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家庄村落的布局,依山傍水,庄旁边是两条清澈的小山溪,迤逦绕庄而过,而后在周家宅第前不远处,汇合成一道大溪流,向东拐去.庄子的背后,则是百丈高的大山岩,庄子四周竹林密布,竹海青岩,相映成趣.
周家是戴云山下盘云县的望族,明初洪武年间便在此落户.周家庄的前面有上百顷田地,因为水好,土质肥沃,因此年年都是好收成.周家庄只有上百户人家,庄主周太公,年近七十,为人慈善,与庄户们相与为邻,德行众口皆碑.周家颇为殷实,那些庄户们也得温饱,相安无事.周家雇用了几十个佃户,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是本份人.
年年秋去冬来,几百个人的小山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这是崇祯时候的事了.
周太公名献,字子恭.万历三十一年进士,后来官至苏州知府,浙江巡抚,吏部尚书.晚年辞官归家后,自号"节闲",人称节公,远近数百里的缙绅文人,都看重他的名望.
太公身下有三男二女,大儿子周修涵,系原配夫人黄氏嫡出,崇祯元年进士,如今官拜礼部员外郎.大女儿周莘,也是黄氏所出,黄氏生出他后不久就去世了,如今嫁与嘉定大户叶家.二儿子周修洛,崇祯七年进士出身,现如今官任川中绵阳府通判.
三儿子周修流与二女儿周菊都是周太公年逾五十后所生,所谓晚年得子,此时两人都正当少年,周太公管教着,呵护有加.人上了年纪,看那小儿女,便如心头之肉.
周太公中年丧妻,后来又娶了两房姨娘,大姨娘方氏,为人敦实,太公视如正室.二姨娘杜氏,原是太公的一个门生怕他寂寞,买了送他的,却话语刻薄,为人小气,太公总觉不尽人意.因此太公便把周修流跟周菊视做命根子.周修流跟周菊都是大姨娘方氏所出.
太公上了年纪,房中之事,便觉体力不支,那小姨娘杜氏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后来杜氏跟院里的一个年轻佃户偷情,周太公知道后,也不送官,二话没说,便给了他们一些银两,远远打发走了,家中反倒落得个清静.
周太公闲来都在他的"迎风楼"上看书."迎风楼"上有时清风徐来,竹林送爽,明月半天.有时艳阳铺地,鸟语花香,蝉声唧唧.有时阴雨绵绵,荷塘如烟,蛙声如潮.
楼上宽敞明净,藏书满柜,不下万卷.一边楼壁上挂着一张大弓,使书香浓浓的氛围中,又透着股豪气.
周太公备了一张半仰着的竹榻,平日里一杯茶,一卷在手,慢慢消磨着时光.其实这些书他早些年就已经烂熟于胸了,如今再去翻阅,无非消遣而已.人老了,心眼也清亮.自己在朝班官场中折腾了半辈子,只觉得以文章治国,真是百无聊赖.所以他很指望三儿子修流,不要象他两个哥哥一样,只能靠读书在官场上混.他们周家在本朝已经出了十四个进士,荣华富贵都经历过了,再出个进士也没什么稀罕.
平时太公没事便不轻易下楼,家中一应事务都交给方氏处理,自己落得个清闲.方氏宅地良善,治家有方,料理起家事,一丝不苟.这样两人心里都舒坦.他有时用膳也是方氏让丫头端上楼来的吃的.只有修流与周菊早晚来请安的时候,他的话才稍稍多些,询问些功课,家务活,乐在其中.
不过,这一天,有两件事周太公觉得必须下楼去照料一下.
第一件事是清早周菊上楼请安时告诉他的.这两天方氏老是咳嗽不停.前段日子太公就发觉方氏脸色有些潮红,刚开始时他也不太在意,以为她只是偶染风寒,便开了个方子,叫个佃户到城里去取药.没想到今早方氏却咳血了.他要亲自去探望一下方氏的病况.毕竟这个家的上上下下,都是靠她照看着的.
第二件事是,他让长子周修涵在京中给修流延请的塾师刘不取,今日晌午便要来到庄上.他须得往好处安排,免得到时失了礼数.
太公下得楼来,到了方氏屋里,见她脸色暗红,心下一惊.丫头莺儿掇了条椅子让他坐了.太公把了一下方氏的脉,深叹一口气.他跟丫头说道:
"去把赵管家给老夫找来,我在厅堂上会他."
太公来到厅堂上.赵管家匆匆忙忙地就来了.太公道:"赵及,老夫现交代你两件事,都得在今日内办成.你先去城里'济生堂'请齐医生速速来一趟,而后顺便到'仁寿堂'准备一付上好的檀木寿材."
赵管家呆了一下.太公叹口气道:"姨太太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就看齐医生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这事你跟谁都不能说.京中来的教师老夫自有安排."他顿了顿问道:"赵及,你跟老夫有多少年了?"
赵管家躬了下身子道:"有二十一年了,老爷."
太公道:"老夫也记得,你刚跟在老夫身边时,老夫尚在苏州知府任上,那时你三十来岁,为人精干.那时老夫也刚纳大姨太太入室不久.如今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老夫有没有亏待过你?"
赵管家慌忙跪下道:"老爷为何突然问起这话?赵及肝脑涂地,也难报老爷的恩泽!"太公道:"老夫只是随便问问.你去吧.早去早回."
赵管家应了声便去了.周太公回到方氏房中.看那方氏时,只见她气若游丝,双目无光.方氏吃力地抬手指了指门外.太公明白她的意思,便叫丫头去喊修流,周菊进来.姐弟俩很快来了,方氏双手各把着一人的手,泪如雨下.两人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太公便挥手让他们两人退下.
太公对方氏道:"娘子,有件事你已经瞒了我十八年了!其实,我早知道修流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事只有我俩知道,我本不想点破,也想让你在有生之年不要点破.我不想在晚年坏了天伦之乐.不过你放心,倘若你不幸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会将修流视为己出的."
方氏点点头,凄凉地笑了笑.太公道:"我只想在你走之前问一句,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方氏闭着眼摇了摇头.太公道:"你不想说也罢,老夫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一个孩子绝不能有两个父亲!况且那厮还是在暗处,说不定正在哂笑老夫是老乌龟呢."方氏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拼命地摇头.
晌午时分,齐医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太公忙将他迎入厅堂,简略地说了一下方氏的病症,便带他来到方氏房中.齐医生察看过方氏的气色,便给她把了脉.随后跟太公一起来到厅堂坐了,丫头奉茶上来.
齐医生抖抖缩缩地喝了两口茶,沉吟了一会道:"节公已经给姨太太用过药了?"周太公道:"老夫看贱内起病骤然,心下发急,便胡乱开了个方子."
齐医生道:"节公开的方子端的是好,在下远远不及.敢问节公开的方子可是百合固金汤合加柴胡清骨散?"
太公点头道:"正是.不过老夫在方中多加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三钱.先生以为当否?"
齐医生道:"节公这方子原是对的,姨太太可能是操劳过度,染的是急性肺病,不过她这肺病为在下生平所仅见.在下切过她的脉象,应属阴虚火旺,看她气色,也有湿热之象.故应慎用补阳之药.节公既已用了,在下不敢再开方子.还望节公见谅."
太公道:"这么说,是老夫的错了?"齐医生道:"不敢.在下委实也勘不透这病."
太公道:"先生给句实话,贱内这病还有救吗?"
齐医生苦笑道:"节公心中了然,何必再问在下?"
周太公叹了口气,便叫人封了十两银子出来.齐医生拱拱手道:"节公,在下着实眼高手低,无功岂敢受禄?节公保重了."便慌忙离了周府.
二
午后,方氏咳血不止,周太公一直在她床前守着.傍晚时分,门房的周拐子来报,说京城来的刘不取教师已经到了.太公忙叫快请.他整肃了一下衣冠,来到院外.只见那里正站立着一个长高清俊的年轻后生,青衣蓝带黑剑,背负行囊,风尘仆仆,气宇轩昂.
太公错愕一下,他原以为周修涵延请的必然是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没想到却是个年轻后生.太公问道:"先生便是犬子修涵引荐的馆课塾师吗?"
那后生长长作个揖道:"在下燕山刘不取,拜过节公."
太公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脸面一松,笑道:"刘先生快快请进.家室寒陋,但请将就."
两人分宾主在厅堂落座了.太公问道:"令尊大人可否是当年的礼部主事刘心水先生?"
刘不取道:"家父不幸已于三年前过世.他志气未舒,却郁郁而终.生前清贫,两袖清风,只遗下几册墨笔."
太公道:"令尊的<<洗砚集>>,老夫十多年前就拜读过了,其中针贬时事,字字如铁.要是老夫没记错的话,他跟修涵是崇祯同科进士出身.可惜英年早逝.如先生不介意,今后咱们就以伯侄相称."刘不取恭身拜过了,叫了声伯父.
太公便唤人把修流,周菊叫来.太公指着修流道:"这便是犬子修流,今年十七岁顽劣不恭,少年时在京师,曾跟一干将军们习练弓马,却疏于笔墨.还望贤侄多加管教."
刘不取打量了一会修流,笑道:"公子长得真是不凡,果然少年才俊,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太公道:"老夫也有心让他习武,到时也好报效国家.另有一事,犬子尚未有表字,能否请贤侄斟酌定夺一下?".刘不取想了一会道:"就取子渐作表字吧,伯父看如何?"太公捻须微笑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取意甚好."
他又指着周菊道:"这是小女周菊,年已十八,颇读诗书,老夫也当她做男儿看待."
刘不取深深看了周菊一眼,见她清丽的眉目中间,长着一个小红痣.周菊见刘不取看着她,一下羞红了脸,慌忙把头低下,轻轻把弄着左手腕上一只深蓝色的玉镯.
正说着,赵管家从城里回来了.太公问道:"早间托你的那事办成了?"赵管家轻声附在他耳边道:"办好了,是上好的云南檀木,我叫人放在后院中了."太公又吩咐他道:"延请的京中的刘教师已经到了,晚上庄里要摆宴接风.你先去西村请一下陈知耕老爷子,再上东村请一下王师傅跟钱师傅,一起过来,今晚大家热闹热闹."赵管家去了.
刘不取忙起身道:"伯父如此盛情,小侄如何敢当?"太公笑道:"山野村居,无以待客,贤侄不必客气.在敝府上,你往后就当是在自己家中一般."
周太公便到后院去看那棺木.他用手指扣击几下木材,那声响沉闷地紧.看来这的确是上好的檀木.棺木已经刷过一层红漆,乌黑泛亮.太公看着满意.那门房周拐子过来问道:"老爷,这棺木是为姨奶奶准备的吗?"
太公不悦地斥道:"多话.此话不得乱说!"
周太公接着便上"迎风楼"去了.他躺在竹榻上,看着远处竹风荡漾,流水潺潺,心境难平.这时修流上楼来请安,太公便要他去请刘不取上楼来.修流请得刘不取来了,太公请他落座,修流则在一边站着.
刘不取打量了一下环境道:"太公庄上所处地势不凡,人如置身在画中,清风高竹,山岩似铁,足以养性."太太公微笑道:"乡村陋野,哪里及得上北地一马平川,人材杰出."
两人闲聊了一会,留不取问道:"伯父唤我有事?"太公道:"原无大事,只是想闲聊而已.老夫已有七年未曾出山,不知山外气象,天下安危.你父一生生性耿直,为东林党清议包围.我早年跟东林党中顾,高等人私交甚好,后来却颇为不屑于清议之道.须知清议亦可亡国,因此圣贤书也不能死读,要往活处去读."他望着修流道:"子渐,这些话你务必铭记在心,人生立世,须得先学做人,然后读书.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修流点了点头.太公便要他去书橱上把刘心水的<<洗砚集>>找过来.修流翻弄了半天也没找到.太公叹口气道:"看来你小子平时还真没来翻动过老夫的藏书.难怪学问难以长进.这<<洗砚集>>在你兄长修涵处,你哪儿找得出来?!以后倘若不再好好用功,跟刘先生长学问,看我如何收拾你"
刘不取道:"伯父想翻阅家父的集中的哪一篇文章?"太公沉吟道:"老夫想请贤侄吟诵一下集中的<<出幽州行>>.那时令尊写作此诗时,虽身在朝中,却不忘关外危急.卿班之中,难得此公."
刘不取于是起身吟诵道:
"燕山日落风沙起,茫茫原野去无边.不见壮士饮兵马,只见牛羊逐草烟.渔阳鹰翔狼奔突,黑水箭飞草连天.关山三百四十里,胡兵放马若等闲.天地一线虏骑来,可怜长城复绵延.锈剑悬置老雕虫,蓟北东望悲荒阡."
太公满意地笑了.他对修流道:"流儿,你可记住这诗了?"
修流说记住了.太公要他重新背诵一遍,他居然一字不漏地从头到尾背了下来.留不取见了,暗暗称奇.太公顾对刘不取道:"贤侄,老夫自知去日无多,今后子渐就拜托给你了."刘不取道:"小侄当勉力而为.我看子渐苗子好,悟性高,习文习武都有天赋,功课上应该没问题."
太公道:"你这是抬举了他.以后还望从严管教."刘不取应承了.太公便叫修流先下楼去.随后太公问刘不取道:"贤侄,你方从京师来,可知目下京中局势如何?"
刘不取叹口气道:"月前闯贼已然破了大同,如今正向北京进击,所过之处,势如破竹.众臣各执一见,全然没有破敌之策.皇上又执意不肯迁都应天府陪都.依小侄之见,皇朝大势恐怕不容乐观.京中卿士又争斗不休,令人心寒.家父几年前也是因为看透这些,忧心忡忡,以故郁郁而终."
太公长叹道:"老夫是眼不见为净.当年顾宪成等人东林与魏逆之争,尚有正气,如今卿班内讧,纯粹是为了私人声誉利益.党争祸国.你见过了我儿修涵,他一向可还好吧?老夫已有一年多没收到他的家书了." 刘不取道:"子深叔父老在哀叹生不逢时,却也无可奈何,终日在朝中两头受气."
太公道:"子深他生性刚强,为人耿直,这脾气至今未改,在朝中难免多得罪人,怕成不了大事.老夫如今最挂心的就是他.依他的脾性,倘若京城一破,他定然会以身殉难.他膝下现有一个儿子,好象是与修流同庚.另有两个女儿,至今还都在家中孝敬父母.也真难为他了."说着,眼中不觉有些模糊了.
刘不取道:"说来惭愧,小侄南下时,子深叔父欲将他的大女儿许配与我为妻,小侄不敢领命,便谢绝了.小侄自觉国家有难,自身又身世飘零,何以家为?只怕耽误了小姐的青春.望伯父不要见外."
太公默然半晌,随即颔首笑道:"贤侄果然有出息,你这脾气就跟令尊一样,老夫喜欢."
华灯初上时,厅堂里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开宴前,太公来到方氏房中,见她正闭着眼,昏昏沉睡着.他问了一下周菊关于方氏的病况.周菊只是哭泣.太公又给方氏把了下脉,叹了口气,安慰了周菊几句,随后竟直来到厅堂上.
这时东村来的王师傅跟钱师傅已经在厅堂上候着了,太公跟他们寒暄过了,便请刘不取过来引荐了一下.那王师傅名田,是个骨科医师,早年曾在川中行医,后来因张献忠流犯川边,便流落到闽中此地,挂牌行医.钱师傅名胜,原是个贩皮货的,因周太公经常让他带些书信出去,因此便熟络了.
太公跟王田,钱胜扯了些闲话,这时赵管家回来了,他的后面跟着个枯瘦如铁的高个老头,双目炯炯,骨格清奇,左手把玩着三个大铁弹.太公忙起身迎了上去,笑道:"知耕兄轻易足不出门户,今日舍下能请到陈兄,蓬荜生辉.陈兄看上去依然是神采飞扬."
那老头抱拳哈哈大笑道:"我早就想过来看望节公了,顺便讨杯酒喝,只是没有个象话的借口."
太公携了刘不取的手,上前跟陈老头道:"这位是舍下今日刚延请到的馆师刘不取先生,燕山人.他少年才俊,风华正茂.今晚诸公俱是座上宾,一定要尽兴,不可拘束."太公又对刘不取道:"这位陈老爷子,年轻时随我大明军在高丽呆过三年战功赫赫,后来归隐乡野,是我们乡中的耆宿,深孚众望."
刘不取恭身笑道:"原来是陈老前辈.家父生前曾经跟晚辈提到,当年在朝鲜釜山血战时,陈知耕将军身中倭寇九箭,尚犹挥剑大呼杀敌,军中为之耸然动容."
陈知耕打量了一下刘不取,讶然问道:"刘先生,恕老朽眼拙,令尊是--"
刘不取道:"原今朝礼部主事燕山刘心水."
陈知耕于是执起刘不取的手,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令尊安好?"刘不取道:"家父已于三年前过世了."陈知耕便连说了两声可惜.
大家于是相让着入座了.太公把修流也叫了来,修流拜过了陈知耕等三人,然后在太公身后站立着.陈知耕与刘不取招呼他坐了下来.
陈知耕的面前摆了个大碗,家人一碗一碗的给他筛酒.席上喝的是去年酿的青红酒,三巡一过,众人脸上都有些热烈.此时周太公起身拱手道:"犬子修流,几年前曾随王兄习学过三战,四门,二十八步连环,后来又随钱兄学腿法,再后来又蒙知耕兄指导,学了点剑法.现在便让犬子下场演练几下,以助酒兴,如何?"
刘不取听了这话,暗地里苦笑了.从一进周府开始,他就发现周太公对自己的不太信任.其实,他的怀里还有一封周修涵托他交给周太公的密信,他还没有来得及展示出来.他虽然没看过这封信,但他当时从周修涵把信交给他时那沉重凝肃的神色中,便隐约知道了这信的份量.它也许是一封绝笔,但他又不想让眼前这位皤发落魄人过早地为他的儿子伤心.在"迎风楼"上他与周太公虽然没有深谈,但他已经看出了老头的倔强,与那份莫测高深的城府.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刘不取想.他不知道自己这次远道跋涉而来闽中馆课,是否理智.因为还有一些微更重要的事正等着他去做.
修流捋起衣裳,下场去打了一套四门,虎虎生风,接着又踢了一圈连环腿,王田,钱胜看了喝采.太公便轻轻拿眼去看觑刘不取.刘不取说了声好,却不再则声.王田,钱胜两人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陈知耕满饮了一碗酒,道:"诸位,今夜月色正好,小老儿愿与刘先生玩上几招,以助酒兴."说着便脱了外套,大步来到场子上,他步履沉稳,显见功力非浅.刘不取忙起身恭立道:"晚辈岂敢与老前辈讨招."
太公与是笑道:"今天大家都不是外人,贤侄你就上前去向陈老前辈讨上几招,露上两手,也是好的."
太公话音未落,刘不取突然夺身而起,倏忽之间,身子已轻轻落在陈知耕身后.王田,钱胜的脸色霎时间全都变了.只有周太公微微而笑着.他觉得,从武功修为而言,修涵没有给他找错人.
这时陈知耕已经无法转身,他已经完全处于被攻击的被动地位.他没有想到刘不取的身手会如此之快,而且一下就占居了胁迫他的位置.此时刘不取他如若一剑在手,又是在实战时,恐怕早已点了他背后的十二处穴道.当初他跟日本忍者过招时,也受到过突袭,但是还没有过象现在这样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陈知耕慢慢走上堂来,朝太公抱抱拳道:"节公,惭愧,惭愧.真是后生可畏啊!"
修流在一边见了刘不取的身手,若有所思.
刘不取却笑道:"陈老前辈不必在意,晚辈方才只是借势而已.现下晚辈愿舞剑为诸公助兴."说着从行囊中拔出一剑,只见白光一闪,锋芒如月.刘不取借着月光,兔起鹘落,舞将起来,飒飒作响,风满厅堂.
陈知耕看了,呆了半晌,对周太公道:"节公,刘先生使的这手剑法,不正是在下的玩艺'旋风剑'吗?!"
刘不取嚯然收剑道:"正是.只是晚辈演练的有形无实而已,远不如前辈沉稳.前辈不要见笑."
这时,在一边静观的修流突然跟陈知耕说道:"师傅,以前晚辈自己演练这套剑法时,倒悟不出有甚不妥之处.方才看刘先生演练了一下,我却看出了这套剑法中,其实至少有三处破绽."
陈知耕脸色有点不豫,不过他还是问道:"流儿,是哪三处破绽?"周太公呵斥修流道:"无知小子,不得妄言!"
修流道:"第一处破绽是起剑之时,前面三招都不是实用的,有点故弄玄虚,象是旋风,招数却没有直接逼向敌手.与敌搏击,当以夺命为先,因此第一招便须攻击敌方要害."
刘不取点头笑了笑.陈知耕想了想,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当年他跟倭寇战斗时,好几次就是吃了不够直接这个亏.周太公有斥道:"小子胡说!"心里却不免有几分得意.
修流道:"第二个破绽是,剑势挥舞时跨越的空间太大,给敌方留下了很多破门击入的机会.在战斗中,剑为杀人之器,不必有太多的娇柔动作,只须能杀敌便可.因此招数宜精不宜多."
陈知耕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刘不取笑问修流道:"子渐,那么这第三个破绽呢?"
修流看了看陈知耕道:"这个我不能说."其实他想说的是,"旋风剑"除了快之外,还须有强劲的内力.而陈知耕缺乏的正是这一点.刘不取似乎也差中了他要说的话,不再言语.
周太公喝骂道:"畜生,一派胡言!还不快给前辈们斟酒."
三
陈知耕三人离开的时候,周太公由修流和赵管家搀着,一路送他们来到庄外.回来时,他看到刚刚收拾好给刘不取住宿的厢房中,还有油灯在闪烁着,他凑在窗口看了,只见刘不取的身影正伏在灯前,手里捧着一本书.他来到厅堂上,看到丫环莺儿正在剪着案桌上的灯花,于是便让她到厨房去,熬上两碗莲子淮山枸杞羹,分别给刘不取跟修流送去作宵夜.
他来到方氏的房中,看到她已经醒了过来,见到他进来,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双眼蓄泪,脸色潮红.太公心里动了一下,便把周菊打发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握着她的手道德道:"太太,今天我已经给流儿找好教师了,是修涵举荐的.你可以放心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吧?到底谁是流儿的生身父亲?"
方氏苦笑了一下,但还是摇着头.太公颤声道:"竹枝,你说,这辈子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没有?我只想听你这一句话."方氏泪流满面,更使劲地摇着头.太公自言自语道:"老夫一生行事问心无愧,若不知道真相,当死不瞑目."方氏嘴唇歙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太公离开方氏房间,慢性上了"迎风楼",在昏黄的油灯面下,躺在竹榻上静静地闭目躺着.这时他的思绪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自从万历三十一年他上京应试之后,几十年间宦海飘浮,他就再也没有回过闽中老家.方竹枝是他在任苏州知府时结识的,那时她才十六岁,而他已年近五十了.
方竹枝虽只算是小家碧玉,但琴棋书画,却样样精通.她的父亲是吴中的一个布商,颇有些积蓄,年纪比他还小两岁.一次,他在给苏州"听雪茶庄"题写匾额的时候,结识了她父亲.那时他的正室王氏刚刚丧去不久,他郁郁寡欢,身边三个孩子,最大的修涵也才二十出头,小的女儿周莘方才十五岁.竹枝父亲知道这事之后,便将竹枝许配给他填房.虽然后来他一直没有将竹枝扶正,但他始终是把她当正室看待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清楚修流的出身问题,也许他早就将竹枝扶正了.毕竟竹枝她在他晚年的官场生涯中,给了他最大的慰藉.她的明慧与灵巧,使很多的女人黯然失色.在他任京官的那些日子里,竹枝亲自下厨给他烹调可口的南方饭菜.寒冬时候,夤夜深沉,她披着棉袄,在他身边陪着他批注文书,替他研墨,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他觉得他还是放不下竹枝的.这次竹枝的病,突如其来.他曾经给不少人开过药方,治过肺病,但象竹枝的这种症状他还是第一次见过.据他的经验判断,竹枝的脉象显示,她已危在旦夕.他想,竹枝过世之后,他将会以正房的名义来厚葬她,将她的坟墓与前妻王氏并葬在一起.这样,修流与周菊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嫡亲子女了.
周菊太象她的年轻时候的母亲了,他一直把她当做掌上明珠.远近早已经有好几户人家上门提亲了,这些人包括省府的张提督跟兴化知府李还山,但他都婉言谢绝了.女儿十八,该是字人的时候了.他也有意招婿入赘,又物色不到好的姑爷.所以一直拖着.儿子修流的婚事倒还可以宽心,但女儿的婚事却是做爹的心腹之痛.
他想到了刘不取,他觉得从哪方面来说,他跟周菊都是挺般配的.刘心水当年在卿班中跟他有过几次争执,那时他的官职小,却敢当面据理明言,是条汉子.但他似乎还没有勘透刘不取的为人.越是聪明的人,心眼越是难以捉摸.如若聪明过头,则过犹不及.他担心刘不取的正是这一点.今天他请了陈知耕三人来作客,本来就是为了勘探刘不取的为人,学问功夫倒在其次.刘不取也已经看出了这点.
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刘不取那微微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不过要在半天时间里看清一个人是困难的,即便是象他这样在宦海中游历了几十年的老官僚,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因此他还想再观察他一段日子.
于是他想下楼去,再跟刘不取聊上一聊.正要起身,只见莺儿上楼来道:"老爷,刘先生有事要见老爷."周太公便叫莺儿请他上楼来.
刘不取在太公身边坐下道:"伯父,侄儿深夜打扰,实有要事.小侄这里有修涵年兄的书信一封呈上."太公听说是修涵的家书,慌忙仰起身子道:"快快把来与我!"
太公拿过信,只见上面打着红封漆,心里登时一凉.加红封漆的书信一般都是有要紧内容的,一是强调要紧张,二也是防送信人拆封.他急急把信看了,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泪如雨下了.他即刻将信在油灯上点着了,问刘不取道:"贤侄,修涵他与你分别时,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他这人说话时,总是喜欢把最要紧的话放在最后说."
刘不取沉声道:"他说的是'日月无光'!"
周太公听了,猛然大叫一声,便从竹榻上软塌塌地落倒在地.刘不取慌了,忙抱起太公,安扶在竹榻上,而后匆匆下楼去叫人.府里上下知道了,顿时忙成一团.赵管家叫了两个家人,要他们连夜赶去城里请齐医生来.
周菊本来就悲痛莫名了,这时更是吓得不知所措,只是哭着.修流急道:"爹是不是快不行了?怪不得今天让人抬了一付棺材回来."姐弟俩慌慌张张地直奔上楼去了.
刘不取给太公把过脉,道:"伯父是急火攻心,可能是中风了."
他出手点了太公的百会,人中,承浆,风池,风府几处大穴,然后跟赵管家道:"赵管家,我开个方子,你赶紧叫人去取药."
正当刘不取开药方之时,赵管家在一边冷冷地问他道:"刘先生,方才你在楼上跟太公说什么了?太公他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方才跟你说了几句话后就中风了?!"
刘不取道:"府上修涵先生托在下送封家书给太公,太公看过信之后就昏倒在地了.信中内容,我一概不知."赵管家道:"我问的是你跟太公说什么了?!"
刘不取不悦道:"赵管家,你管的事太多了吧!"说着,便把药方交给了他.
赵管家看着药方道:"依我看还是等齐医生来了后再加定夺吧."刘不取道:"此事万万不可担搁,再晚上半个时辰,太公恐怕便有性命之虞.那时可就麻烦了."赵管家对修流道:"少爷,你拿个主意吧.这事老奴担待不起."
修流拿过药方看觑一眼,便道:"就按刘先生的方子去取药.这药方正是对症下药"他平时也喜欢跟着太公琢磨些药理,因此懂得些药方.那赵管家便打发人去了.
齐医生来到的时候,周太公已经手脚发麻,口眼歪斜,嘴里不住地淌口水.齐医生忙打开医箱,拿出针灸用针,扎在太公的气海,关元,神阙三穴上.齐医生道:"幸好节公已经被点了七处大穴,此时已无性命之虞.不知是哪位高手出的手."
刘不取拱拱手道:"在下燕山刘不取,今日方到周府,因为事急,便斗胆点了太公的穴道."
齐医生道:"先生真是出手不凡."便要下手开方子.修流道:"刘先生方才已经开过方子了.是人参,附子,龙骨,牡蛎,石决明."齐医生道:"石决明用多少钱?"修流道:"三钱."
齐医生便冲刘不取抱抱拳道:"有刘先生在府上,节公决然可以起死回生.舍下不敢叨劳,这就告辞了."
这时周菊过来道:"还请齐先生下楼看望一下家母."齐医生面有难色,他看了眼刘不取,对周菊道:"令尊今天已经给令堂开过方子,齐某岂敢下手!"刘不取道:"齐先生先请,在下愿与先生同去观察一番."
那方氏本来病况已经略有好转,方才听到说太公中风了,心下一急,病况一下子又转危.这时已经睁不开眼,手脚痉挛.刘不取见了道:"姨太太这是阴虚阳盛,方才又受了太公这一吓,痰火上来.先生可以在十宣穴入针三毫,再在膻中穴入针两毫,或许可以化血清痰."
齐医生沉吟一会,照着做了.方氏突然间呻吟一声,鼻息开始粗重起来.齐医生满脸是汗,这时舒了口气,道:"刘先生,依你看,这方子该怎么开?"
刘不取道:"太公先前开过的是什么方子?"齐医生道:"节公开过的是百合固金汤加合柴胡清骨散,只是方中又加用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三钱."刘不取道:"太公一生为人谨慎,开药方也是如此.其实他可以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加一钱,再加紫珠草三钱,便可逼出姨太太体内的积毒."
齐医生听了,长叹一声道:"这是以毒攻毒之方.老夫行医一世,却不敢去想这一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四
甲申年春惊蛰之后,密集的春笋破土而出,春雷震动,南方漫长的雨季即将降临.这时,北方的局势大变,李闯号称的百万大军已经攻陷北京城,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朝中文武大臣自尽者,不知其数.李闯部众,将北京城洗劫一空.
周太公获讯之后,终日望着北方,痛哭不止.本来他中风后经一段时间的休养,身体康复了不少,已能扶杖下床走动.但崇祯的自缢,严重地打击了他的身心,他担忧着家国之事,再次卧病不起.
自从崇祯逝世后,他一直在牵挂着修涵一家的下落.京中卿班那么多人自杀,不知修涵可曾逃了出来.上次修涵托刘不取带来书信后,他对修涵的想念,又多了一层.他对修涵寄予着很大的希望,但大厦将倾,柱梁难撑.他明白,从崇祯自缢的那天起,李闯也跟着完了.自此国家将陷入混乱之中.李闯折腾了十几年,最后除了将国家毁灭之外,一无建树.这使他之前对由灾民而衍变为起义军的流寇的同情,荡然无存.
他想,流寇就是流寇.本朝的流寇运动,简直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
不过,刘不取果然不负他的厚望,他日间馆课,晚上则教修流修习武功,一个月下来,修流的学问跟武功,都大有进展.他心下稍为宽慰.而且他还注意到,周菊似乎对刘不取产生了好感,这从她时常借口到刘不取房间送茶水,送宵夜等细末事情可以隐约看得出来.刘不取虽然看上去仍显得很矜持,但他对周菊的好感,还是不免流露出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他那双敏感的浊眼.
方氏在吃了刘不取开的药后,病况也已大为改善,如今已能下地行走,偶尔也可以料理些轻便家务了.
这天正是清明,太公感觉略微好了些.他吃了碗鸡肉参汤.黄昏时候,太公披衣下床,拄着拐杖,要修流陪他到府院旁边的竹林中去散步.那竹林中长满了刚出土的新笋,太公看了喜欢,道:"凡所一应草木中,竹气最旺,一年即可成材.材质坚韧.流儿,你知道爹为何自号'节闲'吗?"
修流道:"爹以竹自比,暗寓操守.间有退隐自适之意.爹其实是身在山林之中,心存天下之外."
太公满意地笑了.他看了看看修流,觉得修流那神态就跟修涵少年时一模一样.修涵自崇祯元年时上京赴试以来,自此就再也没有回闽中老家来过.人老了,儿女都在心头.
太公要修流挖上几根嫩竹笋,晚上回去做道酸辣笋汤喝.他一看到鲜嫩的竹笋,胃口忍不住就上来了.
这时,赵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说道:"老爷,门外有个远途而来的客官,说有要信要送交给你."太公问道:"是什么地方来的?"赵管家道:"是南京来的."太公听了,慌忙让赵管家扶他回府去.
信是周太公以前在朝中的一位密友,后来成了他亲家的叶中和写来的.信中写道:
"节公敬启:
自吾皇驾崩之后,淮水以北,局势已不可收拾.江北地方诸镇统军,俱勾心斗角,拥兵自重,割据地盘,无意北上为先烈帝复仇.今南京欲拟立新帝,各方莫衷一是.凤阳总督马士英挟持福王长子朱由崧,欲进留都鉴国.节公乃朝中元老,众望所归.朝中众卿士恳请节公出山,赴南都共商国是.中和拜上.道路人传令公子修涵君已在闯贼破城之日殉难.望节公节哀.中和又及.
崇祯甲申年四月."
太公阅罢信,老泪纵横.他让赵管家赶快去安排灵堂,祭奠修涵.那方氏闻讯,也是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周府上下,尽皆挂孝.
夜深时候,太公把刘不取叫上"迎风楼",在灯下铺开书信,道:"贤侄,你可有良策?"刘不取看了信道:"伯父,留都那一帮人等,大都是又尸位素餐之辈,能成什么大事?况且伯父年事已高,愚以为还是不去为好."
太公吟哦道:"国事已危在旦夕.修涵已经去世,老夫现在最挂虑的是大女儿周莘跟在川中二儿子修洛.修洛倒也罢了,这周莘可是故世老妻的心头肉.老夫想即日修书一封送给叶公,好将周莘接回来住上一些日子.明日就让修流跟赵管家送去南京.贤侄就权且再在府上盘桓些日子,静候事变."
刘不取想了会道:"伯父,小侄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当否."太公道:"有何主意,快快说来."刘不取道:"太公可修书一封与叶公,再修封家书与周莘,小侄明日就上路去送信,到南京后,小侄再看局势,见机行事.子渐尚小,太公又一日离不开赵管家,他们还是留在太公身边为好."
太公沉吟一会道:"此话甚得老朽心意.以贤侄的才干,能在南京为新皇前驱,自然最后不过.只是要劳累你忙碌奔波了.老朽这就修书.烦请贤侄去唤贱内跟周菊上楼来,老朽有要事要说."刘不取下楼去了.
太公在灯下铺开纸笔,运思一番,先给叶中和修了一道书,缄封好了.在给周莘修书时,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前妻清丽柔婉的形象.周莘长得酷似前妻,前妻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前妻去世时,她才十六岁,如今该是三十五岁了吧?这孩子秀外慧中,从小不善言词,跟外向机敏的周菊相比,倒不象是姐妹.
这时,刘不取与方氏,周菊上楼来了,太公搁下笔,对方氏道:"娘子,你看刘贤侄为人怎么样?"方氏没想到太公突然问起这话,便笑道:"刘先生人品学问都好,只可惜埋汰在了咱们这偏僻的山野中."
太公点点头,跟刘不取道:"贤侄,你看周菊怎么样?"刘不取还没说话,周菊已羞红了脸,闪身便要跑下楼去.太公叫住了她,对刘不取道:"贤侄,如今国难当头,老夫本不该谈这事.但你此去南都,不知何日当归.老夫今日愿将菊儿许配与你为妻,让你身在远处,心里也好有个牵挂.待得来日朝中局势稍定后,你便回来,与菊儿完婚.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刘不取本来心下已然差到了几分,但没想到太公会这么直接了当地提出这事,便愣了一下,道:"太公,这事还须从长计议."太公笑道:"这么说,你是无意娶周菊为妻了?"刘不取慌忙跪下道:"伯父,小侄只是一介布衣书生,飘零江湖,得伯父如此错爱,该如何相报?"太公道:"老夫我敬重令尊的为人,又见你人品见识,俱皆不凡,因此属意于你.老夫只怕菊儿尚不懂事,牵累了你,还请贤侄多加照顾."
刘不取道:"小侄自然会一辈子厚待周姑娘的.只是委屈了周姑娘."这时周菊的脸更红了.太公道:"既如此,今晚你们就当着老夫跟太太的面,定了这事,如何.?"刘不取再拜下去.周菊羞答答地也跪了下去.刘不取叩过头,道:"多谢岳父,岳母大人."
太公扶起他道:"贤婿请起."周菊羞不自禁,慌忙跑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早,刘不取就动身了.修流跟周菊一起送他来到庄外.刘不取对修流道:"子渐,咱们汉人家的学问是万万不能丢的,到时候经略国家,靠的还是学问.武功非我汉人所长,我们必须取长补短,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我走之后,你千万不可荒废了学业."
修流道:"先生,没有武功,哪来做学问的清静之处?"刘不取笑道:"只要心定神闲,村野市井,还怕放不下一张书桌?!"修流笑了笑,道:"先生说的也是.学生定然学业武功两不误!"刘不取笑道:"你以后还是别喊我先生了,就叫姐夫吧."
周菊忙低下头去,修流呆了半晌道:"菊姐,这是怎么回事?"周菊道:"修流,你先回去吧,姐还有几句话要跟你先生说."
修流惊笑一下,莫名其妙地回庄了.
刘不取拉起周菊的手道:"菊儿,早则三四个月,晚则一两年,我定然回来,娶你做我的新娘.不取如有贰心,天地不容!"
周菊泪落如豆了,她想说上两句,却开不了口.刘不取忍不住一把搂定了她.临别时,周菊掏出一方白手帕,猛往刘不取怀里一塞.刘不取翻开手帕一看,只见上面刺绣着一株秋菊,旁边题写道:"菊初开放,心如滴泉."
刘不取将手绢细心揣进怀里,依依不舍地走了.周菊一直在庄口目送他远去.
五
刘不取最后望了一眼周家庄,只见远处的庄口处,周菊的身影还模模糊糊地在那里.他的眼里噙着热泪,回身就走.
他不知道自己此去南京,是否得当.他自幼年时起,便觉得父亲是个怀才不遇的大才.父亲熟读兵书,好论谈兵法,满腹经纶,却只能在礼部供职,才无以致用.当年朝中多是清议之大夫,到头来真正兵临城下时,却无一人有策略.
他始终以为,治国之道,当雷厉风行,民生为贵,社稷为轻,君皇则不过是个点缀而已.所以他在崇祯十一年乡试中举之后,便不想再去考进士了.那时他游历天下,进出于关内关外,长了不少书本以外知识,使他的视野更为开阔.
他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省城福州,在南市购置了一匹快马.他每天给那马喂酒,那马跑起来,一点没有遮拦,虽然山路崎岖,但在三天后便赶到了浙江杭州府,看那嘉定时,也已经不远.
此时正是暮春四月,江南到处莺飞草长,桃花满树,杨柳依依.刘不取无心留恋那春色,日落时候,便在西湖边上一家客栈歇息了,准备明日一早便赶去嘉定,将太公托的信交与周莘.半夜时分,刘不取满腹心思,尚不能入眠,便披衣出户,漫步来到湖边一座亭下,却见那里早有一位中年男子坐着.那人独自坐着,对着清月,浅斟慢酌.
刘不取心道:"如此夜深时分,此人还在亭中消遣,看来必是个性情中人,不免走上前去,结识于他."于是他便拱手朗声说道:"在下燕山刘不取,偶尔路过这里,兄台可否让在下上亭一叙?"
那男子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在下正愁无人对饮,仁兄如不见弃,何妨进亭畅饮一番."
刘不取上得亭来,借那月光一看,只见那人骨格清矍,一双细长眼,炯炯有神.那人起身抱拳道:"在下江苏嘉定茶商叶思任.燕山刘心水是阁下何人?"刘不取道:"正是家父."那叶思任笑道:"失敬失敬.今年春茶新上,在下到杭州贩茶,寄寓于此,夜来烦闷,因此独自一人在此对月清饮."便邀刘不取入座了.
刘不取道:"原来叶兄好品茶,也善饮酒."叶思任笑道:"茶是小道.其实叶某生平最爱酒,故不能上进,至今流罗江湖,只好以贩茶来平心静气,另外薄养家口."
刘不取道:"在下观叶兄气色,功力十分精湛,定然不是个十足酒徒.叶兄何不弃商从仕,做一番大事业?"叶思任笑道:"不瞒刘兄,在下是崇祯四年进士,后来勘破官场事务,便决意弃仕从商.在下在嘉定的茶庄名'明泉',刘兄有空上嘉定蔽庄上,痛饮上几杯,在下一定薄尽地主之宜."
刘不取笑道:"是喝酒还是品茶?"叶思任笑道:"自然是喝酒."
两人大笑了,各满饮了三杯.叶思任道:"在下想来,是必前些时京城已破,故而刘兄从顺天府流落此地."刘不取道:"在下早于数月前便已离京到了闽中,承蒙旧朝中耆老周献老先生延为塾师,馆课其子,如今正欲上南京公干."
叶思任"呀"了一声,道:"天底下竟有这等巧事?那节公便是在下岳翁.如今周府上下一向可好?我大舅子修涵已然在京师陷落时殉难,不知岳翁得知讯息否."刘不取道:"周府一家上下都还平安,叶兄毋须挂虑.这里有节公亲笔书信一封,要在下送与叶兄跟尊嫂子.叶兄正好在这,在下就不必多跑一趟了."
说着,便将周太公给周莘的家信递上.他没有提起太公已将周菊许配与他为妻之事.趟双方都知道彼此已做了连襟,说起话来反倒有许多客套.
叶思任月下把信看了,长叹一声,道:"岳翁心情不老,还要在下重复出仕,勉尽拙才,以家国为己任.做晚辈的,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刘不取笑道:"既然如此,叶兄何不跟小弟一同去南京,见机行事,投效国家?"叶思任道:"我淡出仕途心意已决,只怕难以从命了!"刘不取道:"只可惜了叶兄之才."
叶思任道:"贤弟,这话切莫再提起,叶某已然散淡惯了,只图与夫人女儿日夜长相厮守,清静度日.我看你一表人材,精通经书,武功又是常人所望尘莫及,真是周家所幸.贤弟当好自为之,为我大明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说着,他身形略微挪动了一下,人已在五丈之外了.叶思任在远处笑道:"刘贤弟,后会有期!"
刘不取心想,他称自己为贤弟,显然是已经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来太公已在信中提及结亲之事了,自己本该想到这一点的.他一下子又想起怀里轴菊送他的手绢,心头不觉一热.
刘不取快马加鞭,不日便来到南京.南京繁华如旧,歌吹沸天,廛汗扑地,丝毫没有亡国之悲愤,战乱即将到临之象.
刘不取经过喧闹的街市,冷笑了一下,便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了.他摸摸行囊,发现盘缠已经不多,于是便让店小二牵马到市上卖了,得钱三十金.
这天晚上,刘不取在夫子庙的贡院旁边的一家酒楼,要了一壶热酒,四碟小菜,慢慢坐喝.秦淮河对面的伎馆酒楼上,华灯初上,竹肉并发.他想,江南的文士商人,真是一堆行尸走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刘不取想到了叶思任.他觉得叶思任真是个吃不透的人.他分明是进士出身,又是一身的好功夫,却去贩卖茶叶,赚几个闲钱,风华雪月,真是埋没了人材.江南四处都是才子,只可惜这些才子们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闲逸之气,茶酒琴棋,文章书画,美妾娈童,精舍山水,却个个眼高手低,无真正的经国济世方略.这也许正是晚明覆亡的悲剧.
青山秀水稻鱼肥,却养就了一批废物.刘不取心下冷笑不已.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这事他本来应该早已想到的.叶思任跟他现在正要去找的叶中和其实是父子关系!他跟叶思任畅叙良久,却疏忽了一点,那就是没想到周叶两家的姻亲关系中,叶中和正是叶思任的父亲.周太公也没跟他谈起过这事.嘉定叶家,叶中和.看来,周太公似乎对他至今仍然还是不放心.
这时他看到秦淮河上,一只轻舟缓缓流过.船头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容貌清俊,一手把扇,一手执杯.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女子,正把着洞箫吹着,看俩人神态,十分狎昵.刘不取叫过小二问道:"这船上二人是谁?"
小二瞪大眼睛道:"相公居然连这两人都没见识过?那男的是河南来的侯方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冒辟疆,陈定生,方密之并称'复社四公子',南京城里,无人不晓.那女的如果你也不认得,那相公你就别在这里装斯文呆看了."
刘不取道:"我委实不知."小二道:"叫你长点见识.她便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刘不取呆了一下,叹道:"难怪侯朝宗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便拿起一根箸子,朝侯方域的酒杯击射下去.
侯方域的手中酒杯砰地一声掉落河里.李香君的箫声也嘎然而断.侯方域起身喊道:"是谁人耍弄于侯某?!"
刘不取站立窗前,冷冷说道:"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去?奚乐奚恶?"
李香君道:"相公,这是个奇人,引庄子言语,意在嘲讽."侯方域便朝刘不取抱拳道:"阁下何人,敢请上船一叙?"
刘不取冷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着顾自坐下喝酒.侯方域怅惘移舟而去.
第二天,刘不取找到叶府门下,将周太公的书信交给管家,让他转交给叶中和.管家打量了一下刘不取道:"叶学士今天上朝去了,你改日再来吧.这信我先收着,得便时就替你递呈上去."
次日刘不取一大早便到叶府门前候着.管家见了他道:"学士五更时便上朝议事了,你明天再来吧."
刘不取心下烦闷,便去了玄武湖散心.其时正是暮春,湖上游人如织,白鹜低掠,轻柳如烟.刘不取沿着城墙根走着,忽然,这时下起了朦朦细雨.游人四处躲避.刘不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只小舟横着,舟上一人,棕衣箬笠,危坐不动,手里把持着一根黑渔杆,那浮标正被雨水点击地上下晃荡.
刘不取心下一喜,便在湖边水草间坐下了,看他垂钓.看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鱼上钩.刘不取忍不住问道:"先生是在直钩垂钓吗?"
那人盯着湖面道:"你以为在下有那份闲心吗?在下这是在附庸风雅,故意装做象姜太公,严子陵等名士的样子,以便沽名钓誉,一朝耸动江湖,留名千古.哪象先生,黑水闽中江南,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潇洒得很呐!"
刘不取听了,心下一惊,慌忙问道:"先生何人?"那人道:"说了你也不知道,何必过问.待我钓得一只鳗鲡,再作理会."
此时那雨下的大了,刘不取全身湿透,那小舟也开始荡漾起来,雨点打击着水面,涟漪流散.忽然间浮标上下急促窜跳了一下,刘不取道:"先生快快收杆!"那人道:"慌什么,这是小鱼."说着,唰地一下拔起钓钩,换上一条新的蚯蚓,抛掷出去.
那人道:"先生此行,便如在下垂钓,用心良苦呵!"刘不取冷笑道:"可惜江南已无鳗鲡."说话间,那浮标突然往下一没,那人将竹竿迅急往上一拽,但见一条尺余的鳗鲡,已悬挂于雨空中.那人道:"谁说江南已无鳗鲡?不过小鱼倒是不少."
那人将渔竿在湖面上一点,舟子便如箭一般向湖心滑出去数丈.刘不取心下一惊,大声问道:"先生请留名,在下该日再来拜会."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余姚朱舜水."
傍晚时分,刘不取又来到叶府.这回他先到府门对面的一家酒店,给了店小二两钱银子,问道:"叶府的叶老爷回来没有?"小二捏着银子笑道:"客官算是问对人了.不瞒客官,叶老爷早回来了.
刘不取便来到叶府门外,对门卫说要拜谒叶中和.门卫去叫了管家出来,管家道:"老爷还没回来呢."刘不取冷冷说道:"我知道叶公此刻正在府上.你几次阻我见叶公,无非是想让我给你银子.我偏是不给!"
管家怒道:"谁要你的臭银子.你一个穷酸书生,还是省两个钱买套象样的行头穿吧."
刘不取不再理会他,竟自朝府里走去.管家忙叫了几个门卫过来阻挡,却哪里拦得住?刘不取一路来到厅堂上,见一个瘦高的老头正在那里指点丫头烧茶,茶香扑鼻.老头见了他,愕然道:"阁下何人,胆敢骚扰老夫?!"
刘不取道:"在下燕山刘不取,受叶公故人相托,数次求见,都被这管家阻挠."管家道:"这厮委实无理,竟然擅闯入府中."老头道:"哪位故人?"刘不取道:"闽中周子恭老先生."
老头放下茶具,叫那丫头走开,道:"原来节公已经来到南京了.老夫叶中和.不知节公现下下榻何处?"刘不取道:"节公因为年事已高,又兼前月偶染病恙,故不能来京商议国是."叶中和叹口气道:"节公门生故交甚多,本想他能到京来,登高一呼,英才齐集.可惜,可惜呀!"
刘不取道:"节公托晚辈带来书信一封,晚辈昨日已交与管家递呈,不知叶公收到否?"叶中和登时喝斥管家道:"奴才,险些坏我大事."管家慌忙从怀里拿出书信,交给叶中和.
叶中和看过信后道:"原来尊驾是刘心水的公子,真是少年英才,老夫明日便上朝参奏福王监国,必当委以重任.快快请坐."刘不取笑问道:"不知嘉定'明泉'茶庄的叶思任先生,与叶公如何称呼?"
叶中和道:"正是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