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很偶然的机会听到吴沉香的故事的。讲故事的就是她本人。
那天下午她打来电话说要来看我时,我感到很诧异。沉香是我上研究生时的朋友,那种说不上很熟但见面也会聊几句的朋友。初次在校园里看见她,安静而不苟言笑的一个女孩子,打扮也很沉闷。后来知道她念MBA。她不大参加中国留学生的活动,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那些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想法的男同胞们曾经势图打听有关她的事情,都是不得要领,最后无疾而终。和她熟起来是在一次国际学生文化节,我上台演奏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沉香跑到后台找我,告诉我她很喜欢我的演奏。我是念音乐的,从六岁撅着羊角小辫在妈妈得意的目光中当众拉琴起,不知被多少人夸奖过。至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可还是头一次听到有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真诚地夸赞,虚荣心让我对沉香绝对另眼相看。我们聊起来,很快我就发现她只是和许多兴致勃勃,热衷谈论音乐与艺术的人一样,有些模糊的知识,却没有什么独立的见解,更谈不上章法了。这种人我见多了,他们的热情通常会和他们的年龄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退,渐渐的艺术和厨房里黑胡椒调味品一样变得毫无光彩。可沉香似乎是个例外,从那以后她经常来听我们的彩排或是演出,总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听完,然后默默地离去,仅此而已。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只偶尔听到沉香的消息,她仍是一个人,住在这个城市一个繁华而优雅的角落里。
傍晚时天阴下来,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我以为沉香不能来了,可她仍在正午的时候按响了门铃。我感到那门铃似乎也是急促的。她一进门,连围巾都来不及摘掉,就迫不及待地抓住我的手,“快让我看看你的宝宝。”
阳光射进起居室来,从这间屋子圆拱形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草地上的积雪在晴朗的天空下发出闪亮的光芒。沉香两手捧着一杯热茶,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从看到儿子到现在,这个表情就没有离开过她。我们就这样,两个女人这么静静坐着,音响里着一张依萨克帕尔曼版的老柴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我至少有四五个版本的这支曲子,而我偏爱依萨克帕尔曼这一张。他的弦子的颤动中仿佛跳动着一颗高贵而激荡的灵魂,这才是那俄罗斯血统的真谛。而行内人推崇的海菲兹版就不同了。尽管技巧和音色美得让人无可挑剔,可我却认为那行云流水里面有着隐隐的缺憾。我觉得他只拉出了老柴的高贵,却没有拉出他的民族性。我记得好象和沉香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一个搞音乐的朋友也这么讲。
“姗姗,你有‘梁祝’吗”,沉香忽然问我,旋即笑了“你当然有了。”她并不是一个妖冶出色的姑娘,整个人的五官很平淡,疏眉,细目,鼻子小巧玲珑,薄嘴唇。她的脸有些扁平,脸色苍白。黑黑的头发齐肩,更映得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绒线衫,下面是一条淡灰色的人造丝长筒裤,精致却暗淡。“沉香,你应该把自己打扮得亮色一些”我不由自主地说。我起身换上一张余丽拿的梁祝,定音鼓隐隐的回响中,一支长笛明丽的华采在午后的阳光中轻快地响起来。我看到沉香更加沉郁了,整个人躲在阳光的阴影中,一动不动。
“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她突然开了口,“可是我不在乎。当一个人心里有信念的时候,他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理解他。”她慢慢地说,眼睛望着窗外。我觉得她要告诉我什么故事了。果然,她继续说了下去:“我的信念是一个人。一个教会我什么是爱的人。”她的嘴唇忽然有点儿哆嗦,好象在极力克制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冲我摆摆手,“我知道,你并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想要说的。我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很爱我,但他们都是那种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们之间,怎么说呢,就象清教徒一样的爱情。从小我就觉得我的家庭太严肃了,我父母是同事,朋友,在家连一点亲昵的动作或语言都没有。我长大了,我自尊,敏感,不卑不抗。我也成了一个严肃的人,其实这实在有违我的本意,我不是不想活泼,只是不太会。有的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抚摸着自己美好的身体,我就有一种想要燃烧一次的感觉。就象荆棘鸟一样,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就又回复到自己惯性的世界去了。”她笑了一下,这笑使她美丽而生动起来。我隐隐感到,我所认识的那个沉香,已经不在了。
可她并不在意,“我刚来费城的时候,生活简单而规律,每天图书馆,教室,家,有时候周末会自己走到河边去看船坞,除了班上一起选课的两个中国同学,几乎不认识什么人。不用打工,已经很幸运了。也没什么可报怨的。我记得那天放春假,是个星期天。我一个人闲得没事儿,就到校园里去逛。走过街角那间教堂的时候,看见门敞开着,就信步走了进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教堂,我觉得简直就是有什么力量在导引我。那个教堂很小,不象中园的大教堂那么雄伟,宏大。可是它里面庄重而亲切。厅堂几排婆娑得发亮的长祷告椅,屋子的一端有一个小小的神龛。两边是镶着五彩玻璃的长窗,靠西还有一个小门开向一个小园。一个人坐在一扇窗下正在写东西。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个人,他抬起头来,看到我,对我笑笑。一股奇怪的暖意滑过我的心头,我有些手足无措。
‘你是来做弥撒的吗?’看见我站在那儿,他友好地说,‘时间还早呢。’他的声音也是温暖而有质感,象受过专业训练。看见我摇头,他又说,‘那你是来听唱诗的了。好多人到这个教堂都是来听唱诗的,我第一次来也是这样。’
‘是吗?’我感到放松了一些,开始仔细打量他,他是一个金褐色头发的青年,白皙的皮肤,他的闪亮的淡褐色的眼睛温暖而性感。‘那你也不是基督徒了?’
‘哦,我是。我的一家全都是基督徒。可是,’他耸耸肩,‘你不一定非要到教堂来才能表现你的虔诚,上帝应该在这儿,而不是那儿。’他用手按按自己的胸口,又向神龛那边努努嘴。我惊讶地望着他,‘你这样说,上帝会不高兴的’
‘我小时候跟我妈妈上教堂来,常常要被按住几个小时,反抗也没用,那时我会迷迷乎乎地想,上帝一定不会自己这样要求的,是这些宣讲上帝的人拼命想控制住象我妈妈这样的人。我真希望有一天,我能去问问上帝,是不是真是这样。’
‘那你不就死了吗。’
‘是啊,后来我当然改主意了,可我还是觉得信仰是在心里的,不是在,在……’,‘在形式上的’ 我忍不住插口道。
‘对,形式上的。’ 他温柔地看了我一眼。‘那么你呢,你的信仰是什么呢?’
我沉默了,真的,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停了停,我慢慢地说:‘我没有什么具体的模
式,只是信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朵风中的花朵,一颗泪眼中的流星,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只要它是美好的。’我说。’ ”
“我并没有骗他,那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想来,简直不象真的。”沉香嘴角掠过一个笑容,有些迷惘的样子。
“可是他好象很感动,‘说得真美,’他说,低下头抚弄他正在写的东西,‘我觉得我们的想法其实是相同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五线谱,身边还放了一个琴盒。
‘你是音乐家啊。’ 我极力使自己显得不要太无知。
他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念音乐的学生,我在北校读小提琴的研究生,你喜欢小提琴吗。’
我点点头,‘我没有这个天赋,是个庸人,小时候也曾有当个音乐家的梦。后来就慢慢忘记了。’
‘是啊,没准儿我也就是个庸人之首罢了。我学小提琴就是觉得它很神奇,一根弓子,四根弦子,能够奏出那么美丽丰富的旋律,音域能达到三个多八度。我就迷上了。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回头,除了这个,’他拍拍身边的琴盒,‘我好象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那双淡褐色的眼睛仿佛直指到我心里。我一愣。
‘
能看看你的琴吗?’
‘当然可以。’
他把琴递给我。你知道,我对乐曲一无所知。但当我捧着那把质地精良,色泽明亮的琴时,我觉得它仿佛是用有灵性的。这灵性应是奏出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声音的源泉。当然,还应该有一双赋有魔力的手。我偷眼望向他的手。他的手苍白而修长,指管圆滑润泽,并不象我想象中的细长清瞿的样子。我不禁想,要能够听听他的演奏该有多好。
就在这时,戏剧般的,从教堂敞开的门外响起了隐隐的和声。那声音悠悠扬扬,清越纯净,如泣如诉,仿佛天籁之音。我们静静地听着,直到它停止。初夏傍晚的风从那扇开向小园的门吹进来,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芬芳。四周阒无人迹。我完全被这声音迷住了。一种伤感的情绪笼罩了我。我想起第一次听道‘梁祝’的主旋律时的情景,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震动,彻头彻尾的震动。
‘嗨,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我望着他那双清澈性感的眼睛,说不出话来。‘震动是吧?我第一次听到时也很震动。那时候我才十岁。第一次跟妈妈走进这个教堂。能够让一个十岁孩子呆住的东西可是不多。可那一次,我被彻头彻尾地驯服了。我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我感觉,’‘感觉到仿佛一道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我忍不住讲出自己的感受,又是那温柔的眼神,里面还多了一些惊讶和几分赞许。‘是的,仿佛一道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那阳光的源头就是天堂。我相信一定有一双魔力的手在拨弄这声音,那时上帝的手。’
我惊奇地发现我们的感受是如此相似。我在此望望他的手,对他说:‘我觉得你的手也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我的手可没有魔力。可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他喃喃地说。
我有些感动。想要听他演奏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我们国家有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叫做‘梁祝’,我第一次听到它时,也很感动,想要哭。’ 我说。
‘那一定是好的,只有能达到人的心灵的音乐才是好的,成功的。我真希望我能够听道。’ 他严肃地说。
‘我有一张CD’我象中了他的魔法。
‘是吗。你愿意一起听吗。我们系里有很好的放音设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暗示,我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他是那么真诚而富于感情。
‘如果你愿意,就在我有演出的时候来,你还可以听听我的演奏。’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好吧。’我说。他笑了。随手撕下一张五线谱,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个电话号码,‘打电话给我好吗?’ 他说得很真诚,好象在请求我。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这时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进来,做弥撒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停止了交谈。他站起来,我才发现他个子很高。‘我要到楼上去会我的搭档了,别忘了给我打电话。’他说着伸过手来,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真高兴今天遇到你,你很特别。’我再次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他的手宽厚而温暖,而我的则是湿的。
那个晚上我留在了前排。他们演奏的是弦乐四重奏。我很想回头看看他,但是自尊让我没有这么做。我始终望着前方。后来我常常会想,这是不是就是懈逅呢和他在一起时,我有一种被牵引的感觉。” 沉香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却没什么可说的。虽然我知道等一趟公共汽车的时间也足以可以促成一段姻缘,但我仍然不相信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好在我的反应并不影响沉香的情绪,她又接着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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