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杂务缠身,一部《狼图腾》,断断续续读了一个多月才读完。读罢,掩卷长思,觉得有话要说。
《狼图腾》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杰作,全书的一大主题—应该重新评价狼尤其是草原狼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如果单从游牧民族的历史来看,这的确是富有洞察力和说服力的观点。而该书的另一大主题—草原狼对草原生态环境的影响,尽管说不上有新意,但也是真知灼见。我对这两点都没有疑问,我的疑问在于,作者在书中极力赞美的狼图腾文明,真的那么值得推崇吗?
也许作者有意无意之间夸大了狼及狼图腾文明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影响,至少有两个明显的坎,作者就没能迈过去,甚至好象也没能绕过去。第一,书中反复强调,与人相比,狼更聪明,更具有智慧,可是比人更聪明更有智慧的狼在与人的对抗中却是一败涂地,最后竟从额仑草原销声匿迹了。同时,书中也不断地赞美草原游牧民族的狼图腾文明,而对华夏中原的农耕文明极力贬斥嘲笑,可是狼图腾文明在农耕文明面前最终也是一退再退,一筹莫展。作者书中描绘的高贵,凶猛,骠悍的狼图腾文明为什么就是敌不过看似柔弱,却是化骨绵掌般以柔克刚,滴水穿石的中原农耕文明呢?作者好想并没有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在这里试着回答一下。
的确,华夏农耕文明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相比之下,游牧文明有更大更致命的缺点,那就是缺少文明与智慧的传承。一只狼也许比一个人更有智慧,一个蒙古骑士也许比一个汉人农民更勇猛彪悍,但人类与农耕民族却比狼类与游牧民族更懂得文明与智慧的传承。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最宝贵的最值得我们珍视的并不是可汗的强权和欧亚大帝国的荣耀,而是人类创造的文明—哲学,文学,艺术,科学等等,这才是人类文明与智慧的结晶,是最值得我们骄傲,呵护和持守的东西,而狼图腾的游牧文明在这方面几乎是个空白。蒙古铁骑纵横欧亚大陆,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赤地千里,其建立的庞大帝国并不是人类文明的幸运,反而是人类文明的浩劫。显赫一时的大蒙古帝国,除了留下一部《蒙古秘史》以外,在文化建设上好无建树,与华夏农耕文明创造的浩瀚的文明比起来,真不可相提并论。有元一代,在文化成就方面,有与唐诗宋词齐名的元曲,但却并非忽必烈们的成就,而是被《狼图腾》的书作者讥刺为黄羊文明的农耕文明的成就。“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几首凄美的小诗,在人类历史上的价值,早已超过了帝王皇冠上的宝石。是以蒙古大帝国虽然来势凶猛,但因为缺少文明的传承与凝聚,不到百年便支离破碎,灰飞烟灭了。
若要较真,狼图腾的游牧文明,其实说不上是真正的文明,如果勉强要把它说成文明,我愿意把它看成一种兽性文明,因为其文明的内涵更接近草原狼那样的生命的混沌与本真,缺少人性的直觉。相比之下,华夏中原的农耕文明才是真正人性的文明。
我觉得,以儒学为主体的华夏农耕文明是一种比较纯粹的人性文明,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讲究人伦纲常,既拒绝了对彼岸世界及人生终极意义的探求,又与动物世界拉开了距离。儒学农耕文明的内涵牢牢地限制在人这个范畴,紧紧地扣住人生的现世今生,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实用理性精神。在这样的人性关怀之下,华夏农耕文明在文学,绘画,书法,戏曲,天文,历法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使华夏文明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伟大文明之一,其成就是草原游牧文明无法比肩的。
《狼图腾》作者认为,游牧民族常常入侵中原,为农耕文明不定期地注入狼性血液,保持了华夏民族的生命力。此说也有些牵强,游牧民族的入侵中原,只不过是打乱了农耕文明的原有秩序,使人有机会可以站出来重组社会秩序而已,朱元璋,李自成,毛泽东,就都不是蒙古人,而是正统汉人,时势造就的英雄而已,与游牧民族无关。即使没有游牧民族的入侵,中国特有的政治经济结构也会使社会秩序每隔一段时间就打乱重组一次,使华夏民族不断地重获生机。
《狼图腾》作者还几次提到西方文明,很笼统地把西方文明归纳到狼图腾文明当中去,这是极为皮相和缺乏说服力的。西方文明其实是独立于欧亚草原游牧文明和华夏中原农耕文明之外的另一大文明,与狼图腾扯不上关系。如果说游牧文明是一种兽性文明,农耕文明是一种人性文明,那么我愿意把西方文明称为一种神性文明。
西方文明从一开始就在神性与兽性之间摇摆挣扎,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中多的是半神半兽的英雄,一部西方文明史其实就是一部神性与兽性征战,人类企图摆脱兽性,拥抱神性的历史,如果说游牧文明史离不开一个狼字,农耕文明史离不开一个人字,那么西方文明史则离不开一个神字,马丁路德改教,卡尔文改教,十字军东征,文艺复兴,新教徒美洲大迁徙,这些事件都与宗教和神有关,构成了西方历史的主线。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的兴盛,也与新教伦理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没有神,就没有西方文明。其实,人类文明的发展轨迹,应该是一条从兽性,到人性,再到神性的发展道路,西方文明,华夏农耕文明和草原游牧文明之间的碰撞,可以看作是不同层次的文明之间的碰撞,人性优于兽性,神性优于人性。
对完美人性的追求,可用真善美三个字表达,而对神性的追求,却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爱,爱自然,爱世界,爱亲人,爱仇敌。从文明的层面来看,中华农耕文明固然缺少兽性,但最缺乏的我以为不是兽性,而是神性,是爱。
二00六年三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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