也曳入了洞中.
修流有点好奇,探头一看,却见洞中还有两只狗崽大的幼虎.于是它明白黑旋风的用意了.他觉得,虎类相残,毕竟还讲些情味.而人类相残,有时反不如虎.黑旋风自幼便失去了父母,因此懂得去呵护同类,这种天性,原是天然.但相比之下,人类似乎多了很多智巧心机.这是闲话.
二十 第二天修流与黑旋风下了山,两天后便过了衢州府,那地势便渐渐平坦了.江南一带野类畜物少,人们也多没见过真的老虎,因此黑旋风跟着修流出现的时候,路人也不以为怪.只是到了平原地带后,没有了野生动物可以捕猎,黑旋风每餐十斤牛肉的伙食,便成了项很大的开销.修流身上的银两,逐渐地减少了.
快到杭州时,他囊中已无分文,却又饥肠辘辘.那黑旋风走起路来更是有气无力,东倒西歪的.修流在钱塘江畔,用射箭方法捕捉了几条大红鲤鱼,自己烧烤了一条,没有佐料,将就吃着.剩下的几条,拿到市上,招呼着换了几百个钱,给黑旋风买了十几斤鲜牛肉吃.
迤逦进了杭州城,只见那里人物风流,辐辏遍地,十分繁华,可是连只乌鸦都寻不到,更不用说走兽了.修流跟黑旋风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衣裳破败,面目无光腹鸣如蛙.他又不敢抬头要钱,半天过去,也捡不到几个铜板.这时一个衣帽光鲜,看上去象是商行朝奉模样的胖老头,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修流看着他道:"大爷,有没有铜板,借给我几文买几斤肉吃."
朝奉低眼看了看他道:"这却做怪,大白天碰上鬼.老夫自走路,又不认得你,如何借钱与你?几文钱能买几斤肉?你是不是饿昏头了?"修流道:"是有些饿昏了.来日我定然加倍还与你."朝奉不耐烦道:"小叫花的,别挡老夫的路.老夫正要上'淳于堂'看病取药去呢.真是晦气!"
修流道:"我观察了大爷的气色,似乎并无病相.大爷定是给别人抓药去的吧."朝奉听了,不觉留住了脚步,问道:"小子,你如何看得出来?"修流笑道:"我自幼便跟着家父翻些汤药便方,略知病理.我看大爷脚步沉稳,面色红润,哪里象是有病患在身?大爷把那药方给我看看,便知患者之病."
朝奉迟疑一下,见他眉目不象个无赖,便小心拿出药方递与他.修流看了道:"这药方子上治疗之人,定然是患的肠胃病.患者发热恶寒,这方上开着'葛根,霍香,黄连,黄芩,白术,炙草各两钱,正是对症下药.但如方上加上车前草,生姜各六钱服下,病痛便可早愈."
朝奉摸出一两碎银子,在手中掂量几下,随后给了修流,道:"小兄弟,你先在这一旁的饭店胡乱吃点东西,千万别走开了,老夫去了'淳于堂',就回来找你."
修流慌忙进店要了十斤牛肉,两盘菜,一壶酒,跟黑旋风一起大吃起来.过了一顿饭功夫,那朝奉拎着两包药回来了.朝奉笑道:"小兄弟,没想到那'淳于堂'老板看过药方后,便依着方子撮了药,还问我这药方出自何人之手.看来小兄弟有两下子,如不嫌烦,便请小兄弟移步到敝舍,咱们好好一叙如何?"
修流问道:"你那里管饭管肉吃吗?"朝奉笑道:"老夫也算是这杭州城里有名望的人物.到了我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不把我给吃了便好."
修流大喜,便跟着朝奉来到他的府上.那府第颇有些模样,象是个大户人家.朝奉请修流堂前坐了,道:"不瞒小兄弟,老夫这药,是替小女抓的.老夫姓赵,中年丧妻,无意更娶,因此这小女便如老夫的掌上明珠跟性命一般珍重."修流道:"不容易,不容易."
赵朝奉道:"小女得的是一种怪病,从年前起便郁闷寡欢,长吁短叹,几日前更是终日不吃不喝,神思恍惚.小兄弟可否替她把个脉,切断一下病因?"
修流答应了.赵朝奉便带着修流来到一个房间.只见幕帐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位少女,帐前站立着一个侍女.房间里蟾蜍吐烟,香味扑鼻.修流见了,皱眉道:"老员外,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况且我至今尚未婚娶,怎敢便与令爱把脉?要不拿根细绳来,我自在帐外把脉便了."
赵朝奉笑道:"如此太为麻烦了,小兄弟何必多虑这些细节礼数之事.老夫早年与前妻也是私奔出来的,男女之事早已看得开.你尽管入帐去给小女把脉便是,还怕掐断她的手腕?!"
修流猛吸上一口气,进得帐中,低头道:"小姐安好!请小姐伸出手来,待小生与你把脉."那赵小姐听到"小生"两字,睁开眼慵懒地看了他一眼,便将白嫩的左手,伸出被窝来.修流把住她细嫩的手腕,忙闭目凝神,只觉得浑身骨血,都在膨胀,脑门里却有一道道清气,贯穿而过.
那赵小姐又看了修流一眼,那眼神便象枯干的泉眼里冒出来的两滴清水.修流睁眼看了,吓了一跳,手一颤,慌忙起身来到帐外,喘着粗气跟赵朝奉道:"老员外,令爱得的是由长期卧床,患了湿热引起的心病,脉象虚浮,肝血瘀滞,胆囊不舒,岂止是肠胃之病.须用血府散瘀汤化解方可稳住性命."
赵朝奉神色一紧,作笑道:"果真如此,能否请公子在府上盘桓两日,也好让赵某再讨点良方,救治小女."
修流沉吟道:"家父在世时曾经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倘若不能出将入相,为国出力,便当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救人一息性命.这原是我辈本份中事.不过每日如有上等牛肉相待在下,每日十斤最好."
赵朝奉答应了.赵小姐吃了修流开的药方后,次日精神便有了起色,两天后脸色便有了些桃花样.赵朝奉看了,心下喜欢.三天后,修流便跟赵朝奉说要离去了.那天赵小姐弱不禁风下得床来,丫头扶着,来到赵朝奉房中.赵小姐道:"爹,那个给女儿把脉的年轻人到底是谁?女儿吃了他的药后,精神了些."赵朝奉道:"爹忙于生意场上的事,忘了问他,看起来他象是个落魄的世家子弟."
赵小姐道:"爹,女儿想嫁给他." 赵朝奉吓了一跳,道:"望湖,这是你的终身大事.那小子可是个要饭的,一文不名,是爹从街头上硬把他给哄回来的.你一个千金之躯,是爹的掌上明珠,如何能嫁给这等不三不四的人?"
那赵望湖道:"爹,他把我的手腕都摸过了.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女儿要不嫁给他,爹,你这老面子还往哪儿搁?女儿可是守身如玉的.大不了我到时一头撞死算了.古人云:白玉无瑕,有这么回事吧,爹?"
赵朝奉想了一下,道:"好吧,爹依着你,爹这就去找那小子商量一下看看."
赵朝奉跟修流道:"小公子,恭喜恭喜!"修流愕然道:"老员外,在下何喜之有?"赵朝奉叹口气道:"小女想要嫁给你.老夫虽然看你不太眼顺,但如今也没有办法了,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你就做我的女婿吧.这里有你吃的.快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到城西庙头去找吴瞎子详一详卦."
修流呆了一下,道:"老员外,这事也太唐突了,我现在家仇未报,父母尸骨未寒,怎能娶亲?况且我与你家小姐性情两异,这事万万使不得."
赵朝奉道:"小公子,说这话你就见外了.赵家也算是杭州城里的大户人家,你入了我家的门户,只须陪着我家女儿,让她开心便可,吃穿便不用愁,连你那条大黑狗,每日也管它吃个饱,不就十斤牛肉吗?"
赵朝奉不容修流回话,便扯着他来到他女儿望湖房中,然后自己闪身出去,把门掩上了.
修流尴尬地对着望湖笑道:"小姐,你爹这玩笑开得大了.你长得跟清泉似的清丽俊秀,可我如今却是一文不名,连家都没有了,怎敢娶你?"
望湖冷笑道:"算了,你别说这些酸话了.其实你开的那些药,我都倒入了痰盂.我根本就没病,是我爹爹在瞎忙.我不过想找个有情趣的郎中来解解闷.可那些来的郎中,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还用一根线扯着我的手把脉.弄得我心都烦了.只有你好象还有点上眼,不知解不解风情?若是个银样蜡枪头,不懂得怜香惜玉,木呆瓜一个,那还是趁早走路.你是哪儿来的?看你的样子,好象不象是要饭的."
修流道:"我原是闽中周家庄过来的,自小弓马娴熟,却不解风情."望湖道:"我有个亲叔叔,听说也在闽中的周家庄呆了几年,不知道你认不认得?"修流脸色一紧,慌忙问道:"你叔叔他是不是叫赵及?"望湖奇道:"正是!你怎么知道的?"修流一把攥住她的手道:"他上这儿来了吗?他现在人在哪儿?"望湖拿开他的手道:"有你这样子怜香惜玉的吗?把我的手腕都捏疼了.我连我叔叔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的情况?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早把他给忘了."
修流道:"奇怪,他的家不是在苏州府吗?怎么又跑到杭州城来了?"望湖道:"听我爹说,他年轻时嗜赌如命,把自己的老婆也给卖了赌,被我爷爷赶出了家门,后来流落到苏州,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被苏州府知府收留下来做跟班.你问这些干什么?"
修流叹道:"那个收留他的苏州知府便是我爹.我们家原是闽中望族,现在我们全家就只剩下我,还有你叔叔跟我姐姐三个人了."
望湖笑道:"这么说,我们这是亲上加亲了."修流道:"赵小姐,我可没说要娶你,你别一厢情愿."望湖道:"看来你不是个好色之徒,性子也直.你读过<<牡丹亭>>吗?"修流道:"我爹不让我读那些书,不过后来我私下里偷翻过一些这类书."
望湖叹口气道:"你爹真是个书呆子,跟我爹一样,根本不解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你不知道,我就是读<<牡丹亭>>读出病来的.要是连这种书都不读,人生在世,直算是白活了.要是那汤显祖还在世就好了,我一定要嫁给他.你看了'游园''惊梦'那一出,还不活生生地把人闹出病来?!"
修流打趣道:"听说南京有个阮圆海,编男男女女的戏,也是极妙的."望湖叹了口气道:"我也听说过阮大铖这人,人称阮胡子.我读过他的<<燕子笺>>,哭了两天,可是我不喜欢留胡子的男的.我就喜欢象你这样的小白脸,长得就跟柳梦梅似的.今生我要是能遇到柳梦梅这样的意中人,即便死过一次也值了."
修流心想,自己要是被她认作是柳梦梅,这麻烦便大了.于是慌忙说道:"赵小姐,这江南一带,还有个人叫李渔的,可能没什么胡子.他也很会编些男女之事的传奇,四处刊刻演唱.他家家景宽裕,与你们家正好门当户对."
望湖一听,登时急着抓住修流的手道:"这鲤鱼在哪?快带我去见他,越快越好,不然我又要犯病了."
修流心下叫了声苦,道:"小姐,我该走了,我还得去找我姐姐去,找不到她,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你自己找李渔去吧.他家有个戏班子,他也会自度曲子,在江南一带,四处唱戏.说不定过些天就唱到杭州来了."
望湖道:"不行,你一走,我又想生病了."
修流心下掂量了一下,那赵管家说不定这几天就会带着周菊回到赵府,要不自己干脆就在这里住上几天算了,也好等他.只是这赵望湖有点难缠,得想点办法对付她.于是他对望湖说道:"要不我就在你府上住上几天.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不能逼我跟你成亲,搞拉郎配.我们之间一天只能见一次面,你答应了,我便不走."
望湖展颜笑道:"只要你能陪着我,得便时带我一起去找鲤鱼,你要住上一辈子都没关系.至于成亲不成亲我不在意,只要你呆下来便行."
那赵朝奉是个珠宝古懂商,对一应金玉器皿通宝古玩都爱不释手,久而成癖.他平日里省食俭用,除了在女儿身上多花些钱外,自己是连隔夜的清汤都舍不得倒掉.但是倘一见到入眼的珠宝,即便舍得千金也要买下.因了这一爱好,他中年丧妻后,便不再填房.府中上下,也只有一个常年跟随的老苍头,望湖身边使唤的一个丫头,三四个使唤的.整个杭州城里,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声,好事者口顺,背地里叫他"一毛不拔金公鸡".
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女人,而是因为大多数的女人跟他有同样的爱好,一旦入得门来,便成了他在珠宝上的竞争者.他也不是娶不起填房,而是害怕娶进门的女人,暗中琢磨算计他的钱财,不知趣地要跟他分享财物,这等于要了他的半条命.他的口头禅是,女人远没有珠宝可爱.于是有人便问他,为什么却又那么宠爱女儿?他说道:"女儿是掌上明珠,也是珠宝的一个部分."
他听得望湖说,修流还要在他府上再住上几日时,便问道:"那姓周的小子答应做姑爷了?今天我去找吴瞎子算过卦了,瞎子说这小子命硬福大,将来要封妻荫子,不能不让我动心,"
望湖说道,她现在已经不想嫁给修流了.她说道:"这小子是个银样蜡枪头,不解风月情趣,呆头雁一般.女儿如何能嫁与这等人,一世憋闷?不过我还要留他一些日子."
赵朝奉急忙道:"既是不嫁,那我赶紧得把他赶走,何必再留他破费?!他带来的那条大黑狗,一天就要吃掉咱们家快一两银子."
望湖道:"女儿留他,是想让他带我去找一个叫鲤鱼的人.那鲤鱼会谱曲,家境优厚,还有个戏班子."赵朝奉道:"他这名字古怪,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要你不生病,爹就高兴.爹明天就让他去找鲤鱼,晚上我就安排他在厅堂后边的厢房里睡,别让他把咱前厢房弄脏了."望湖道:"那后厢房里连被子蚊帐都没有."赵朝奉道:"都是盛夏了,还要盖什么被子?!蚊子多了,拿些枯草薰一薰,他一个要饭的还怕蚊子咬?再说了,你以为他真是爹的姑爷啊?小孩子家真不懂事,该节省处便须节省,不然的话,爹哪会有今天的珠宝商行?"
望湖道:"爹,这样不太好吧?要是传扬出去,城里人还不说你闲话?况且,我们对他招待不周,他若是生气走了怎么办?"赵朝奉道:"我知道城里人背后都叫我'一毛不拔金公鸡',你往细处想想看,这诨号里为什么有个'金'字?那还不都是我辛辛苦苦刨出来的?!爹这次已经为你破费不少了,没赚头的生意,你兜揽什么?!"
晚饭时,那赵朝奉吩咐厨下只给修流安排一碗稀粥,几根老掉牙的咸菜,给了黑旋风一斤夹骨的隔夜猪肉.厨子叹口气跟修流道:"公子千万不要见外,将就着吃吧.东家他有时也是这么吃的.在他家干的厨子,没有一个会呆上半年的.这碗粥下有个咸蛋,是我偷偷放进去的.我不能让我们下人在外人面前丢尽了脸.你前几天吃的菜,我进府三个月了,也就做过十来次."
修流谢了厨子.晚上他睡在了厅堂后的厢房里.此时夏天已经快要过去,枕簟间略为冰凉,夜间蚊子四处缭绕,嗡嗡叫着,吵得他不能成眠.
夜深时,他正想要入睡,肚子却咕咕地叫了起来,尿也急了,原来晚饭喝的粥太稀.他起身出房去上完茅厕回来,突然听到了厅堂下面看门的老苍头,到赵朝奉住的房间拍门.赵朝奉披衣跟着老苍头来到厅堂,咕哝着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不会商号出事了吧?"
老苍头道:"老爷,有个中年人来卖玉器,他说要亲自见你.说如果见不到你本人,便不离去."赵朝奉惺松的眼睛一亮,道:"你快快请他进来."
修流听了,便悄然来到厅堂后面,趁着木板缝隙,向外窥望着.
老苍头出去一会,带了个中年人进来.那人一见到赵朝奉便笑道:"赵老爷,小的是萧山'闻香楼'护院的,今天得到一件宝物,想请老爷来给赏鉴一下."赵朝奉听了不悦道:"'闻香楼'是烟花风尘之地,老夫从来不拿闲钱去那种地方消遣.莫非你想诈我钱财?我劝你死了这份心!"
那人干咳一声,笑道:"赵老爷请看了这件物事."说着,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在灯下展现开了.赵朝奉一见之下,猛然倒抽了一口气.他对老苍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是一只靛蓝色的玉镯,在灯下闪着暗光.修流借着堂上烛光看了,心中一紧.
赵朝奉拿过玉镯,凑着稀疏的灯光看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跳动起来.他故意不动声色问道:"客官,这玩艺儿有什么稀罕的?满街都是,顶多值三十两银子."
那来人一把拿过那蓝玉镯,冷笑一声道:"小的原以为'赵记珠宝'的朝奉是识货的,看来也是徒有虚名.小的这就告辞了."
赵朝奉冷冷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这玉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据老夫所知,这种蓝玉镯天下只有一只,原为闽中周家所有.你手中的这只,定然是假货."
那人听了这话,转而喜笑道:"赵老爷果然识货,这玉镯果然便是闽中周家的.你老如有意收买,便请划个好价头."赵朝奉眼望着堂前廊柱上方,一边沉吟着,似乎正在估价.那来人便缓缓坐了下来.
修流在厅堂后听了他两的这些话,不觉热血上涌,胸腔欲裂,双目噙泪.他母亲方氏原有两只玉镯,一只红的,似血一般,自己藏着,舍不得带.一只靛蓝的,给周菊戴着.没想到周菊的那只,现在却流落到了这里,看来她人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他正要冲到厅堂上去,只听那来人笑道:"赵老爷,不瞒你说,小的叫吴门.昨天有位老客官带了位年轻女子,哭哭啼啼地上'闻香楼'来,要将那女子卖与鸨母."赵朝奉皱眉道:"不要跟老夫谈女人.我们只谈这笔生意."但那吴门忍不住还是说道:"那女子长得如花似玉,身段风流,象是大家闺秀,额下一颗小红痣,衬托的那脸儿露水一般,小的于是在她入门时便留意了.昨晚趁她睡熟,便悄悄摸到她房里,偷来了她身上的这玉镯出来."
赵朝奉道:"姓吴的,你这行径,君子不为.既是偷来的,这玉镯价钱便须大打折扣.我给你一千两,怎么样?"那吴门粗声道:"赵老爷,没有上万两银子,你还是省了这份心,这笔生意我们不用谈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间听得厅堂后板壁上砰地一声响,接着便见修流怒气冲冲地从后面走了出来.赵朝奉叫道:"小要饭的,你怎么还没睡,想干什么?"
修流二话没说,走过去攥住吴门的右手腕,夺过玉镯,在灯下细看一下,道:"这玉镯是假的!"他把玉镯扔在桌上,一把拎起吴门,道:"臭龟公,赶紧领我上'闻香楼'去,找佩带这玉镯的那个女子."
吴门想挣脱开修流的手,修流稍微一用劲,他便疼得嘴都歪了,赵朝奉也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修流扯着吴门离开了赵家.
修流两人到了"闻香楼",众人早都已歇下了.吴门叫起鸨母,鸨母边骂着边下楼来打开门.吴门道:"妈妈,快把昨天卖进来的那女子找来,这冤大头来了."鸨母听了怒骂道:"你这门缝里夹出来的,老娘正要找你呢,方才我去了她的房间,却不见了那丫头的人影.你小子把她弄到哪儿去了?老娘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下她,现在却连个屁都听不见了.是不是你这臭王八把她拐走了?"
修流一手把吴门抓拿起来,往墙上扔去,那吴门落地时,口眼歪斜,瘫软成一团,动弹不得.修流问鸨母道:"婆娘,昨天来的那女子的眉目中间,是不是有颗小红痣?"鸨母想了想道:"是有颗小红痣.你是她什么人?"
修流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来.他一把推开鸨母,进楼去上下翻找了一通,却不见周菊的身影.他怒不可遏,猛地推出一掌,击打在楼中间的大柱上,那楼房一下子轰然倒塌下来.鸨母见了,一屁股委身在地,哭叫连天.
修流连夜在萧山一带找了一通,没见到周菊跟赵管家.拂晓时他赶回到赵府,急着问赵朝奉道:"员外,那赵及可是你的亲兄弟?"赵朝奉诧异道:"是啊,我哥俩都已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你怎么知道这事的?"修流道:"他现在人在哪儿?"赵朝奉道:"我如何知道?当年他欠了一屁股的债,还都是我替他去还的.这种兄弟,不认也罢."
修流心想,既然周菊跟赵管家下落不明了,那就干脆带上望湖,一起去寻找他们.于是他来到望湖房中,一手挟起她,道:"臭丫头,你马上跟我走."望湖喜道:"臭小子,你答应带我去找鲤鱼了?容我收拾一下就跟你上路."
赵朝奉跟着来到望湖房间,听见说望湖要跟修流出走,忙拉住修流道:"小公子,我可只有一个女儿啊,你怎么能带她走?何况你跟她根本就没有成亲."修流道:"如果我一日找不到赵及,你女儿一日也别想离开我."
赵朝奉捶胸顿足,道:"臭要饭的,你想要多少银子老夫都给你.你可不能抢走我的掌上明珠啊!"
修流看他哭得真切,心下一软,犹豫了下,便松开了望湖的手.望湖倒是吵吵闹闹的,非要跟着修流走不可.那赵朝奉火气上来,便摔了她一个巴掌.望湖哭了起来,扎身到床上去了.修流叹了口气,跟望湖说了声珍重,便离开了她的房间,带上黑旋风,出府而去.
他刚走出不久,赵朝奉便匆匆追了上来,道:"周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小女又犯病了."修流冷笑道:"赵员外,令爱的病只除李渔先生能治了.在下还得赶路去找我姐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