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故我惑
记得先生四十周岁那年,父亲在电话中对我说过一句话:之所以有四十不惑的古训,其实正是因为四十年华最容易惑。父亲点到为止,当然是希望我们夫妻年届中年,要尽量避免和减少种种不必要的困惑,保持理性的头脑,使夫妻关系一如既往地和谐友爱。
昨天与朋友一起远足,其中一位年过四十的朋友在边走边聊中,也声称四十之后反而大惑,很多事情象梦魔一样緾绕着他,令他不能安宁。他既象问我,也象自问:“难道移民加拿大,就是为了周末能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远足吗?”我回答说:“当然不是,这只是正常的周末健身娱乐,在中国也是一样需要的”。他不同意,觉得这里的山水再美,也找不到亲切的感觉,就象影视剧和挂历宣传画里的大明星,虽然美丽绝伦,却与自己无关。他又问:“那么事业发展呢?在年富力强的中年,本应如日中天顺风而上,却不得不屈就难以伸展抱负的工作,难道你认为这种状态不令人烦燥压抑吗?”我无言以对。谈到融入本地社会的问题,他说:“初来的头三五年,我是认认真真很想融入的,但实在很难,也不情愿,现在我根本就不想什么融入了”。(注:这位朋友供职西人公司,同事绝大多数都是非华人的群体。)后来,我们还谈及父母的晚年心境,觉得选择移民,某种意义对国对家可谓不忠不孝,良心永远受着折磨。而中年后身体状况的日益衰退,也使我们骤然发觉,死亡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它就象埋伏在身边的地雷,每天都有触响的危险。
到了晚上,与儿时好友闲谈,我把白天的对话与他们交流。好友的太太一针见血地说:这是中年迷思加上移民后的文化割裂所致。那些对话看上去悲观消极怨艾,但又何尝不是内心极度挣扎后痛苦的深思?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样的心境一样的困惑,我们不由得感慨:真的,人届中年,许多的想法与过去有了很大不同,暮然回首,青春时期的种种梦幻与追求,好象都一一化为泡影。人生似乎从此定型,未能实现的理想此生永远也不可能再实现了!或者,实现的机会更加渺茫无边,余下的人生不过是等因奉此,想开放下,随遇而安,随缘而喜。
而移民当初“更上一层楼”的万丈雄心,在异国经济生存、文化适应、思念故土亲人种种磨难之下,早已渐渐湮灭,烟消云散。新鲜的感觉,激情的向往,随着年头的增长,变得越来越陌生。现实状况与梦中愿景渐行渐远,很多人实际上已经满足于过着猪猪一样自足快乐的生活。麻木的神经在无梦的余生里欲哭无泪,反而痴痴地笑着安慰自己:平平淡淡才是真!
远足的朋友很认真地考虑灵界存在与否的问题,身后的我们是否能在第四维空间继续我们此生未竟的梦想。为了解除此生的烦恼困惑,找寻来世安生立命的理想乐园,我们要不要依归宗教,寻求解脱?我当时的回答是坚定的:“我心即佛,开心活好每一天是我最现实的心态,既然自身能够平衡,又何必假手教会?如果不能战胜内心之惑、之惧,宗教又怎能助我自赎?”
但我知朋友之惑其实很多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之惑,我无法为之破解,既充当不了他的上帝,也解答不了他的种种现实难题,更承担不起为他做决定的重大责任。回到家中,我对女儿(更象最知心的朋友)谈起这些关于生与死、今生与来世的重大命题。原以为这样的话题必定难以引起她的兴趣,或者得不到任何理性的答案。没料到女儿一脸深思,她说她对此早有考虑,灵界或许有或许没有,但绝不要因为相信它的存在,而影响现实的人生。如果一个人尽到努力,在现世活得充实快乐,一朝身亡也就不足忧伤。应该重新打点精神,到另一个世界去体验新的精采。她还说,托斯托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揭示了人类多思后的困境:The more we intellectualize, the more imprisoned we become (即:我们越深思,越会困住自己。)很多事是不能去深思,去探究的。
早慧的女儿读了不少宗教、哲学、文学的著作,她还与一些思想名家有过通信来往。听了她的上述非典型之思,我心中的成年移民典型之惑似乎有了解方。雕塑作品“思想者”总是使我想起“我思故我在”、“行成于思毁于随”等东西方哲学中的警句。善于并勤于思考原是人类的美德,俯视万物、反求诸己,高学历的我们以博学多识而又敏于思索而自豪。殊不知思考本身亦是双刃剑,深思的过程令人难耐,而思之不得则更加痛苦。很多事原本就是没有答案的,一定要寻根究底,反而会使我们失去生之乐趣,忘了寻真的初衷。
人生旅程不能假设,不可重来,与其惑而不知其解,不如不惑而尽心尽力。我收回思绪,开始订暑期回国探亲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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