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刘不取走后不久,春寒料峭,周太公偶染风寒,卧病不起.方氏跟周菊早晚都在床前照料着.
修流原本每日是白天馆课,夜来习练武功,平时太公看觑得紧,不敢有丝毫怠慢.如今太公病倒了,学业上便有些松散.也是少年脾气,得闲便溜到庄外去玩,管家看不住他,便到方氏面说些他的闲话.方氏疼爱儿子,道:"小孩子家,玩心原是天生的,由他去吧,只是这事别跟老爷提起."
倒是周菊留心着,免不了时时说上几句.修流自幼便听周菊的话,只要她在,就不敢分心.小时在北京,都是周菊看管着他,方氏因忙于家中上下事务,反倒对他疏忽了.
这天傍晚,周修流拿了弓箭,说要到庄外练习射击.管家拗不过他,便叫了个家人随他去.修流自幼在北京时,便跟过几位武将练习射箭,箭术已经很好.回到闽中后,也是每日演习,百步之外麻雀,应声而中.
修流在打谷场上射了几箭,就觉得索然寡味了,跟家人道:"这些树木都是死靶子,要是有几个活靶子练练就好了."那家人笑道:"少爷要找活靶子其实也不难,只是不知少爷有没有那份胆量."修流听了怒道:"天下哪有本少爷不敢干的事,快说,那活靶在哪?待我去放它几箭,舒心一下."
家人道:"听庄民们说,近来后山上经常有野猪出没,糟蹋庄稼,拱挖山薯.白天农户们都不敢独自上山,怕受那些畜生们伤害.其实那些野猪要到夜间天黑人静时才出来.少爷如有胆量,便上山去射杀几头野猪,讨众人喝采."
那家人原只想跟修流开个玩笑,逗他一下.没想到修流却道:"既然如此,看现在天色已晚,咱们就上山去吧."家人慌忙道:"少爷没见过野猪吧,那畜生凶得很,可不象咱们家养的猪.那畜生也跑得快,嘴上两根尖利的大牙,要是朝你身上这么一撞,肚肠子都捅出来了,流得满地都是,你怕不怕,少爷?"
修流道:"即便是老虎我也不怕.闲话少说,咱们走吧,你在前面带路."家人暗地里叫了声苦,不知高低,道:"少爷,你拿什么开玩笑都行,可你千万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呵!"修流不耐烦了,道:"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拿你当箭靶."家人道:"奴才现在有点内急,得回庄上出个恭才行."
修流道:"别耍花样,快带路."这时天上上来了半个月亮,那山路依稀辨得,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翻过了两道山岩,来到后山.这时那家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了.
两人在一处开阔的山薯地旁边的石岩后面埋伏下来,等到月上树梢头,还不见有野猪的动静,只有几只山鸡跟野兔在林中倏忽出没.修流道:"这里哪有什么野猪?你小子不会是哄弄我吧?"家人道:"要真没有野猪就好了.少爷,咱们还是回庄吧.夜深了,太太怪罪下来,奴才吃罪不起."
修流道:"胡说,今晚射不到野猪我就不回去.你叫什么名字?"家人道:"奴才周发."修流道:"周发,如射到野猪,回去后我重重赏你."周发心道:"这赏不要也罢,但愿野猪不要出来."
过了一会儿,修流伸着鼻子嗅了嗅,道:"什么东西这么臭?"周发抽了抽鼻子道:"好象是黄鼠狼."修流道:"快把它赶走,免得败我雅兴."
周发正要起身拨打草丛,突然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粗重的嗥叫,周发吓得一下子趴在地上,身子便如抽搐般发抖.修流道:"该是那畜生来了吧?"周发道:"少爷,咱们快跑吧.果然是那畜生来了."
修流从背上摘下雕弓来,从箭筒中摸出一枝箭,轻轻搭在弦上.不到一盏茶功夫,月下只见草丛纷纷往两边分开,一只黑壮高大的野猪慢慢踱了出来.它来到山薯畦上,嗅了嗅,便用硬牙忽哧忽哧拱起地来.
这时它的半边身子正向着修流这边,头部却朝着另一个方向.修流心想,要射杀这畜生,必须一箭射中其要害部位,不然未免为其所伤.而野猪的要害部位估计是在头额,因此他必须等那畜生转过身来,而后出箭.
忽然,他看到对面的树丛里,有一点绿光在泛亮.他怔了一下,却不知何物.他悄声喊起周发道:"你看对面林中那绿光是何物?"
周发看了眼便慌忙缩身下来,低声道:"听上辈人说,老虎在晚上出来时,必有一阵风先吹刮起来.它的一只眼泛光,另一只眼用来看辨食物.不知这畜生是不是老虎,如果是老虎,出箭时定要射它那光亮之处.少爷准头一定要好,切不可惊慌失措,不然,咱主仆俩今夜就得在这里给这两个畜生打牙祭了!"
修流当下瞄住了那绿光,看觑好准头,正要发箭,突然那闪着绿光的怪物从树丛中猛地跳跃出来,一下扑向那野猪.这时修流月下看了,见那畜生身形象是一只小老虎,却全身漆黑,没一道斑纹,全然不似传说中的形象.他心想:"此时休管它是什么怪物,只待它们两败俱伤后,我再放箭,一举两得."
那野猪嗥叫一声,迅急退后丈余.那怪物拿前爪在地上抓砺几下,猛地腾身而起,张着双爪,从空中向野猪扑击下去.野猪没有闪过去,头部登时被抓下一快肉来.
这时野猪愤怒了,横着头,长长地嗥叫一声,便拿足气力,用硬牙朝那怪物用尽撞去.怪物闪躲不及,前腿肩胛处被撞中,一下子软瘫在地.它想用另一只前腿支撑着站立起来,但费力地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野猪又后退丈余,低着头,想再来一撞.那怪物趴在地上,睁大发怒的眼睛,却动弹不得.修流心想,这怪物可能是只未成年的幼兽,不然方才它不该躲不过野猪那一撞的.于是他挽满了弓,用尽气力,砰地一声,便向那野猪头额射去.这一箭射得奇准,不偏不斜,正中野猪额部,箭头没入半尺.
那野猪看到了修流,怒嗥一声,便朝他猛冲过来.修流已经没有时间挽弓搭箭,便一跃而起,大喉一声,跳骑在野猪的身上,随即拔出佩剑来,拼尽全力在野猪身上猛扎了十几下.那野猪在原地纵跳着,想把修流拱下身来,修流死死攥住它的硬牙,奋力拼搏.
周发在石岩后看得呆了,连气都喘不上来.野猪挣扎良久,终于支撑不住,呻吟着倒在地上.修流也耗尽体力,从野猪背上滚落下来,躺倒在地,满身的野猪血.
此时,那怪物费劲地朝修流爬了过来.修流提起剑来,却觉得胳膊似乎不听使唤了.周发忙拿起一块石头,作势要向那怪物掷去.那怪物爬到修流身边,伏下头去,在他的脸上轻轻舔了起来,周发吓得手上都没劲了.
修流看到那怪物的头上有一个白色的"王"字型,于是认定这的确是只黑老虎.他此时也不觉得害怕,抬手摸了摸黑虎的脸额.黑虎仰天长吼了一声,便偎着修流躺下了.
周发看得糊涂了,发着呆,不知该做什么.突然间山下一片呼喊声,几十支火把燃烧着,象长龙一样朝山上涌上来.周发慌忙大声朝山下喊道:"少爷在这呐,快上山来!少爷打到野猪了."
七
赵管家带了几十个家人庄客来到山上,见了那场面,吓了一跳,便问周发是怎么回事?周发吞吞吐吐的,不敢说话.赵管家摔了他一个巴掌道:"你知道姨太太跟大小姐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回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赵管家赶紧叫人把修流抬了起来,道:"少爷,你胆子也忒大了.这野猪真是你杀的?"修流喘着气道:"不是我还有谁?"众人都喝采,说少爷真是武松降生,前世吃过豹子胆.
管家道:"少爷,你身边的那黑怪物是什么畜生?"修流道:"是只黑老虎.你们把它也给我抬回去,不可伤它一根毫毛!"
众人都大吃一惊,慌忙往后退了几步,没人敢走上前去.修流道:"你们愣什么?它已经受伤了,不会伤人."便有几个胆大的上去抬了,只是腿脚发颤.众人又抬了野猪,说说闹闹地下得山去.
那方氏跟周菊在庄上早已哭成泪人,又不敢跟太公说起修流失踪之事.忽然间听到一干人热热闹闹地回来,慌忙迎到府外.众人先抬了野猪进来,道:"恭喜太太,这是少爷今晚在后山猎获的大野猪."
方氏见了那野猪,晕了一下.又见四条大汉抬了只黑怪物进来,赵管家笑道:"太太,这是少爷捕获的一只黑老虎."方氏身子又是一晃,周菊跟莺儿忙将她扶住.
周菊急着问道:"少爷人呢?"
这时,门外几十道火把分开了成两排,只见修流拄着剑,背着弓从中间走了进来,满身的野猪血.方氏跟周菊都以为他受了重伤,方氏先自昏倒了,周菊忙过来上下查摸着他的身子,心疼地眼泪也出来了.
修流笑道:"姐,我没事的,这身上的血是那野猪的.只是我杀野猪时已精疲力尽.你让赵管家将那野猪宰了,分给众人.另割上一只前腿彘,明日叫个人送到西村我师傅陈老爷子那里,孝敬他老人家.那只黑老虎好好养着.这黑虎通人性."
周菊扶着修流来到他的房里,忙叫家人打来汤水,让他脱了衣服,她亲手给他擦拭血迹.周菊流着泪道:"修流,你也快有十八岁了,如何还这般不懂事?!要是有个闪失,你怎么跟爹娘交代?以后你要到外面去耍,须得跟姐我说一声."
看那修流时,却早已睡着了.
次日下午,修流昏睡起床后,便将周发唤来.他在桌上放了两锭银子,道:"周发,虽然昨晚你没什么出息,吓得跟滩泥似的,不过我还是要赏你的,这十两银子,你收了吧,留着打酒喝." 周发笑嘻嘻地便把银子揣入怀里.修流道:"我还有件事要你跑一趟."周发笑道:"少爷尽管吩咐.不会又是去打野猪吧?少爷,现下你可是声名大振了,这不到半天时间,远近都知道周家庄出了个打虎打野猪的少年英雄周修流."
修流道:"闲话少说,别拍我的马屁.我这里修了封书,里面有张药方,你速速赶到城里,交给齐医生,让他抓好药与你带回来."
周发去了.修流便去看那黑老虎.那黑虎被关在后院的一个大栎木栅栏里,趴在地上,埋着头,双眼无神.它一见到修流来了,猛地便大吼一声,两眼放着亮光.
修流打开木栅门,走了进去,摸着黑虎的头道:"黑虎,我已经叫人给你取伤药去了.我看你通身黑色,动作迅猛,长相独异,以后就叫你'黑旋风'吧."
黑虎昂首又吼了一声,就象是认可了.它似乎很兴奋地舐着修流的手.
傍晚时周发取了骨伤药回来,道:"少爷,齐医生说,他在江湖上行医数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给老虎治病.他老人家还吩咐说,老虎两肋下各有一块骨头,长成'乙'字形,他看过少爷的信,听了奴才的描述,便断定那黑老虎伤的正在肋骨上."
修流道:"齐医生医术果然高明.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周发笑道:"他说少爷能将仁慈施于兽类,将来必成大器.只是,他要少爷千忘别跟外人提起,他给这黑老虎开骨伤药之事."
修流笑道:"他老人家是怕这事传出去,江湖上须不好听,到时砸了他的饭碗,面子上挂不住." 这天一早,修流上"迎风楼"去给周太公请安.太公这两天精神略为好转了些,已经能独自撑持着坐起来.他询问修流这几天学业武功长进了没有?修流听太公的口气,知道他还不晓得自己打野猪获虎之事,心下一宽,便支吾了几句,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匆匆下楼去了.
修流来到后院木栅栏边,那黑旋风一见到他,便站立了起来.修流给它上了药.虎骨最硬,因此黑旋风将养了两天,就能撑着行走了.
一天那黑旋风在木栅里走来走去,只是拿眼盯着修流看,一边伸着舌头.修流看了,知道它是饿极了,便叫周发去拿只兔子来给它吃.修流把兔子丢进木栅,没一会儿功夫,黑旋风便把兔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舔着嘴巴.修流便又叫周发去拿只兔子来丢了进去,黑旋风很快也吃下了,而后满意地舔着沾满兔毛的嘴唇.
周发发愁道:"少爷,这黑旋风要是照这样每天两只兔子的吃下去,不出半个月,咱们庄上还会有家畜剩下吗?"修流道:"你这奴才,几只家畜算得了什么?兔子没有了,就让黑旋风把你吃了.看你长得虽然精瘦,但黑旋风它是连骨头也吃的."周发慌忙跑了.
一天,方氏要赵管家到厨房去,杀只老兔子,炖上一道淮山,枸杞兔肉汤给太公补身子.赵管家到厨房吩咐了一下.两个厨子都面有难色,道:"赵管家,不瞒你说,家畜圈栏里已经没有什么大兔子了,只有十来只一斤不到的小兔,都还嫩,熬不起汤."
赵管家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月前我刚到圈栏看了,不是还有几十只大兔子在那里跑吗?莫非都被你们做宵夜下酒菜了?"
厨子犹豫一下道:"那些大兔子老兔子都被少爷拿去喂他的黑老虎了."
赵管家听了,气打不到一处来,便赶紧去找方氏.方氏听了,叹了口气道:"流儿真是胡闹.赵管家,这事你不要跟周菊和老爷说.我自找修流说话."
方氏跟修流道:"流儿,你也忒不懂事了.为了一只老虎,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以前的事娘也不提了,你现在快把那黑畜生给我宰了.你要真要舍不得,娘也不难为你,你把它放回山去便是."
修流道:"娘,这畜生通人性的.孩儿留着它还有用处."方氏道:"通人性也不行,你养得起它吗?再说万一伤了人,咱们周家的面子往哪搁?"
修流不敢顶撞,闷了半天,没有办法,只好将黑旋风放出木栅栏.黑旋风这时伤已经痊愈,修流拍着它的头,道:"黑旋风,不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玩,毕竟人兽有别.今日我放你归山,你记住我一句话,以后你什么野兽都可以吃,就是不能吃人."黑旋风低吼一声,似是理会了.
修流带着黑旋风经过大院子,众人都躲得远远的.修流一直送黑旋风来到后山下,恋恋不舍地道:"黑旋风,你自己上山去吧."黑旋风舔了舔他的手,依依不舍,五步一回首,迤逦上山去了.
修流心里也还是有点舍不得,见它慢慢消失在山岭上了,突然间便大声地嘬口一啸.这时,他忽然看到黑旋风象闪电一样从山上猛扑下来,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修流顿时间象是悟出了什么,心下高兴,便起身跳跃几步,迎了上去.可惜他手脚太慢,一下子就被黑旋风扑倒在地.
修流摸着它的颈项道:"黑旋风,你回山将养去吧,以后有事我就来找你."
黑旋风奔腾着上山去了.
八
两天后的一个大清早,门房的周拐子起来打开院门,忽然看见一只肥大的獐子躺在门口,已经断了气.周拐子把它翻过来一看,发现那獐子的脖子下被咬开了一个血洞.
周拐子忙去叫来赵管家,赵管家看了道:"却是作怪,是哪个猎户把猎物放到这里,这不是想找咱们府上的晦气吗?"便叫周拐子把獐子扛到厨下去.
赵管家把这事跟修流说了,修流看了獐子的脖子,笑道:"这定然是黑旋风送给咱们的礼物.它知恩图报,果真难得.大家尽管把这獐子吃了,就留一块胸肋给我爹炖汤吃."
此后每隔一两天,清早时候,周拐子便会见到有些猎物摆放在院门口.众人见多了不怪.倒是太公每天吃汤时起了疑心,问了周菊,说现下每天哪来这么些野味.周菊道:"许是庄户们听说爹爹身子不适,便上山打了些野味,孝敬你老的."
修流终日都在后院练剑.那天他在看到黑旋风从山上猛扑而下时,心中便略有所悟.他想,黑旋风之所以动作迅猛,靠的主要是胸肋力量.而奔跑快捷,靠的又是后两条腿的劲道.但他深知他的内力实在太弱,轻功也差,即便剑法能练的出神入化,行云流水,也是不能跟真正的高手过招的.
他每隔上个晚上,半夜时分,府中人都歇息下来后,便从后院翻墙出去,来到后山下,嘬口一啸,不出一会儿功夫,那黑旋风便从山上冲了下来.修流跟它跳腾纵跃地嬉戏着,直到五更时候才回到庄上.如此一个月下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剑法与轻功都大为精进.
这天,周太公收到了西村陈知深陈老爷子二儿子送来的一张请柬,说他的父亲今年年已七十有九,他们想给父亲做八十大寿,以尽孝道.闽中一带,一般是逢九给老人做十大寿,以图吉祥平安.陈知深在乡里也算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门下弟子众多,况且修流又是他的关门弟子.太公便让赵管家安排了一份厚礼,先送去陈府,然后叫修流在陈老爷子寿诞那天,亲自上门去拜寿.
陈知耕寿宴那天,赵管家要给修流准备一乘轿子.修流道:"男子汉大丈夫,放着双腿不用,坐什么轿子?!一双芒鞋,一剑,一笠,便足以闯荡天下!"赵管家唯唯而退.
方氏和周菊送修流至院外.方氏说道:"流儿,路上一定小心,此去西村有四十余里,别让娘操心."周菊道:"流弟,陈家可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家.你切莫贪杯,更不要强出头,惹事生非,到时难堪!"
修流自去了.他折身来到后山下,冲着山上嘬口一啸,过了一盏茶功夫,却无动静.修流心想,黑旋风会不会出事了?正在猜疑,突然听到草丛中一声长吼,修流呆了一下,便见那黑旋风正慢慢自草中踱出,前脚捺在地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修流知道,它可能有一天多没捕捉到猎物了,便道:
"黑旋风,今天我带你去赴宴,定然让你饱餐一顿."
修流与黑旋风翻山越岭,他在前面跑,黑旋风在后面跟着.没到一刻,便走了二十余里.
上西村要经过盘云县县城.修流进了城,路边有些闲人见了他身后的黑旋风,便道:"这后生哥看来是江湖卖艺的,不过他的同伴装狮子装得还真象."旁边一人道:"这装的哪是什么狮子?分明是老虎!"又有一人道:"谁见过有黑色的老虎?"前边那人不服气道:"你老兄又在哪里见过狮子跟老虎?"那人嗫嚅着说不上话来.
一个老者捻须说道:"听说今晚是西村陈知深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要摆八十桌寿宴,这可是本县的一件盛事啊!想当年,陈老爷子在高丽与倭寇作战,名震朝野.这位后生哥想必是去陈府舞狮助兴的."修流朝他拱拱手道:"正是." 老者道:"后生哥,你该把这狮子的身套换成黄色才是.这黑色身套,恕老夫直言,不太应景,倘若陈老爷子看了心下不喜,到时只怕你讨不到采头."
修流道:"它本来就是黑的."老者伸手触摸一下虎皮,觉得那皮温热硬实,吃了一惊.此时黑旋风猛地大吼一声,老者被震得一下子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众人醒悟过来,大呼怪叫着,慌忙四处夺路而逃.
修流看到前面有个酒家,便带了黑旋风走了进去,靠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黑旋风在地上蹲坐了.店小二过来招呼道:"客官要点什么菜?"修流道:"先来十斤牛肉,再来一道清炒春笋,一碟山菇豆腐汤便是."小二笑道:"客官点十斤牛肉,莫非还有客人要来?"修流道:"你做来便是."
不一会小二端了一大盘牛肉上来,修流把它放在地上,黑旋风大口忽哧忽哧地吃了起来.小二笑道:"客官一表人材,容貌不俗,就是你养了这条狗,长得也象老虎一般威风."
修流道:"它不是狗,它本来就是一只老虎."小二愣了一下,笑容僵住了.他仔细看了看黑旋风的脸,突然惊叫一声,象兔子般夺身跳到窗外去.
修流吃过了,看那黑旋风也已将盘子舔净,便叫店家结帐.叫了几声也没人出来.忽然听得店外喧哗,有人叫道:"妖怪在哪里,快快出来受捕,饶你一命.本县在此."
修流大踏步走出门去,只见门外围着十几个公差,手执刀链.一顶大轿前边,站着一个矮小官吏,想必便是盘云知县陆有关了."
修流拱手道:"陆大人,青天白日,何来妖怪?"陆有关道:"你身后跟的不是妖怪是什么?"修流道:"不过是一只老虎而已."
陆有关喊道:"拿了!"那十几个公差见了黑旋风,都畏缩不前.陆有关指着修流道:"你是何人,胆敢为虎作伥!"修流道:"在下周家庄周修流,今日去赴陈老爷子的寿宴,路过县城,没想却惊扰了众人."
四周人众听了,便鼎沸起来,纷纷道:"原来这后生哥便是赤手打死野猪,生擒活虎的周家庄周修流!真是英雄出少年."
陆有关一听之下,慌忙笑对修流道:"原来是周公子,太公安否?"修流道:"不安."陆有关忙对左右道:"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公子上路."左右问说那怪物如何处置.陆有关喝道:"胡说,什么怪物?这分明是条大黑狗."
九
修流到得西村时,天色已经黑将下来.他来到陈府,投了拜帖,便有人引他来到厅堂上.陈府里已经到了数百人,人声喧嚣,热闹的紧.众人看到修流身后的黑旋风时,都吓了一大跳.修流不住地笑着解释道:"这老虎通人性,不会吃人的,不会吃人的.诸位不必害怕.今日在下带它来,是想让它给我师傅拜寿."
他不说这话还好,因为众人只是猜疑而已.他这么一说了,厅堂上下便乱成一团.来客中不乏响当当的武林人士,但很多人也只是听说过老虎,没见过真老虎,因此耸动起来.有人说道:"吃寿酒怎么把老虎都带来了,这不是搅浑吗?" 修流到厅堂上拜见了陈知耕,叩了个头,道:"师傅,家父本来想亲自过来举杯为你老贺寿的,只是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故尔特让徒儿前来.徒儿恭祝师傅万寿无疆,福如北海,寿比南山."
陈知耕笑盈盈地扶起他来,道:"流儿,这老虎便是你逮住的那只?"修流笑道:"徒儿今日把它带来,就是要它恭祝师傅再壮虎威."说着做了个手势.
那黑旋风登时人立而起,学着修流的样子,双爪一抱,又屈下前膝跪地.陈老爷子乐得哈哈大笑,对左右道:"快取三只兔子来,赏与这黑老虎."
陈知耕接着朗声对众人道:"列位,这是老朽的关门弟子周修流,是节公的小公子.前月他夜半上山,空拳打死一只大野猪,又擒获了这只大黑虎.老夫面上也有光彩."众人道:"真是名师出高徒."
修流又去拜见过了钱胜,王田,俩人在众人面前,也觉得脸上有光.
这时陈知耕的大儿子陈大年上得厅堂来,对陈知耕道:"爹,今日欢宴,高朋满座,这黑虎兄我看还是回避一下吧,免得让宾客们吃惊."陈知耕大声笑道:"这虎兄也是今晚宴席的宾客.老夫行事,不拘一格,但凡来的,都是贵宾."
那知县陆有关坐着轿子也来了.跟陈知耕寒喧过了,看到修流在侧,便笑道:"周公子,你这大黑狗长得可是精壮的很."陈知耕笑道:"知县大人,这是你看走眼了.这分明是只黑老虎,你怎么说它是条狗?"陆有关打了个喷嚏,干笑道:"恕在下眼拙,在下眼拙.陈老爷子不要介意."
此时酒宴已经摆好,来客们早已饥肠辘辘,于是纷纷相让着入座.厅堂上摆了三桌,坐的都是江湖上或者官场上有头面的人物.那陆有关跟修流凑在了一桌,见到黑旋风就蹲在身边,脊梁骨老觉得发凉.他笑跟修流道:"周公子,你能不能叫这老虎兄到一边遛达去?它蹲在身边,本县这筷子都提不起来了."
修流笑道:"陆知县,方才我师傅说了,这黑虎也是贵宾."陆有光无奈,只好扭头不去看黑旋风.
陈大年端了一碗酒,起身高声说道:"诸位地方父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是家父八十寿诞,承蒙列位光临,陈某这里谢了.诸位请自便."说着先自干了一碗.众人也不客气,都开吃起来.
这时修流起身道:"各位前辈,父老乡亲,在下是陈老爷子的关门弟子,今日无以为敬,愿敬众位一杯."说着,先跟厅堂上的三桌,每桌各干了一碗.
大院上下于是耸动了,热闹起来.要这么每桌一碗喝下去,八十桌八十碗,不要说醉死,就是肚皮也要撑破了.陈知耕道:"流儿,你不要承逞强,敬过这三碗便是."修流笑道:"师傅,徒儿今天高兴,但醉无妨."
修流下到大院庭,沿着各桌一连干了十五碗,众人高声喝采.这时他的脚步有些轻浮了.到第十八碗时,黑旋风突然人立而起,双爪把住了碗,修流便将酒给它喂了下去.就这样修流敬酒,黑旋风喝酒,一共敬了五十多桌.此时黑旋风也是步履蹒跚了,那眼睛冒着绿光.
修流见了,便上得厅堂,跟陈知耕道:"师傅,弟子已不胜酒力,该先走一步了."陈知耕笑道:"流儿,今日你可是大大地给我争了面子啊!为师不留你,你走吧."
座中突然有一人拍案喊道:"周大公子,你也太不给咱们面子了吧?你既然已经敬过了五十多桌,却为何不和我们喝上一杯?难道我们这些江湖人物,都不在你的眼目之中?"
修流勉强笑道:"在下实在是已经不胜酒力.列位,在下愿择日设宴,再敬诸位."那人道:"也好,在下郭东西,周公子若能从郭某手下过去,这碗酒也就免了."
修流一听,正是少年脾性,又兼喝多了酒,当下豪气顿生,跃身而起,踢踏几下,兔起鹘落,跳越过数十张酒桌,身子已落在郭东西身后丈余.郭东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此时最吃惊的人当是陈知耕.他没有想到,修流的轻功精进如斯之快,难道那刘不取当真是个不世出之才,两个多月就调教出了修流这等的武功?于是他便给陈大年丢了个眼色.
修流抱拳道:"郭兄,晚辈告辞了."
陈大年这时走下堂来,道:"修流师弟慢走,这厅堂上列位前辈,贤弟还没拜见过.何妨见一下面,日后江湖上也好有个照应."
修流见院庭里几百号人都在看着他,不好就此离开,于是便带着黑旋风重新上得厅堂.那黑旋风已不胜酒力,纳头便在一边睡下了.
陈知耕起身笑道:"流儿,坐在这里的,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你一定要虚心讨教."修流心下明白了,原来师傅是要见识他的武功.便抱拳团罗了一圈.
一位中年汉子起身道:"在下德化唐生理,'旋风剑'名满海内,愿请周公子赐上几招."说着,跃身而起,跳落到堂前. 修流笑道:"唐前辈,剑道的要理,在于置敌于死地,没有高下之分.这是师傅教与我的.你纵身之时,我已勘出前辈的三处破绽."唐生理冷笑道:"愿闻其详."
修流道:"前辈纵跃之时,上身不稳,这是第一破绽.第二,前辈落地之时,下身轻浮.第三,前辈手劲有余,下盘不足.'旋风剑'以快取胜,晚辈三招之内,便可置前辈于死地.前辈还愿意跟晚辈过招吗?"
唐生理想了想,便朝陈知耕拱拱手道:"令徒是天生的技击家,唐某方才献丑了."陈知耕捋须而笑,道:"流儿,还不拜过唐师傅."修流便向唐生理做了个大揖.
这时座中走出一条老汉,手里握着根三尺来长的烟杆,干咳两声道:"周公子,倘若老朽下盘稳固,出剑又迅雷不及掩耳,你将如何应招?"
他的话声未落,修流的剑已抵在他的喉间,众人正在听老头说话,都没见到他是如何出手的.陈知耕慌忙起身道:"流儿,不得无礼!这是师傅在釜山时的战友,'无手剑'东方鸿先生.快拜上了."修流慌忙俯身称罪.东方鸿丢了面子,忙打个哈哈,回到座中.
此时座中,尽皆失色.
陈知耕心道:"看修流所用剑法,无一着是'旋风剑',只是以快取胜而已.他的轻功,似乎别有来路."这时他看到了在一边打呼噜的黑旋风,心下恍然大悟,暗喜道,这小子还真是块练武的材料.
忽然,院下座中有一人站了出来,鹑衣百结,身形干瘦,面目古怪.那人大声道:"在下何必定,愿向周公子讨上两招."陈知耕低声跟修流道:"流儿,这是永福县来的何师傅,擅长'地术犬法'人称'笑面犬',你小心了!" 何必定一上来就出了一招"狗急跳墙",身子一跃而起,双手呈狗爪状,在空中抓击着,呼呼生风.修流正要出招,何必定突然倒过身子,身行下落,双手着地,双腿悬空.修流看了一下,向他的面门一剑刺出.何必定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双手双脚蜷缩,象条仰身的狗.修流的剑尖指着他的面门,正要向前迈出一步.
陈知耕慌忙起身道:"流儿,还不快收手.快快谢过何前辈腿下留情."修流心道,自己明明已经将何必定逼住,师傅如何又说他是腿下留情?突然,他看到何必定落地时,已经将脚下的青石板拍陷入地一寸多.方才他已听陈知耕说过永福"地术犬法"的厉害,当下收剑作揖道:"多谢何老前辈承让."
何必定腾身而起,神色之间,颇为自得.众人喝彩.
这时那黑旋风刚好醒转了过来,见状大吼了一声,便一步一步朝何必定走去.何必定虽然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仍然有几分发虚,但当着这么多江湖上朋友的面,又不好意思躲闪.正待起身搏击,黑旋风却已经拿前脚按住了他的肩膀.堂上堂下的几百个来客见了,忍不住哄笑起来.
何必定怒火陡生,右脚便向黑旋风肋下踢上去,众人只听他出脚时喀地一声响.黑旋风猛然腾身而起,躲过了他凌厉的这一脚.修流看了,心下登时感悟,便喝住了黑旋风.
修流笑跟陈知耕道:"师傅,徒儿该走了."陈知耕笑道:"如此老夫就不送了.回去后向太公问好,就说老夫改日再上门去讨杯酒喝.
这时陈大年笑对修流道:"且慢.在下愿与周师弟切搓几招."修流笑道:"小弟岂是大师兄对手?天色已晚,只怕家父挂念.就此别过."陈大年道:"这么说,师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修流二话没说,拱拱手转身就走,黑旋风跟了上去.
陈大年身子一纵,挡住了修流去路,道:"周修流,当着这么多来宾的面,你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我?"陈知耕喝道:"大年,你不要胡来,快让流儿回去!"
陈大年不理,拔出剑来,挽了十几个剑花,而后陡然一剑刺出.修流后跃几步,心想:"这是什么招?师傅从来没教给我."犹疑之下,陈大年的剑尖已抵及喉前.
陈大年冷笑道:"这一招唤做'风入穴',师弟记住了!"修流回首看了眼陈知耕,却见他面有得色.
忽然,黑旋风跳跃而起,一口咬住陈大年持剑的手腕.陈大年痛叫一声,剑掉落在地.黑旋风喀嚓一下,便将他的手腕咬断了.
此时厅堂上下空寂无声.修流也呆住了,酒一下子就醒了.黑旋风咬扯着他的衣襟,他醒悟过来,慌忙趁乱离开了陈府.
十
修流深夜时分才回到周家庄,黑旋风上山去了.修流到太公跟前问了个安,想到陈大年的事,心下不安.
第二天,陈知耕的二儿子陈二年带了十几个人来了,他拿着陈知耕的拜帖,见到赵管家,指名要见周太公.赵管家说太公正卧病在床,不便会见外人.陈二年冷笑道:"他倒清静,跟没事一般.今日若见不到太公,在下就不回去了."
赵管家只好拿着拜帖上楼去见太公.
此时太公气色已略有好转,看过拜贴,心下有点蹊跷,便叫赵管家请陈二年上"迎风楼"来.陈二年见了太公,冷冷地劈头便道:"周老爷子,贵公子修流干得好事!他养的一只黑老虎,昨晚把我大哥的右手腕都给咬断了.你知不知情?"
太公大吃一惊,慌忙欠身道:"贤侄,是什么黑老虎?老夫委实不知."
陈二年道:"你儿子养了一只黑老虎,为患无穷,老爷子你居然不知?"太公便叫修流上楼来.修流道:"昨天儿子的确带了黑旋风上陈师傅家去拜寿,可是陈大哥实在是欺人太甚,非要与儿子一决高下,让我脱不开身,黑旋风便咬断了他的手腕."
周太公听了,双目发呆,颓然坐下,道:"修流,你什么时候养了只老虎?老夫如何一概不知?"修流低头道:"是儿子让府中上下瞒着你的."太公喘着粗气道:"好!好!好你个小子.你真行!"
陈二年道:"周老爷子,陈周是世家,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们,只要你们让修流把那只黑老虎交给我们家处置,凡事都可了结."
太公问修流道:"那畜生现在哪里?快快给我交出来,送给陈家了断."修流道:"黑旋风已经回到后山去了.爹,儿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我交出黑旋风,断无此理.昨晚之事,二师兄也在场的,想必也还记得当场的谁是谁非.如真要追究,我自断一只手便是."
陈二年愣了一下,道:"你不用给我施苦肉计,我心中有数.既然你们不愿交出那畜生,在下只好告辞了!我们还是去见官."说着下楼而去.
太公抖抖缩缩地指着修流道:"孽子,你做的好事!给我跪下.叫你好好习武,你却去惹祸.老夫一日不盯着你,你便野了心."修流跪下了.
太公仰在竹榻上,叹了口气道:"也是家门不幸,祸事迭生.流儿,自今日始,你给我躲到后山去,躲得越远越好,没有我的口嘱,不许回家来.这事陈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修流明白太公的意思,泪如雨下,道:"都是儿子不懂事惹的祸,怎能让爹娘跟全府的人担惊受怕?况且爹爹年事已高,儿子不能不在膝前伺奉.儿子决不会离开爹爹.陈家的人来了,儿子自当出面担承."
太公气鼓鼓地拍着竹榻道:"糊涂!那陈家会放过你吗?他们能拿我一个老头儿怎么样?你大哥已然殉难,二哥下落不明,我们周家现如今只剩下你这一脉了,不可再有些许闪失."他顿了顿,缓了口气道:"孩儿,你好自为之吧.你不该得罪陈家的,往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家中之事,不必挂虑."说着,他从墙上摘下一张大弓来,道:"这张弓是为父当年退隐时,辽边总督洪承畴所送,原来是一个满洲将军的,你带在身边.洪承畴前年已经降了满洲人.你要记住,国难当头之时,男儿当驰骋沙场,为国为家建立功业,名垂青史."
修流接过弓,在太公榻前跪了三下,洒泪下楼去了.
他本来打算去跟方氏和周菊道个别,后来又想到,自己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们俩定然要日夜操心,于是便放弃了见面的打算.
他叫来赵管家吩咐道:"赵管家,我这就要出远门去了,我娘跟我姐倘若问起来,你就告诉她们,我上嘉定帮大姐夫收买茶叶去了,那里人手紧.因为事出匆忙,无暇道别."赵管家道:"老爷知道你要走了吗?"修流道:"就是他老人家让我去的.不过,要是陈家来人问起,你不必告诉他们我去了哪里.切切记住!"
修流走了之后,第二天,陈二年跟他弟弟陈绶年带了十几个同门师兄弟,又到周府来纠缠.赵管家告诉他们修流出远门去了.陈二年冷笑道:"休拿这话搪塞.那小子乳臭未干,他能上哪儿去?只要我们一日见不到修流跟那黑畜生,我们就一日不罢休!太公也休想过清闲日子."
修流迤逦上了后山,站在山上朝远处看,但见岩峰起伏,松涛阵阵,竹林隐隐.山下的周府若隐若现.
修流继续往山中深处走去.他路过路边竹林中的一座坟墓时,只见墓前有一人,头戴一顶刷了桐油的大竹笠,背对着山路坐着,正在呜呜咽咽地吹着箫.那座墓看上去已有三十来年的样子,构造精巧,用的都是青石.墓前一小坪青石板地坪,摆着一张石桌,四张石凳.那人便坐在石凳上吹着箫.
修流记得这是他们家大太太的坟墓,墓前石碑上还刻着"大明赐进士出身苏州知府周献之妻周王氏讳绘筠之墓."字样.不知这人为何在此吹箫,想必是个痴颠之人.不过现在他已无闲心去管这些了,自身已落魄至此,再去打搅人家的痴情,便是虚妄了.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到了山顶上,朝天嘬口长啸一声,没过多久,便见黑旋风象闪电一样奔突而来.黑旋风人立而起,将双爪搭在修流的肩膀上,长吼一声.修流抓住它的双爪道:"黑旋风,为了你,我现在是有家难回了.今后我们只好相依为命了."
黑旋风又吼了一声,便在前面奔跑起来.修流使起轻功,在后面跟着.没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处石崖下.那崖壁枝蔓横生,草丛密集.黑旋风拨开杂草,来到一处石洞前.修流探头往里一看,只见那洞甚为宽阔,只是有股寒气.黑旋风先走了进去,修流到一边割了一块松脂,取出火折子点着了,跟了进去.
走了约莫七八丈,突然间洞里豁然开朗,别是洞天.岩壁上有清水滴落,阳光从石缝中透射进来.修流忽然看到洞壁上挂有两张黑虎皮,地上有两堆虎骨.从那虎皮的尺寸看起来,那两只老虎活着时身形要比黑旋风大得多.修流猜测到,这两只死去的黑虎,很可能就是黑旋风的父母.
洞里的正中间是一个石台,就象一张床榻,靠着石壁,一看便知是人工作为.黑旋风跳了上去,仰身躺下,然后又跳了下来,用嘴巴扯着修流的衣服往石台上拽.修流明白了,黑旋风是要他在这里住下.随之黑旋风又把两张虎皮叼到石台上,修流将它们铺开了,坐了下来,只觉光滑柔软,甚是舒坦.
自此修流便在山洞中住了下来.洞中宽阔开敞,缝罅间阳光射入,倒也干净明亮.他白天跟黑旋风一起在洞中练剑,晚上则带上弓箭,和它一同出猎.他练就了一对夜视的好眼力,百步之外,即可见物,只要弓弦一响,便箭无虚发.
这天,修流走出洞来,找了宽阔处练剑.忽然,他看到有两只猴子,不知抱着什么东西,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跑过.他心里好奇,便悄悄在后面跟着.跑了一段路,见那两只猴子蹲了下去,在地上挖起红土来.挖好了红土,它们又用竹叶到一边的涧泉取了水回来,洒在红土上,然后将采摘来的东西揉进土里,直到搓捏成一个圆团.
修流心想,只听说猴子喜欢摘水果,在树上荡秋千玩,没想却还会捏泥丸玩.正要离开,却见那两只猴子抱着土泥团,攀上了一个一丈来高的岩壁上去,将红土泥团小心摆放好了,跳了下来.随后两只猴子凑在一起叽咕了一会,都跑开了.
修流想看个究竟,便纵身一跃,跳落到那岩壁上.只见那岩壁上摆放着十几个碗钵大的红土团,有的已干得皴裂了.修流掰开一个干土团,只觉得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仔细看了,泥团里面包的却是生姜.他心想,以前山下庄里的农户们老是抱怨说,载种在山后的生姜经常被人偷挖走.他们守了几天也不见偷姜者的踪影.原来窃贼正是这些猴子们.
修流拿起一块生姜,吃了一口,只觉得辛辣之余,满口清润生津,余香绕鼻.原来这些猴子们到山下偷挖了山民们种的生姜后,又拿到这里来,捏成红土团,然后在阳光下烘着,再经风霜雨露,味道自然极美.
修流心想,如此美味,不尝岂不可惜?便拿了两团,正要跳下,却见一边有几张枯干的大芭蕉叶,覆盖着一块青石.修流揭开芭蕉叶,搬开石头,忽然闻到了一股酒香.定眼看了,却是一个小石坑,里面储着大半坑的清冽泉水,似是从岩上滴落而下.坑底满是发酵过的杨梅,梅子,山桃等野果.修流用手掬起一捧喝了,清甜可口,于是便探头下去,吸饮起来,一下子就把酒水喝得陷下去一半.
他回到洞中,只觉得头重脚轻.原来那果酒入口爽滑,但后劲极大,修流支撑不住了,在石台上纳头便睡.
这一睡一直到得第二天午后,黑旋风将修流扯醒过来.修流只觉得脑袋沉重,抹了抹眼,惺松问道:"黑旋风,出了什么事?"
黑旋风竟直朝洞外走去.修流跟了出去,突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声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偷吃了贫道的生姜跟果酒?快给我滚出来,不然老子放把火把这山给烧了,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修流心想:"原来是位道长.但那生姜跟果酒明明是猴子做酿的,跟他有何干系?天下美物,人人尽可得之."于是便循声走去,来到那岩壁前,只见一位瘦高的老道,正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的,他的身边拥着四五只猴子,叽叽喳喳地叫着,神情之间,十分委屈.
老道见了修流,打量了一下他道:"臭小子,你是谁?是不是你偷了贫道的姜与酒?"修流笑道:"不是偷.天下美味方物,取之有道.这姜跟酒可是这些猴子做酿的."老道道:"这些猴子都是贫道豢养的.这酒已经酿了一年多了,而你拿走的姜块,老夫已藏了两年多.老夫做梦的时候都在流口水.那酒你一口气就喝下半坑,有你这样糟蹋美酒的吗?"
修流笑道:"老道长,你也不问问这些生姜猴子们是从哪里偷来的?"那老道:"臭小子,你是谁?如何识得这地方?"
修流拍拍黑旋风道:"是它带我来的.我是周家庄的周修流,你却又是谁?"老道道:"原来是周献的王八蛋.你身边的小畜生的父母,老夫以前见过好几次,这两年没见出来,想必死了.臭小子,你偷吃了老夫的养生之物,现下就跟老夫回观里去,替老夫烘焙新茶."
修流道:"我若不想去呢?"老道道:"那老夫就将你身边的小畜生一掌震死,然后再把你扔下这数百丈高的岩峰去喂野猪."
修流听了,转身就走.老道怒道:"你以为我不敢?"说着一掌推出.黑旋风狂吼一声,向他猛扑过来.老道掌势不动,微微运气,黑旋风呼地一下便翻跌到数丈之外.
修流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在这深山野林中,居然有内力如此高深的人.方才老道那一掌如果是对着自己,说不定他就要五腑六脏俱裂了.好在老道手下留情,没将黑旋风震伤.于是他拱手笑道:"晚辈愿去给道长烘焙茶叶."
老道满意地笑了.
修流与黑旋风跟着老道又走了一段山路,来到一处道观.那道观红墙青瓦,屋檐上长满了青台,观后古木森然,观名"悬念",看来是座老道观.老道道:"老夫在此已经隐居埋没了二十九年时光,不知世外之事,小施主是第一位入老夫'悬念观'之世俗世人."修流道:"晚辈何幸."
两人进了观,修流忽然看到观堂上挂着一管长箫,不觉呆了一下.老道道:"小子,你拿上一个竹篮,给老夫到观后石崖上去采茶,采满一篮筐便下来.崖上有茶树六株,你只许采指甲片大小的淡绿嫩牙,不许有一片绿叶子."
修流道:"道长,这要采到什么时候?"老道道:"这是你的事."
修流来到观后,仰头看那石崖时,足有十来丈高,心道:"什么地方不好种茶,却要种到那上面去?"
老道突然在身后冷笑道:"岩茶种于高处,沐浴于雾气之中,又经阳光照射,茶味方得清香.象这崖上的茶树,世上不过十来株而已.当年朱熹在武夷山植种过三株,嘉靖年间安溪茶痴'不香'和尚在百丈涯植过四株,除此之外,便是老夫的这六株了.这是老夫平生最得意之作."说着,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修流身形纵起,一跃上了三丈.老道心道:"臭小子轻功不错,只是内力大大不足."修流顿了一下,又跃起三丈,然后在石壁上借力,一下攀上了崖顶."老道道:"臭小子,你慢慢摘吧,老夫困得很,要午睡去了.老夫晚上就要品茶.要知道,午睡与品茶,实是人生的两件妙事."
修流一直采摘到暮色降临,才摘满一竹篮的嫩茶.他下得崖来,只见老道已经准备了一桌酒席.黑旋风正趴在桌边,闷闷不乐.它一见到修流,便蹦跳起来.
老道翻看了一下茶叶道:"这茶芽还算细,现下你把它烘焙了,晚上老夫就来品茶."修流道:"可是在下不会烘焙茶叶."老道道:"取温火,也就两个时辰.闲话少说,先吃饭吧."
修流看了眼桌上,全是一些山中出产的素菜,有新上的竹笋,花菇,木棉花蕾,柿芽等.于是便拍了下黑旋风的头,黑旋风出去了.修流道:"敢问道长尊号?"老道笑道:"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就称呼老夫'悬念'吧.小子,你爹近来安好?"
修流听了,只觉得鼻子一酸.
悬念道:"是被你爹逐出家门的吧?你爹一生自负,最终还不是归隐山林?我与他结识,是在四十八年前了.那时老夫孤身行走天下,在福州乡试时结识了你爹,相见恨晚.只是可惜呀可惜.世事淡如烟."
修流道:"可惜什么?"悬念道:"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人生在世,白云苍狗.你爹已经有三十来年没啜饮过我烹的新茶了.你的那个大姐夫叶思任是个茶商,不懂茶,却又喜欢附庸风雅.不说了,不说了."
饭后修流开始烘焙茶叶.他先把锅用清水擦洗干净了,然后架柴烧起温火.他幼年在叶思任家闲住时,曾见过伙计们制茶,因为好奇,便留心了一下.他一边用手翻炒,一边摩擦茶芽,这样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茶芽干了,然后他便将锅盖上,换成文火烘着.过了一个时辰,茶香出来,他拿出几片茶芽看了看,真是晶莹玉润.
他把茶叶给悬念看了,悬念点点头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一手.观后岩壁上有一眼滴水泉,你去打三瓢水下来."修流拿木桶去打了水来,悬念道:"你先放一半的水,烧到半热,而后抓一小把茶叶放下,浸泡一会,将茶叶用竹筛子漉滤一下,放到那把荆溪磁壶中,再烧上一壶水,等水沸了,倒入荆溪壶中.水温不可不够,也不可太过.不够则茶香不出,过则茶味生涩."
修流照着做了.悬念便到柜中取出一套茶具,都是名贵的成化,宣德年间的窑陶磁瓯.悬念让修流选上一个杯子,他选了个德化窑杯.悬念眉目一耸,道:"你为何不拿宜兴陶杯或景德窑杯?"修流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山水一脉之气.闽中之茶水,自然得用闽中之器皿."
悬念尝了一口,微微笑道:"不错,茶味扑烈,不同凡品.看来你那大姐夫的确是个俗物,只知道酒事,不解茶味."悬念又道:"天色已晚,你可以走了,择日再跟你聊些茶道.小子,你回山洞去之后,好好琢磨琢磨你睡的那张石台.那里颇有精妙之处.老夫近日要到山中云游一些日子,你慢慢品味去吧."
修流回到洞中,便点起松脂,在石台上下翻找起来.他不知道悬念道人要他寻找的是什么.他想,会不会是石台底下有什么奥秘?于是便用劲想将石台上的那块青石板推转过来,那石板足有上千斤,他却哪里推得动?
他是个要强的人,怕被悬念道长耻笑.于是从此他每天都要花上几个时辰去推翻石板,刚开始的那几天,石板纹丝不动.后来他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内劲,而且内劲一天比一天大.起初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半个月后,只觉得肚腹之中,燥热难当,似有一股气流,在浑身上下窜来窜去.这时青石板开始挪动了几寸.每次他推完石板,都要坐下来温习一下内力,以免筋脉绷断.
那些天,黑旋风每天都到外面去捕捉猎物,抓回来给修流烤了吃.
到了第三十天的时候,修流运起内劲,终于将石板推举起来,靠到石壁上. 石台下面,却是一潭清泉,绿苔满壁,还有几只癞蛤蟆.修流心道:"这下面哪有什么精妙之处?想必是这悬念老道因我吃了他的生姜与果酒,因此耍弄于我."便想将石板放下回原处.
突然,他发现长满青苔的石板反面上,有四个字隐约露出,刻写的是小篆"豢虎手迹"字样.他当即拿剑将青苔刮净,只见石板上刻划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仔细看了,那上面大约有一千来字,似乎是一篇教人如何豢养老虎的密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