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专栏作者
解滨水井
一娴谢盛友
施化核潜艇
小心谨慎张平
捷夫茉莉
凡凡湘君
         专栏作者
容若俞力工
柳蝉赵碧霞
开心雨半窗
木然梦梦
上官天乙特务
圆月弯刀小放
         专栏作者
杨柳岸程灵素
法老王铁狮子
谷雨金录
莉莉小猫务秋
蓝精灵枚枚
有点红妆仙子
         专栏作者
索额图辛北
细烟王琰
水栀子多事
施雨汗青
男说女说林蓝
任不寐文字狱牢头
         专栏作者
老秃笔尹国斌
樱宁吹雪
少君老郸
白鸽子摩罗
朱健国王伯庆
小尼酒心
         专栏作者
伊可京东山人
润涛阎老么
风雨声望秋
峻峰直愚
王鹏令梦子
老黑猫俞行
 
[ads_url_inside]
 
State Farm Drama
网墨文集
 万维网读者->网墨文集->梦子->正文
 专栏新作
 - 第一章 迎风楼
 - 第二章 获虎记
 - 第三章 江南雨
 - 第四章 惊 变
 - 第五章 虎鹤行
 - 第六章 角声满天秋
 - 第七章 栖凉别院

 
 
第一章 迎风楼

梦子


  一 

 周家庄村落的布局,依山傍水,庄旁边是两条清澈的小山溪,迤逦绕庄而过,而后在周家宅第前不远处,汇合成一道大溪流,向东拐去.庄子的背后,则是百丈高的大山岩,庄子四周竹林密布,竹海青岩,相映成趣. 

 周家是戴云山下盘云县的望族,明初洪武年间便在此落户.周家庄的前面有上百顷田地,因为水好,土质肥沃,因此年年都是好收成.周家庄只有上百户人家,庄主周太公,年近七十,为人慈善,与庄户们相与为邻,德行众口皆碑.周家颇为殷实,那些庄户们也得温饱,相安无事.周家雇用了几十个佃户,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是本份人. 

 年年秋去冬来,几百个人的小山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这是崇祯时候的事了. 

 周太公名献,字子恭.万历三十一年进士,后来官至苏州知府,浙江巡抚,吏部尚书.晚年辞官归家后,自号"节闲",人称节公,远近数百里的缙绅文人,都看重他的名望. 

 太公身下有三男二女,大儿子周修涵,系原配夫人黄氏嫡出,崇祯元年进士,如今官拜礼部员外郎.大女儿周莘,也是黄氏所出,黄氏生出他后不久就去世了,如今嫁与嘉定大户叶家.二儿子周修洛,崇祯七年进士出身,现如今官任川中绵阳府通判. 

 三儿子周修流与二女儿周菊都是周太公年逾五十后所生,所谓晚年得子,此时两人都正当少年,周太公管教着,呵护有加.人上了年纪,看那小儿女,便如心头之肉. 

 周太公中年丧妻,后来又娶了两房姨娘,大姨娘方氏,为人敦实,太公视如正室.二姨娘杜氏,原是太公的一个门生怕他寂寞,买了送他的,却话语刻薄,为人小气,太公总觉不尽人意.因此太公便把周修流跟周菊视做命根子.周修流跟周菊都是大姨娘方氏所出. 

 太公上了年纪,房中之事,便觉体力不支,那小姨娘杜氏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后来杜氏跟院里的一个年轻佃户偷情,周太公知道后,也不送官,二话没说,便给了他们一些银两,远远打发走了,家中反倒落得个清静.

  周太公闲来都在他的"迎风楼"上看书."迎风楼"上有时清风徐来,竹林送爽,明月半天.有时艳阳铺地,鸟语花香,蝉声唧唧.有时阴雨绵绵,荷塘如烟,蛙声如潮. 

 楼上宽敞明净,藏书满柜,不下万卷.一边楼壁上挂着一张大弓,使书香浓浓的氛围中,又透着股豪气. 

 周太公备了一张半仰着的竹榻,平日里一杯茶,一卷在手,慢慢消磨着时光.其实这些书他早些年就已经烂熟于胸了,如今再去翻阅,无非消遣而已.人老了,心眼也清亮.自己在朝班官场中折腾了半辈子,只觉得以文章治国,真是百无聊赖.所以他很指望三儿子修流,不要象他两个哥哥一样,只能靠读书在官场上混.他们周家在本朝已经出了十四个进士,荣华富贵都经历过了,再出个进士也没什么稀罕. 

 平时太公没事便不轻易下楼,家中一应事务都交给方氏处理,自己落得个清闲.方氏宅地良善,治家有方,料理起家事,一丝不苟.这样两人心里都舒坦.他有时用膳也是方氏让丫头端上楼来的吃的.只有修流与周菊早晚来请安的时候,他的话才稍稍多些,询问些功课,家务活,乐在其中. 

 不过,这一天,有两件事周太公觉得必须下楼去照料一下.

  第一件事是清早周菊上楼请安时告诉他的.这两天方氏老是咳嗽不停.前段日子太公就发觉方氏脸色有些潮红,刚开始时他也不太在意,以为她只是偶染风寒,便开了个方子,叫个佃户到城里去取药.没想到今早方氏却咳血了.他要亲自去探望一下方氏的病况.毕竟这个家的上上下下,都是靠她照看着的. 

 第二件事是,他让长子周修涵在京中给修流延请的塾师刘不取,今日晌午便要来到庄上.他须得往好处安排,免得到时失了礼数. 

 太公下得楼来,到了方氏屋里,见她脸色暗红,心下一惊.丫头莺儿掇了条椅子让他坐了.太公把了一下方氏的脉,深叹一口气.他跟丫头说道: 

 "去把赵管家给老夫找来,我在厅堂上会他." 

 太公来到厅堂上.赵管家匆匆忙忙地就来了.太公道:"赵及,老夫现交代你两件事,都得在今日内办成.你先去城里'济生堂'请齐医生速速来一趟,而后顺便到'仁寿堂'准备一付上好的檀木寿材." 

 赵管家呆了一下.太公叹口气道:"姨太太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就看齐医生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这事你跟谁都不能说.京中来的教师老夫自有安排."他顿了顿问道:"赵及,你跟老夫有多少年了?" 

 赵管家躬了下身子道:"有二十一年了,老爷." 

 太公道:"老夫也记得,你刚跟在老夫身边时,老夫尚在苏州知府任上,那时你三十来岁,为人精干.那时老夫也刚纳大姨太太入室不久.如今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老夫有没有亏待过你?" 

 赵管家慌忙跪下道:"老爷为何突然问起这话?赵及肝脑涂地,也难报老爷的恩泽!"太公道:"老夫只是随便问问.你去吧.早去早回." 

 赵管家应了声便去了.周太公回到方氏房中.看那方氏时,只见她气若游丝,双目无光.方氏吃力地抬手指了指门外.太公明白她的意思,便叫丫头去喊修流,周菊进来.姐弟俩很快来了,方氏双手各把着一人的手,泪如雨下.两人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太公便挥手让他们两人退下. 

 太公对方氏道:"娘子,有件事你已经瞒了我十八年了!其实,我早知道修流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事只有我俩知道,我本不想点破,也想让你在有生之年不要点破.我不想在晚年坏了天伦之乐.不过你放心,倘若你不幸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会将修流视为己出的." 

 方氏点点头,凄凉地笑了笑.太公道:"我只想在你走之前问一句,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方氏闭着眼摇了摇头.太公道:"你不想说也罢,老夫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一个孩子绝不能有两个父亲!况且那厮还是在暗处,说不定正在哂笑老夫是老乌龟呢."方氏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拼命地摇头.  

  晌午时分,齐医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太公忙将他迎入厅堂,简略地说了一下方氏的病症,便带他来到方氏房中.齐医生察看过方氏的气色,便给她把了脉.随后跟太公一起来到厅堂坐了,丫头奉茶上来. 

 齐医生抖抖缩缩地喝了两口茶,沉吟了一会道:"节公已经给姨太太用过药了?"周太公道:"老夫看贱内起病骤然,心下发急,便胡乱开了个方子." 

 齐医生道:"节公开的方子端的是好,在下远远不及.敢问节公开的方子可是百合固金汤合加柴胡清骨散?" 

 太公点头道:"正是.不过老夫在方中多加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三钱.先生以为当否?" 

 齐医生道:"节公这方子原是对的,姨太太可能是操劳过度,染的是急性肺病,不过她这肺病为在下生平所仅见.在下切过她的脉象,应属阴虚火旺,看她气色,也有湿热之象.故应慎用补阳之药.节公既已用了,在下不敢再开方子.还望节公见谅." 

 太公道:"这么说,是老夫的错了?"齐医生道:"不敢.在下委实也勘不透这病." 

 太公道:"先生给句实话,贱内这病还有救吗?" 

 齐医生苦笑道:"节公心中了然,何必再问在下?" 

 周太公叹了口气,便叫人封了十两银子出来.齐医生拱拱手道:"节公,在下着实眼高手低,无功岂敢受禄?节公保重了."便慌忙离了周府. 

 二 

 午后,方氏咳血不止,周太公一直在她床前守着.傍晚时分,门房的周拐子来报,说京城来的刘不取教师已经到了.太公忙叫快请.他整肃了一下衣冠,来到院外.只见那里正站立着一个长高清俊的年轻后生,青衣蓝带黑剑,背负行囊,风尘仆仆,气宇轩昂.

  太公错愕一下,他原以为周修涵延请的必然是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没想到却是个年轻后生.太公问道:"先生便是犬子修涵引荐的馆课塾师吗?" 

 那后生长长作个揖道:"在下燕山刘不取,拜过节公." 

 太公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脸面一松,笑道:"刘先生快快请进.家室寒陋,但请将就." 

 两人分宾主在厅堂落座了.太公问道:"令尊大人可否是当年的礼部主事刘心水先生?" 

 刘不取道:"家父不幸已于三年前过世.他志气未舒,却郁郁而终.生前清贫,两袖清风,只遗下几册墨笔." 

 太公道:"令尊的<<洗砚集>>,老夫十多年前就拜读过了,其中针贬时事,字字如铁.要是老夫没记错的话,他跟修涵是崇祯同科进士出身.可惜英年早逝.如先生不介意,今后咱们就以伯侄相称."刘不取恭身拜过了,叫了声伯父. 

 太公便唤人把修流,周菊叫来.太公指着修流道:"这便是犬子修流,今年十七岁顽劣不恭,少年时在京师,曾跟一干将军们习练弓马,却疏于笔墨.还望贤侄多加管教." 

 刘不取打量了一会修流,笑道:"公子长得真是不凡,果然少年才俊,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太公道:"老夫也有心让他习武,到时也好报效国家.另有一事,犬子尚未有表字,能否请贤侄斟酌定夺一下?".刘不取想了一会道:"就取子渐作表字吧,伯父看如何?"太公捻须微笑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取意甚好." 

 他又指着周菊道:"这是小女周菊,年已十八,颇读诗书,老夫也当她做男儿看待." 

 刘不取深深看了周菊一眼,见她清丽的眉目中间,长着一个小红痣.周菊见刘不取看着她,一下羞红了脸,慌忙把头低下,轻轻把弄着左手腕上一只深蓝色的玉镯. 

 正说着,赵管家从城里回来了.太公问道:"早间托你的那事办成了?"赵管家轻声附在他耳边道:"办好了,是上好的云南檀木,我叫人放在后院中了."太公又吩咐他道:"延请的京中的刘教师已经到了,晚上庄里要摆宴接风.你先去西村请一下陈知耕老爷子,再上东村请一下王师傅跟钱师傅,一起过来,今晚大家热闹热闹."赵管家去了. 

 刘不取忙起身道:"伯父如此盛情,小侄如何敢当?"太公笑道:"山野村居,无以待客,贤侄不必客气.在敝府上,你往后就当是在自己家中一般." 

   周太公便到后院去看那棺木.他用手指扣击几下木材,那声响沉闷地紧.看来这的确是上好的檀木.棺木已经刷过一层红漆,乌黑泛亮.太公看着满意.那门房周拐子过来问道:"老爷,这棺木是为姨奶奶准备的吗?" 

 太公不悦地斥道:"多话.此话不得乱说!" 

 周太公接着便上"迎风楼"去了.他躺在竹榻上,看着远处竹风荡漾,流水潺潺,心境难平.这时修流上楼来请安,太公便要他去请刘不取上楼来.修流请得刘不取来了,太公请他落座,修流则在一边站着. 

 刘不取打量了一下环境道:"太公庄上所处地势不凡,人如置身在画中,清风高竹,山岩似铁,足以养性."太太公微笑道:"乡村陋野,哪里及得上北地一马平川,人材杰出." 

 两人闲聊了一会,留不取问道:"伯父唤我有事?"太公道:"原无大事,只是想闲聊而已.老夫已有七年未曾出山,不知山外气象,天下安危.你父一生生性耿直,为东林党清议包围.我早年跟东林党中顾,高等人私交甚好,后来却颇为不屑于清议之道.须知清议亦可亡国,因此圣贤书也不能死读,要往活处去读."他望着修流道:"子渐,这些话你务必铭记在心,人生立世,须得先学做人,然后读书.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修流点了点头.太公便要他去书橱上把刘心水的<<洗砚集>>找过来.修流翻弄了半天也没找到.太公叹口气道:"看来你小子平时还真没来翻动过老夫的藏书.难怪学问难以长进.这<<洗砚集>>在你兄长修涵处,你哪儿找得出来?!以后倘若不再好好用功,跟刘先生长学问,看我如何收拾你" 

 刘不取道:"伯父想翻阅家父的集中的哪一篇文章?"太公沉吟道:"老夫想请贤侄吟诵一下集中的<<出幽州行>>.那时令尊写作此诗时,虽身在朝中,却不忘关外危急.卿班之中,难得此公." 

 刘不取于是起身吟诵道: 

 "燕山日落风沙起,茫茫原野去无边.不见壮士饮兵马,只见牛羊逐草烟.渔阳鹰翔狼奔突,黑水箭飞草连天.关山三百四十里,胡兵放马若等闲.天地一线虏骑来,可怜长城复绵延.锈剑悬置老雕虫,蓟北东望悲荒阡." 

 太公满意地笑了.他对修流道:"流儿,你可记住这诗了?" 

 修流说记住了.太公要他重新背诵一遍,他居然一字不漏地从头到尾背了下来.留不取见了,暗暗称奇.太公顾对刘不取道:"贤侄,老夫自知去日无多,今后子渐就拜托给你了."刘不取道:"小侄当勉力而为.我看子渐苗子好,悟性高,习文习武都有天赋,功课上应该没问题." 

 太公道:"你这是抬举了他.以后还望从严管教."刘不取应承了.太公便叫修流先下楼去.随后太公问刘不取道:"贤侄,你方从京师来,可知目下京中局势如何?" 

 刘不取叹口气道:"月前闯贼已然破了大同,如今正向北京进击,所过之处,势如破竹.众臣各执一见,全然没有破敌之策.皇上又执意不肯迁都应天府陪都.依小侄之见,皇朝大势恐怕不容乐观.京中卿士又争斗不休,令人心寒.家父几年前也是因为看透这些,忧心忡忡,以故郁郁而终." 

 太公长叹道:"老夫是眼不见为净.当年顾宪成等人东林与魏逆之争,尚有正气,如今卿班内讧,纯粹是为了私人声誉利益.党争祸国.你见过了我儿修涵,他一向可还好吧?老夫已有一年多没收到他的家书了."  刘不取道:"子深叔父老在哀叹生不逢时,却也无可奈何,终日在朝中两头受气." 

 太公道:"子深他生性刚强,为人耿直,这脾气至今未改,在朝中难免多得罪人,怕成不了大事.老夫如今最挂心的就是他.依他的脾性,倘若京城一破,他定然会以身殉难.他膝下现有一个儿子,好象是与修流同庚.另有两个女儿,至今还都在家中孝敬父母.也真难为他了."说着,眼中不觉有些模糊了. 

 刘不取道:"说来惭愧,小侄南下时,子深叔父欲将他的大女儿许配与我为妻,小侄不敢领命,便谢绝了.小侄自觉国家有难,自身又身世飘零,何以家为?只怕耽误了小姐的青春.望伯父不要见外." 

 太公默然半晌,随即颔首笑道:"贤侄果然有出息,你这脾气就跟令尊一样,老夫喜欢." 

 华灯初上时,厅堂里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开宴前,太公来到方氏房中,见她正闭着眼,昏昏沉睡着.他问了一下周菊关于方氏的病况.周菊只是哭泣.太公又给方氏把了下脉,叹了口气,安慰了周菊几句,随后竟直来到厅堂上. 

 这时东村来的王师傅跟钱师傅已经在厅堂上候着了,太公跟他们寒暄过了,便请刘不取过来引荐了一下.那王师傅名田,是个骨科医师,早年曾在川中行医,后来因张献忠流犯川边,便流落到闽中此地,挂牌行医.钱师傅名胜,原是个贩皮货的,因周太公经常让他带些书信出去,因此便熟络了. 

 太公跟王田,钱胜扯了些闲话,这时赵管家回来了,他的后面跟着个枯瘦如铁的高个老头,双目炯炯,骨格清奇,左手把玩着三个大铁弹.太公忙起身迎了上去,笑道:"知耕兄轻易足不出门户,今日舍下能请到陈兄,蓬荜生辉.陈兄看上去依然是神采飞扬." 

 那老头抱拳哈哈大笑道:"我早就想过来看望节公了,顺便讨杯酒喝,只是没有个象话的借口." 

 太公携了刘不取的手,上前跟陈老头道:"这位是舍下今日刚延请到的馆师刘不取先生,燕山人.他少年才俊,风华正茂.今晚诸公俱是座上宾,一定要尽兴,不可拘束."太公又对刘不取道:"这位陈老爷子,年轻时随我大明军在高丽呆过三年战功赫赫,后来归隐乡野,是我们乡中的耆宿,深孚众望." 

 刘不取恭身笑道:"原来是陈老前辈.家父生前曾经跟晚辈提到,当年在朝鲜釜山血战时,陈知耕将军身中倭寇九箭,尚犹挥剑大呼杀敌,军中为之耸然动容." 

 陈知耕打量了一下刘不取,讶然问道:"刘先生,恕老朽眼拙,令尊是--" 

刘不取道:"原今朝礼部主事燕山刘心水." 

 陈知耕于是执起刘不取的手,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令尊安好?"刘不取道:"家父已于三年前过世了."陈知耕便连说了两声可惜. 

 大家于是相让着入座了.太公把修流也叫了来,修流拜过了陈知耕等三人,然后在太公身后站立着.陈知耕与刘不取招呼他坐了下来. 

 陈知耕的面前摆了个大碗,家人一碗一碗的给他筛酒.席上喝的是去年酿的青红酒,三巡一过,众人脸上都有些热烈.此时周太公起身拱手道:"犬子修流,几年前曾随王兄习学过三战,四门,二十八步连环,后来又随钱兄学腿法,再后来又蒙知耕兄指导,学了点剑法.现在便让犬子下场演练几下,以助酒兴,如何?" 

 刘不取听了这话,暗地里苦笑了.从一进周府开始,他就发现周太公对自己的不太信任.其实,他的怀里还有一封周修涵托他交给周太公的密信,他还没有来得及展示出来.他虽然没看过这封信,但他当时从周修涵把信交给他时那沉重凝肃的神色中,便隐约知道了这信的份量.它也许是一封绝笔,但他又不想让眼前这位皤发落魄人过早地为他的儿子伤心.在"迎风楼"上他与周太公虽然没有深谈,但他已经看出了老头的倔强,与那份莫测高深的城府.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刘不取想.他不知道自己这次远道跋涉而来闽中馆课,是否理智.因为还有一些微更重要的事正等着他去做.

  修流捋起衣裳,下场去打了一套四门,虎虎生风,接着又踢了一圈连环腿,王田,钱胜看了喝采.太公便轻轻拿眼去看觑刘不取.刘不取说了声好,却不再则声.王田,钱胜两人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陈知耕满饮了一碗酒,道:"诸位,今夜月色正好,小老儿愿与刘先生玩上几招,以助酒兴."说着便脱了外套,大步来到场子上,他步履沉稳,显见功力非浅.刘不取忙起身恭立道:"晚辈岂敢与老前辈讨招." 

 太公与是笑道:"今天大家都不是外人,贤侄你就上前去向陈老前辈讨上几招,露上两手,也是好的." 

 太公话音未落,刘不取突然夺身而起,倏忽之间,身子已轻轻落在陈知耕身后.王田,钱胜的脸色霎时间全都变了.只有周太公微微而笑着.他觉得,从武功修为而言,修涵没有给他找错人. 

 这时陈知耕已经无法转身,他已经完全处于被攻击的被动地位.他没有想到刘不取的身手会如此之快,而且一下就占居了胁迫他的位置.此时刘不取他如若一剑在手,又是在实战时,恐怕早已点了他背后的十二处穴道.当初他跟日本忍者过招时,也受到过突袭,但是还没有过象现在这样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陈知耕慢慢走上堂来,朝太公抱抱拳道:"节公,惭愧,惭愧.真是后生可畏啊!" 

 修流在一边见了刘不取的身手,若有所思. 

 刘不取却笑道:"陈老前辈不必在意,晚辈方才只是借势而已.现下晚辈愿舞剑为诸公助兴."说着从行囊中拔出一剑,只见白光一闪,锋芒如月.刘不取借着月光,兔起鹘落,舞将起来,飒飒作响,风满厅堂. 

 陈知耕看了,呆了半晌,对周太公道:"节公,刘先生使的这手剑法,不正是在下的玩艺'旋风剑'吗?!" 

 刘不取嚯然收剑道:"正是.只是晚辈演练的有形无实而已,远不如前辈沉稳.前辈不要见笑." 

 这时,在一边静观的修流突然跟陈知耕说道:"师傅,以前晚辈自己演练这套剑法时,倒悟不出有甚不妥之处.方才看刘先生演练了一下,我却看出了这套剑法中,其实至少有三处破绽." 

 陈知耕脸色有点不豫,不过他还是问道:"流儿,是哪三处破绽?"周太公呵斥修流道:"无知小子,不得妄言!" 

 修流道:"第一处破绽是起剑之时,前面三招都不是实用的,有点故弄玄虚,象是旋风,招数却没有直接逼向敌手.与敌搏击,当以夺命为先,因此第一招便须攻击敌方要害." 

 刘不取点头笑了笑.陈知耕想了想,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当年他跟倭寇战斗时,好几次就是吃了不够直接这个亏.周太公有斥道:"小子胡说!"心里却不免有几分得意. 

 修流道:"第二个破绽是,剑势挥舞时跨越的空间太大,给敌方留下了很多破门击入的机会.在战斗中,剑为杀人之器,不必有太多的娇柔动作,只须能杀敌便可.因此招数宜精不宜多." 

 陈知耕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刘不取笑问修流道:"子渐,那么这第三个破绽呢?" 

 修流看了看陈知耕道:"这个我不能说."其实他想说的是,"旋风剑"除了快之外,还须有强劲的内力.而陈知耕缺乏的正是这一点.刘不取似乎也差中了他要说的话,不再言语. 

 周太公喝骂道:"畜生,一派胡言!还不快给前辈们斟酒." 

 三 

 陈知耕三人离开的时候,周太公由修流和赵管家搀着,一路送他们来到庄外.回来时,他看到刚刚收拾好给刘不取住宿的厢房中,还有油灯在闪烁着,他凑在窗口看了,只见刘不取的身影正伏在灯前,手里捧着一本书.他来到厅堂上,看到丫环莺儿正在剪着案桌上的灯花,于是便让她到厨房去,熬上两碗莲子淮山枸杞羹,分别给刘不取跟修流送去作宵夜. 

 他来到方氏的房中,看到她已经醒了过来,见到他进来,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双眼蓄泪,脸色潮红.太公心里动了一下,便把周菊打发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握着她的手道德道:"太太,今天我已经给流儿找好教师了,是修涵举荐的.你可以放心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吧?到底谁是流儿的生身父亲?" 

 方氏苦笑了一下,但还是摇着头.太公颤声道:"竹枝,你说,这辈子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没有?我只想听你这一句话."方氏泪流满面,更使劲地摇着头.太公自言自语道:"老夫一生行事问心无愧,若不知道真相,当死不瞑目."方氏嘴唇歙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太公离开方氏房间,慢性上了"迎风楼",在昏黄的油灯面下,躺在竹榻上静静地闭目躺着.这时他的思绪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自从万历三十一年他上京应试之后,几十年间宦海飘浮,他就再也没有回过闽中老家.方竹枝是他在任苏州知府时结识的,那时她才十六岁,而他已年近五十了. 

 方竹枝虽只算是小家碧玉,但琴棋书画,却样样精通.她的父亲是吴中的一个布商,颇有些积蓄,年纪比他还小两岁.一次,他在给苏州"听雪茶庄"题写匾额的时候,结识了她父亲.那时他的正室王氏刚刚丧去不久,他郁郁寡欢,身边三个孩子,最大的修涵也才二十出头,小的女儿周莘方才十五岁.竹枝父亲知道这事之后,便将竹枝许配给他填房.虽然后来他一直没有将竹枝扶正,但他始终是把她当正室看待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清楚修流的出身问题,也许他早就将竹枝扶正了.毕竟竹枝她在他晚年的官场生涯中,给了他最大的慰藉.她的明慧与灵巧,使很多的女人黯然失色.在他任京官的那些日子里,竹枝亲自下厨给他烹调可口的南方饭菜.寒冬时候,夤夜深沉,她披着棉袄,在他身边陪着他批注文书,替他研墨,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他觉得他还是放不下竹枝的.这次竹枝的病,突如其来.他曾经给不少人开过药方,治过肺病,但象竹枝的这种症状他还是第一次见过.据他的经验判断,竹枝的脉象显示,她已危在旦夕.他想,竹枝过世之后,他将会以正房的名义来厚葬她,将她的坟墓与前妻王氏并葬在一起.这样,修流与周菊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嫡亲子女了. 

 周菊太象她的年轻时候的母亲了,他一直把她当做掌上明珠.远近早已经有好几户人家上门提亲了,这些人包括省府的张提督跟兴化知府李还山,但他都婉言谢绝了.女儿十八,该是字人的时候了.他也有意招婿入赘,又物色不到好的姑爷.所以一直拖着.儿子修流的婚事倒还可以宽心,但女儿的婚事却是做爹的心腹之痛. 

 他想到了刘不取,他觉得从哪方面来说,他跟周菊都是挺般配的.刘心水当年在卿班中跟他有过几次争执,那时他的官职小,却敢当面据理明言,是条汉子.但他似乎还没有勘透刘不取的为人.越是聪明的人,心眼越是难以捉摸.如若聪明过头,则过犹不及.他担心刘不取的正是这一点.今天他请了陈知耕三人来作客,本来就是为了勘探刘不取的为人,学问功夫倒在其次.刘不取也已经看出了这点. 

 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刘不取那微微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不过要在半天时间里看清一个人是困难的,即便是象他这样在宦海中游历了几十年的老官僚,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因此他还想再观察他一段日子. 

 于是他想下楼去,再跟刘不取聊上一聊.正要起身,只见莺儿上楼来道:"老爷,刘先生有事要见老爷."周太公便叫莺儿请他上楼来. 

 刘不取在太公身边坐下道:"伯父,侄儿深夜打扰,实有要事.小侄这里有修涵年兄的书信一封呈上."太公听说是修涵的家书,慌忙仰起身子道:"快快把来与我!" 

 太公拿过信,只见上面打着红封漆,心里登时一凉.加红封漆的书信一般都是有要紧内容的,一是强调要紧张,二也是防送信人拆封.他急急把信看了,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泪如雨下了.他即刻将信在油灯上点着了,问刘不取道:"贤侄,修涵他与你分别时,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他这人说话时,总是喜欢把最要紧的话放在最后说." 

 刘不取沉声道:"他说的是'日月无光'!" 

 周太公听了,猛然大叫一声,便从竹榻上软塌塌地落倒在地.刘不取慌了,忙抱起太公,安扶在竹榻上,而后匆匆下楼去叫人.府里上下知道了,顿时忙成一团.赵管家叫了两个家人,要他们连夜赶去城里请齐医生来. 

 周菊本来就悲痛莫名了,这时更是吓得不知所措,只是哭着.修流急道:"爹是不是快不行了?怪不得今天让人抬了一付棺材回来."姐弟俩慌慌张张地直奔上楼去了. 

 刘不取给太公把过脉,道:"伯父是急火攻心,可能是中风了." 

 他出手点了太公的百会,人中,承浆,风池,风府几处大穴,然后跟赵管家道:"赵管家,我开个方子,你赶紧叫人去取药." 

 正当刘不取开药方之时,赵管家在一边冷冷地问他道:"刘先生,方才你在楼上跟太公说什么了?太公他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方才跟你说了几句话后就中风了?!" 

 刘不取道:"府上修涵先生托在下送封家书给太公,太公看过信之后就昏倒在地了.信中内容,我一概不知."赵管家道:"我问的是你跟太公说什么了?!" 

 刘不取不悦道:"赵管家,你管的事太多了吧!"说着,便把药方交给了他. 

 赵管家看着药方道:"依我看还是等齐医生来了后再加定夺吧."刘不取道:"此事万万不可担搁,再晚上半个时辰,太公恐怕便有性命之虞.那时可就麻烦了."赵管家对修流道:"少爷,你拿个主意吧.这事老奴担待不起." 

 修流拿过药方看觑一眼,便道:"就按刘先生的方子去取药.这药方正是对症下药"他平时也喜欢跟着太公琢磨些药理,因此懂得些药方.那赵管家便打发人去了. 

 齐医生来到的时候,周太公已经手脚发麻,口眼歪斜,嘴里不住地淌口水.齐医生忙打开医箱,拿出针灸用针,扎在太公的气海,关元,神阙三穴上.齐医生道:"幸好节公已经被点了七处大穴,此时已无性命之虞.不知是哪位高手出的手." 

 刘不取拱拱手道:"在下燕山刘不取,今日方到周府,因为事急,便斗胆点了太公的穴道." 

 齐医生道:"先生真是出手不凡."便要下手开方子.修流道:"刘先生方才已经开过方子了.是人参,附子,龙骨,牡蛎,石决明."齐医生道:"石决明用多少钱?"修流道:"三钱." 

 齐医生便冲刘不取抱抱拳道:"有刘先生在府上,节公决然可以起死回生.舍下不敢叨劳,这就告辞了." 

 这时周菊过来道:"还请齐先生下楼看望一下家母."齐医生面有难色,他看了眼刘不取,对周菊道:"令尊今天已经给令堂开过方子,齐某岂敢下手!"刘不取道:"齐先生先请,在下愿与先生同去观察一番." 

 那方氏本来病况已经略有好转,方才听到说太公中风了,心下一急,病况一下子又转危.这时已经睁不开眼,手脚痉挛.刘不取见了道:"姨太太这是阴虚阳盛,方才又受了太公这一吓,痰火上来.先生可以在十宣穴入针三毫,再在膻中穴入针两毫,或许可以化血清痰." 

 齐医生沉吟一会,照着做了.方氏突然间呻吟一声,鼻息开始粗重起来.齐医生满脸是汗,这时舒了口气,道:"刘先生,依你看,这方子该怎么开?" 

 刘不取道:"太公先前开过的是什么方子?"齐医生道:"节公开过的是百合固金汤加合柴胡清骨散,只是方中又加用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三钱."刘不取道:"太公一生为人谨慎,开药方也是如此.其实他可以将生黄芪,党参,血余炭各加一钱,再加紫珠草三钱,便可逼出姨太太体内的积毒." 

 齐医生听了,长叹一声道:"这是以毒攻毒之方.老夫行医一世,却不敢去想这一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四  

甲申年春惊蛰之后,密集的春笋破土而出,春雷震动,南方漫长的雨季即将降临.这时,北方的局势大变,李闯号称的百万大军已经攻陷北京城,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朝中文武大臣自尽者,不知其数.李闯部众,将北京城洗劫一空. 

 周太公获讯之后,终日望着北方,痛哭不止.本来他中风后经一段时间的休养,身体康复了不少,已能扶杖下床走动.但崇祯的自缢,严重地打击了他的身心,他担忧着家国之事,再次卧病不起. 

 自从崇祯逝世后,他一直在牵挂着修涵一家的下落.京中卿班那么多人自杀,不知修涵可曾逃了出来.上次修涵托刘不取带来书信后,他对修涵的想念,又多了一层.他对修涵寄予着很大的希望,但大厦将倾,柱梁难撑.他明白,从崇祯自缢的那天起,李闯也跟着完了.自此国家将陷入混乱之中.李闯折腾了十几年,最后除了将国家毁灭之外,一无建树.这使他之前对由灾民而衍变为起义军的流寇的同情,荡然无存. 

 他想,流寇就是流寇.本朝的流寇运动,简直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 

 不过,刘不取果然不负他的厚望,他日间馆课,晚上则教修流修习武功,一个月下来,修流的学问跟武功,都大有进展.他心下稍为宽慰.而且他还注意到,周菊似乎对刘不取产生了好感,这从她时常借口到刘不取房间送茶水,送宵夜等细末事情可以隐约看得出来.刘不取虽然看上去仍显得很矜持,但他对周菊的好感,还是不免流露出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他那双敏感的浊眼. 

 方氏在吃了刘不取开的药后,病况也已大为改善,如今已能下地行走,偶尔也可以料理些轻便家务了. 

 这天正是清明,太公感觉略微好了些.他吃了碗鸡肉参汤.黄昏时候,太公披衣下床,拄着拐杖,要修流陪他到府院旁边的竹林中去散步.那竹林中长满了刚出土的新笋,太公看了喜欢,道:"凡所一应草木中,竹气最旺,一年即可成材.材质坚韧.流儿,你知道爹为何自号'节闲'吗?" 

 修流道:"爹以竹自比,暗寓操守.间有退隐自适之意.爹其实是身在山林之中,心存天下之外." 

 太公满意地笑了.他看了看看修流,觉得修流那神态就跟修涵少年时一模一样.修涵自崇祯元年时上京赴试以来,自此就再也没有回闽中老家来过.人老了,儿女都在心头. 

 太公要修流挖上几根嫩竹笋,晚上回去做道酸辣笋汤喝.他一看到鲜嫩的竹笋,胃口忍不住就上来了. 

 这时,赵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说道:"老爷,门外有个远途而来的客官,说有要信要送交给你."太公问道:"是什么地方来的?"赵管家道:"是南京来的."太公听了,慌忙让赵管家扶他回府去. 

 信是周太公以前在朝中的一位密友,后来成了他亲家的叶中和写来的.信中写道: 

 "节公敬启: 

 自吾皇驾崩之后,淮水以北,局势已不可收拾.江北地方诸镇统军,俱勾心斗角,拥兵自重,割据地盘,无意北上为先烈帝复仇.今南京欲拟立新帝,各方莫衷一是.凤阳总督马士英挟持福王长子朱由崧,欲进留都鉴国.节公乃朝中元老,众望所归.朝中众卿士恳请节公出山,赴南都共商国是.中和拜上.道路人传令公子修涵君已在闯贼破城之日殉难.望节公节哀.中和又及. 

 崇祯甲申年四月."  

太公阅罢信,老泪纵横.他让赵管家赶快去安排灵堂,祭奠修涵.那方氏闻讯,也是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周府上下,尽皆挂孝. 

 夜深时候,太公把刘不取叫上"迎风楼",在灯下铺开书信,道:"贤侄,你可有良策?"刘不取看了信道:"伯父,留都那一帮人等,大都是又尸位素餐之辈,能成什么大事?况且伯父年事已高,愚以为还是不去为好." 

 太公吟哦道:"国事已危在旦夕.修涵已经去世,老夫现在最挂虑的是大女儿周莘跟在川中二儿子修洛.修洛倒也罢了,这周莘可是故世老妻的心头肉.老夫想即日修书一封送给叶公,好将周莘接回来住上一些日子.明日就让修流跟赵管家送去南京.贤侄就权且再在府上盘桓些日子,静候事变." 

 刘不取想了会道:"伯父,小侄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当否."太公道:"有何主意,快快说来."刘不取道:"太公可修书一封与叶公,再修封家书与周莘,小侄明日就上路去送信,到南京后,小侄再看局势,见机行事.子渐尚小,太公又一日离不开赵管家,他们还是留在太公身边为好." 

 太公沉吟一会道:"此话甚得老朽心意.以贤侄的才干,能在南京为新皇前驱,自然最后不过.只是要劳累你忙碌奔波了.老朽这就修书.烦请贤侄去唤贱内跟周菊上楼来,老朽有要事要说."刘不取下楼去了. 

 太公在灯下铺开纸笔,运思一番,先给叶中和修了一道书,缄封好了.在给周莘修书时,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前妻清丽柔婉的形象.周莘长得酷似前妻,前妻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前妻去世时,她才十六岁,如今该是三十五岁了吧?这孩子秀外慧中,从小不善言词,跟外向机敏的周菊相比,倒不象是姐妹. 

 这时,刘不取与方氏,周菊上楼来了,太公搁下笔,对方氏道:"娘子,你看刘贤侄为人怎么样?"方氏没想到太公突然问起这话,便笑道:"刘先生人品学问都好,只可惜埋汰在了咱们这偏僻的山野中." 

 太公点点头,跟刘不取道:"贤侄,你看周菊怎么样?"刘不取还没说话,周菊已羞红了脸,闪身便要跑下楼去.太公叫住了她,对刘不取道:"贤侄,如今国难当头,老夫本不该谈这事.但你此去南都,不知何日当归.老夫今日愿将菊儿许配与你为妻,让你身在远处,心里也好有个牵挂.待得来日朝中局势稍定后,你便回来,与菊儿完婚.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刘不取本来心下已然差到了几分,但没想到太公会这么直接了当地提出这事,便愣了一下,道:"太公,这事还须从长计议."太公笑道:"这么说,你是无意娶周菊为妻了?"刘不取慌忙跪下道:"伯父,小侄只是一介布衣书生,飘零江湖,得伯父如此错爱,该如何相报?"太公道:"老夫我敬重令尊的为人,又见你人品见识,俱皆不凡,因此属意于你.老夫只怕菊儿尚不懂事,牵累了你,还请贤侄多加照顾." 

 刘不取道:"小侄自然会一辈子厚待周姑娘的.只是委屈了周姑娘."这时周菊的脸更红了.太公道:"既如此,今晚你们就当着老夫跟太太的面,定了这事,如何.?"刘不取再拜下去.周菊羞答答地也跪了下去.刘不取叩过头,道:"多谢岳父,岳母大人." 

 太公扶起他道:"贤婿请起."周菊羞不自禁,慌忙跑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早,刘不取就动身了.修流跟周菊一起送他来到庄外.刘不取对修流道:"子渐,咱们汉人家的学问是万万不能丢的,到时候经略国家,靠的还是学问.武功非我汉人所长,我们必须取长补短,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我走之后,你千万不可荒废了学业." 

 修流道:"先生,没有武功,哪来做学问的清静之处?"刘不取笑道:"只要心定神闲,村野市井,还怕放不下一张书桌?!"修流笑了笑,道:"先生说的也是.学生定然学业武功两不误!"刘不取笑道:"你以后还是别喊我先生了,就叫姐夫吧." 

 周菊忙低下头去,修流呆了半晌道:"菊姐,这是怎么回事?"周菊道:"修流,你先回去吧,姐还有几句话要跟你先生说." 

 修流惊笑一下,莫名其妙地回庄了. 

 刘不取拉起周菊的手道:"菊儿,早则三四个月,晚则一两年,我定然回来,娶你做我的新娘.不取如有贰心,天地不容!" 

 周菊泪落如豆了,她想说上两句,却开不了口.刘不取忍不住一把搂定了她.临别时,周菊掏出一方白手帕,猛往刘不取怀里一塞.刘不取翻开手帕一看,只见上面刺绣着一株秋菊,旁边题写道:"菊初开放,心如滴泉." 

 刘不取将手绢细心揣进怀里,依依不舍地走了.周菊一直在庄口目送他远去.

  五  

刘不取最后望了一眼周家庄,只见远处的庄口处,周菊的身影还模模糊糊地在那里.他的眼里噙着热泪,回身就走. 

 他不知道自己此去南京,是否得当.他自幼年时起,便觉得父亲是个怀才不遇的大才.父亲熟读兵书,好论谈兵法,满腹经纶,却只能在礼部供职,才无以致用.当年朝中多是清议之大夫,到头来真正兵临城下时,却无一人有策略. 

 他始终以为,治国之道,当雷厉风行,民生为贵,社稷为轻,君皇则不过是个点缀而已.所以他在崇祯十一年乡试中举之后,便不想再去考进士了.那时他游历天下,进出于关内关外,长了不少书本以外知识,使他的视野更为开阔. 

 他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省城福州,在南市购置了一匹快马.他每天给那马喂酒,那马跑起来,一点没有遮拦,虽然山路崎岖,但在三天后便赶到了浙江杭州府,看那嘉定时,也已经不远. 

 此时正是暮春四月,江南到处莺飞草长,桃花满树,杨柳依依.刘不取无心留恋那春色,日落时候,便在西湖边上一家客栈歇息了,准备明日一早便赶去嘉定,将太公托的信交与周莘.半夜时分,刘不取满腹心思,尚不能入眠,便披衣出户,漫步来到湖边一座亭下,却见那里早有一位中年男子坐着.那人独自坐着,对着清月,浅斟慢酌. 

 刘不取心道:"如此夜深时分,此人还在亭中消遣,看来必是个性情中人,不免走上前去,结识于他."于是他便拱手朗声说道:"在下燕山刘不取,偶尔路过这里,兄台可否让在下上亭一叙?" 

 那男子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在下正愁无人对饮,仁兄如不见弃,何妨进亭畅饮一番." 

 刘不取上得亭来,借那月光一看,只见那人骨格清矍,一双细长眼,炯炯有神.那人起身抱拳道:"在下江苏嘉定茶商叶思任.燕山刘心水是阁下何人?"刘不取道:"正是家父."那叶思任笑道:"失敬失敬.今年春茶新上,在下到杭州贩茶,寄寓于此,夜来烦闷,因此独自一人在此对月清饮."便邀刘不取入座了. 

 刘不取道:"原来叶兄好品茶,也善饮酒."叶思任笑道:"茶是小道.其实叶某生平最爱酒,故不能上进,至今流罗江湖,只好以贩茶来平心静气,另外薄养家口." 

 刘不取道:"在下观叶兄气色,功力十分精湛,定然不是个十足酒徒.叶兄何不弃商从仕,做一番大事业?"叶思任笑道:"不瞒刘兄,在下是崇祯四年进士,后来勘破官场事务,便决意弃仕从商.在下在嘉定的茶庄名'明泉',刘兄有空上嘉定蔽庄上,痛饮上几杯,在下一定薄尽地主之宜." 

 刘不取笑道:"是喝酒还是品茶?"叶思任笑道:"自然是喝酒." 

 两人大笑了,各满饮了三杯.叶思任道:"在下想来,是必前些时京城已破,故而刘兄从顺天府流落此地."刘不取道:"在下早于数月前便已离京到了闽中,承蒙旧朝中耆老周献老先生延为塾师,馆课其子,如今正欲上南京公干." 

 叶思任"呀"了一声,道:"天底下竟有这等巧事?那节公便是在下岳翁.如今周府上下一向可好?我大舅子修涵已然在京师陷落时殉难,不知岳翁得知讯息否."刘不取道:"周府一家上下都还平安,叶兄毋须挂虑.这里有节公亲笔书信一封,要在下送与叶兄跟尊嫂子.叶兄正好在这,在下就不必多跑一趟了." 

 说着,便将周太公给周莘的家信递上.他没有提起太公已将周菊许配与他为妻之事.趟双方都知道彼此已做了连襟,说起话来反倒有许多客套. 

 叶思任月下把信看了,长叹一声,道:"岳翁心情不老,还要在下重复出仕,勉尽拙才,以家国为己任.做晚辈的,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刘不取笑道:"既然如此,叶兄何不跟小弟一同去南京,见机行事,投效国家?"叶思任道:"我淡出仕途心意已决,只怕难以从命了!"刘不取道:"只可惜了叶兄之才."

  叶思任道:"贤弟,这话切莫再提起,叶某已然散淡惯了,只图与夫人女儿日夜长相厮守,清静度日.我看你一表人材,精通经书,武功又是常人所望尘莫及,真是周家所幸.贤弟当好自为之,为我大明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说着,他身形略微挪动了一下,人已在五丈之外了.叶思任在远处笑道:"刘贤弟,后会有期!" 

 刘不取心想,他称自己为贤弟,显然是已经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来太公已在信中提及结亲之事了,自己本该想到这一点的.他一下子又想起怀里轴菊送他的手绢,心头不觉一热. 

 刘不取快马加鞭,不日便来到南京.南京繁华如旧,歌吹沸天,廛汗扑地,丝毫没有亡国之悲愤,战乱即将到临之象.

  刘不取经过喧闹的街市,冷笑了一下,便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了.他摸摸行囊,发现盘缠已经不多,于是便让店小二牵马到市上卖了,得钱三十金. 

 这天晚上,刘不取在夫子庙的贡院旁边的一家酒楼,要了一壶热酒,四碟小菜,慢慢坐喝.秦淮河对面的伎馆酒楼上,华灯初上,竹肉并发.他想,江南的文士商人,真是一堆行尸走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刘不取想到了叶思任.他觉得叶思任真是个吃不透的人.他分明是进士出身,又是一身的好功夫,却去贩卖茶叶,赚几个闲钱,风华雪月,真是埋没了人材.江南四处都是才子,只可惜这些才子们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闲逸之气,茶酒琴棋,文章书画,美妾娈童,精舍山水,却个个眼高手低,无真正的经国济世方略.这也许正是晚明覆亡的悲剧. 

 青山秀水稻鱼肥,却养就了一批废物.刘不取心下冷笑不已.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这事他本来应该早已想到的.叶思任跟他现在正要去找的叶中和其实是父子关系!他跟叶思任畅叙良久,却疏忽了一点,那就是没想到周叶两家的姻亲关系中,叶中和正是叶思任的父亲.周太公也没跟他谈起过这事.嘉定叶家,叶中和.看来,周太公似乎对他至今仍然还是不放心. 

 这时他看到秦淮河上,一只轻舟缓缓流过.船头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容貌清俊,一手把扇,一手执杯.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女子,正把着洞箫吹着,看俩人神态,十分狎昵.刘不取叫过小二问道:"这船上二人是谁?" 

 小二瞪大眼睛道:"相公居然连这两人都没见识过?那男的是河南来的侯方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冒辟疆,陈定生,方密之并称'复社四公子',南京城里,无人不晓.那女的如果你也不认得,那相公你就别在这里装斯文呆看了." 

 刘不取道:"我委实不知."小二道:"叫你长点见识.她便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刘不取呆了一下,叹道:"难怪侯朝宗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便拿起一根箸子,朝侯方域的酒杯击射下去. 

 侯方域的手中酒杯砰地一声掉落河里.李香君的箫声也嘎然而断.侯方域起身喊道:"是谁人耍弄于侯某?!" 

 刘不取站立窗前,冷冷说道:"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去?奚乐奚恶?" 

 李香君道:"相公,这是个奇人,引庄子言语,意在嘲讽."侯方域便朝刘不取抱拳道:"阁下何人,敢请上船一叙?" 

 刘不取冷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着顾自坐下喝酒.侯方域怅惘移舟而去. 

 第二天,刘不取找到叶府门下,将周太公的书信交给管家,让他转交给叶中和.管家打量了一下刘不取道:"叶学士今天上朝去了,你改日再来吧.这信我先收着,得便时就替你递呈上去." 

 次日刘不取一大早便到叶府门前候着.管家见了他道:"学士五更时便上朝议事了,你明天再来吧." 

 刘不取心下烦闷,便去了玄武湖散心.其时正是暮春,湖上游人如织,白鹜低掠,轻柳如烟.刘不取沿着城墙根走着,忽然,这时下起了朦朦细雨.游人四处躲避.刘不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只小舟横着,舟上一人,棕衣箬笠,危坐不动,手里把持着一根黑渔杆,那浮标正被雨水点击地上下晃荡. 

 刘不取心下一喜,便在湖边水草间坐下了,看他垂钓.看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鱼上钩.刘不取忍不住问道:"先生是在直钩垂钓吗?" 

 那人盯着湖面道:"你以为在下有那份闲心吗?在下这是在附庸风雅,故意装做象姜太公,严子陵等名士的样子,以便沽名钓誉,一朝耸动江湖,留名千古.哪象先生,黑水闽中江南,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潇洒得很呐!" 

 刘不取听了,心下一惊,慌忙问道:"先生何人?"那人道:"说了你也不知道,何必过问.待我钓得一只鳗鲡,再作理会." 

 此时那雨下的大了,刘不取全身湿透,那小舟也开始荡漾起来,雨点打击着水面,涟漪流散.忽然间浮标上下急促窜跳了一下,刘不取道:"先生快快收杆!"那人道:"慌什么,这是小鱼."说着,唰地一下拔起钓钩,换上一条新的蚯蚓,抛掷出去. 

 那人道:"先生此行,便如在下垂钓,用心良苦呵!"刘不取冷笑道:"可惜江南已无鳗鲡."说话间,那浮标突然往下一没,那人将竹竿迅急往上一拽,但见一条尺余的鳗鲡,已悬挂于雨空中.那人道:"谁说江南已无鳗鲡?不过小鱼倒是不少." 

 那人将渔竿在湖面上一点,舟子便如箭一般向湖心滑出去数丈.刘不取心下一惊,大声问道:"先生请留名,在下该日再来拜会."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余姚朱舜水." 

 傍晚时分,刘不取又来到叶府.这回他先到府门对面的一家酒店,给了店小二两钱银子,问道:"叶府的叶老爷回来没有?"小二捏着银子笑道:"客官算是问对人了.不瞒客官,叶老爷早回来了. 

 刘不取便来到叶府门外,对门卫说要拜谒叶中和.门卫去叫了管家出来,管家道:"老爷还没回来呢."刘不取冷冷说道:"我知道叶公此刻正在府上.你几次阻我见叶公,无非是想让我给你银子.我偏是不给!" 

 管家怒道:"谁要你的臭银子.你一个穷酸书生,还是省两个钱买套象样的行头穿吧." 

 刘不取不再理会他,竟自朝府里走去.管家忙叫了几个门卫过来阻挡,却哪里拦得住?刘不取一路来到厅堂上,见一个瘦高的老头正在那里指点丫头烧茶,茶香扑鼻.老头见了他,愕然道:"阁下何人,胆敢骚扰老夫?!" 

 刘不取道:"在下燕山刘不取,受叶公故人相托,数次求见,都被这管家阻挠."管家道:"这厮委实无理,竟然擅闯入府中."老头道:"哪位故人?"刘不取道:"闽中周子恭老先生." 

 老头放下茶具,叫那丫头走开,道:"原来节公已经来到南京了.老夫叶中和.不知节公现下下榻何处?"刘不取道:"节公因为年事已高,又兼前月偶染病恙,故不能来京商议国是."叶中和叹口气道:"节公门生故交甚多,本想他能到京来,登高一呼,英才齐集.可惜,可惜呀!" 

 刘不取道:"节公托晚辈带来书信一封,晚辈昨日已交与管家递呈,不知叶公收到否?"叶中和登时喝斥管家道:"奴才,险些坏我大事."管家慌忙从怀里拿出书信,交给叶中和. 

 叶中和看过信后道:"原来尊驾是刘心水的公子,真是少年英才,老夫明日便上朝参奏福王监国,必当委以重任.快快请坐."刘不取笑问道:"不知嘉定'明泉'茶庄的叶思任先生,与叶公如何称呼?" 

 叶中和道:"正是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