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特别急。几场连绵的秋雨下过,天气就一下很凉了。期中考完,我拨通了戴维的电话,正巧是他本人接的,屋子里似乎有很多人,在放着很嘈杂很响的摇滚。我说我是MAY。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心一沉,本来就很犹豫,但是他马上就很高兴地大声说,‘真的是你吗,MAY?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记了呢。等等等等,让我把音响关小一点。’
他去了一下,马上就回来了,屋子里一下变得很安静,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我们在电话里沉默着,然后同时笑起来。‘又太安静了,是吗?’象上次一样,我们总是能了解对方的思路。我的那种被升华的牵引感觉又回来了。我告诉他我考完了,最近有一些空。他马上说后天怎么样,后天他有演出,完了之后就没事了。我说好。于是我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在我要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忽然用一种我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低沉而,而…’”沉香停顿下来,她扬起脸来,手在空中划过,似乎要找出一个合适的字眼。阳光偏斜了一些,一缕阳光照在她的半边光洁的脸上,她脸上的淡淡的凄惨的颜色不见了,她的表情并没有变,但阳光刻画的她的剪影是柔和与优美的,透露着女性的柔媚。此刻她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沉浸在曾经沧海中的女人。
“我想是盎惑吧”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似乎合适的词,并且轻轻地笑了笑,算是对我的耐心的报偿。“他用那种有些盎惑的声音再次说出了我的感觉,’我总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彼此能够听到对方心里的声音,奇怪,我们以前见过吗?‘我不由自主地说那是缘份。’缘份是什么‘他问,他的中文发音很清楚。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对这个认识不到几旬的美国人又了解多少呢。我忽然犹豫了,于是我含糊地说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本来没关系的人系在一起。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真有趣。
那一天是个星期日。天阴沉沉的,大朵大朵的云很低。我花了很长时间挑选衣服,其实是在有限的几件衣服里决定一件。最后选中了一件洋红色的羊绒衫。你知道我没有什么亮色的衣服”她又笑了笑,皱着眉头,象在思考是的,“为了怕下雨,又加了一件黑色的外套。我按照戴维指的路线坐地铁来到城北的校区。那是我第一次到那边去。北边不是好区,黑人很多。但他的那所学校很大,很古老。冬天一样阴沉的午后,地铁站里几乎没什么人。对面售票亭里的一个老黑人把他的收音机开得声音很大,放的是那种很伤感的慢调摇滚吧,”她抬头看看我,仿佛要得到首肯是的,我把“可能是BLUES”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点点头。她稍有些疑惑地看看我,然后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接着说:
“那歌声在空旷的地铁里显得很遥远,我坐在那儿听着,隔着铁道我看见那个老人目光呆滞,那张脸上没有哀伤和沮丧,只是有点疲惫的平静,绝对地平静,我觉得他仿佛并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他的思想早已超越了这个世界,停在空中某个看不到的地方。也许他在回忆,沉浸在他的往昔里,不论怎样,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也许我也有这么一天吧。”
“戴维穿着整套的礼服来地铁接我,他的样子很帅,象要步入礼堂的新郎一样。看到我盯着他看,他自嘲地打量了一下自己,’ 穿着这么一身衣服走过整个校园和两条街道,那滋味可真是好极了‘
我笑了笑,有些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你很帅。’
他的眉毛一扬,‘真的吗?’
我点点头。他笑了,是那种美国男人的笑,灿烂,真诚,还很动人。‘这下我真的感觉好多了’ 他说。”
“我们沿着校园的小路往后走,礼堂在整个学校的后面。天色阴霾,起风了。他不断地和人打招呼,然后把学校的景致指给我看,这是老的主楼,那是图书馆,这是法律小径,法律系的人经常在这条小路上走来走去地读书。礼堂是一个圆拱行的淡灰色高大建筑,人很多,但大家都井然有序。我选了一个里舞台不远,却很靠边的位置坐下,戴维就到后台去了。不一会儿,灯光暗下来,大幕启开了,我看见戴维坐在第一小提琴手的位子上,我并不很吃惊,或许是我有这种感觉吧,我觉得他一定很优秀。我记得那天拉的就是”她用下颌指了指摆在台子上还没收起来的柴科夫斯基,然后又笑了笑,有些凄惨的样子,“我跟你说你都不信,我都不记得那天的独奏手是男是女,我只是盯着戴维看,看他拨弄琴弦的修长苍白的手,看他微微侧向琴身的专注的样子,看他上下拉动弓子的动作,甚至看他等待插进的时候的沉思。我觉得我沉浸在一种由音乐,灯光和我内心情感所共同编织的绮丽的梦中,一切都仿佛是幻象,一切又都似乎是真的。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深深地爱上了他,我的爱,我的24年的压抑的情感在那一刹那间象岩浆一样随同潮水般的音乐喷薄而出。姗姗,你看我是个沉闷的人吗?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你知道吗,其实男女之间的感情可能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那些铺陈,那些细碎会在一瞬间升华成爱,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可以是一生一世……”沉香的眼睛亮闪闪地发出奇异的光芒,她的嘴角向上牵引着,有点哆嗦,显出一丝笑。她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相信我还能泰然地坐在那里望着她,听她的故事一样,大概她觉得我也应该燃烧起来吧。
我的确受到了感动,或者不如说是触动,再平凡的女孩子在爱情到来之际也会如岩浆一样喷发,那沉闷的表面只不过是掩盖着那耸动暗流的岩浆更深罢了,而这更加的深度换来的是无以伦比的喷薄与奔涌,是火山自身的燃烧。沉香就是这燃烧的火山。哪怕是从现在她挺直地坐在那里的样子,我都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我有点猜到故事的结局了。
“沉香,”我艰难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是爱上了这个人,还是或者说深深爱上了这个幻象呢?”
“嗯,”她有些吃惊地看看我,然后目光再次穿越了我,“这有什么区别吗?他本来就是生活在梦里的。” 说完,她有些颓唐地倒回沙发里,脸上的光彩慢慢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