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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一壶残冬到明年

木然


  四月天,不是春早!

  傍晚开始下起湿雪来。再过几天,该是“清明”了,但北美这边依旧是异常的寒冷。那雪花儿不大,一点点,很轻很轻的圆点儿,落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朦朦胧胧,眨眼间就会化掉,玻璃上留下的只是一个淡淡的痕迹,不过那痕迹不会就这样的留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汽车,都会将雨刮调到最慢的速度,懒洋洋地拨来逛去,也轻也巧就将那痕迹打发掉了。在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心情下,恐怕真的是只有这样的懒洋洋才是最适合不过。唯有满天灰沉沉的晦涩,似是谁将一把的失意,就这样浓浓地抹在天边,却是招不来,挥不去。

  我住的这个地方叫PORT PERRY,离多伦多大约有100公里的路程,是一个很幽雅的古老小镇。

  到家时天色尚未全黑,但路两旁的灯却是在风雪中摇着晃着地亮了起来。将车轻轻地驶进车房,从后箱拿出那把红色的雨伞,一转身,先将红红的雨伞撑开,然后把车房门锁好,走出DRIVEWAY的时候,回过头,那个称作是我“家”的屋子,在这微雪微雨的黄昏中,黑乎乎的,是刺目的冰冷。我打了一个寒颤,就这样匆匆地走进这飘着湿雪的夜中。

  路上的行人很少,从我住的WATER STREET到老葛住的WOOD STREET大概要走15分钟的时间。老葛是我搬到这个小镇时才认识的,开始彼此也只是点头的交情,就算偶尔道一声问候,所用的都是英语。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因为老葛的个儿矮而想当然认为他是日本人,直到有一天,那个天天在小街上遛弯儿的意大利老头告诉我,湖边那儿住了一个中国人,好象是个社工,这样我才知道老葛原来是自己的同胞。

  PORT PERRY是个湖,小镇因依着这个湖的缘由而得其名。如果从我家的WATERSTREET开车去老葛家,要绕着湖边走一大圈,时间上是很不划算的。所以和老葛熟稔之后,我都是沿着镇前的小路,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径,边走边享受着小镇那股温热的仪态风情,直到湖边。

  和老葛真正熟起来其实也有个故事。

  那时老葛和静宜还没走到一块儿,老葛在追另一个女孩。据说这个女孩是老葛在一次联欢会上认识的,好象还跳过一次舞,老葛就是在那次跳舞中被女孩柔弱的目光“电”着了的。老葛后来找了个籍口向对方要了电话号码,然后就开始费尽心机地去尽他的讨好。也是那么巧,那天老葛如果不带着这个女孩游玩小镇,又或者那天我不在门前的花园里剪草,我和李烨就不会碰到一起。当李烨叫着“木然”的名字笑盈盈地拥抱着我的时候,我在老葛的眼里读到的尽是嫉妒,但我和小师妹李烨的好多故事,在以后的好多个夜晚里却成为老葛请我把盏的主题。

  我忘情于PORT PERRY这个小镇是因为它蕴着一种很浓郁很深厚的情调!很多时候我会趿着拖鞋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这情景恍如儿时的某个夏日,也是这样趿着“踢哒踢哒”的木屐,随着肩挑稻谷的母亲,从镇里往县城的“公粮站”去换米,夏日里那股咸咸腥腥的海风,恣意地将母亲的头发撩起,然后就让它随着风儿悠游地飘扬。至今我仍记得母亲每次抬起手来将头发往后捋的样子,那是一幅印在我记忆中最美最美的画图!前年的夏天,当我从报纸上看到“PORT PERRY”这个名字时,我还没有多大的注意,但当我走进这个小镇,走近那个叫“PORT PERRY”的湖边时,我分明也闻到那股咸咸的腥味儿,那刻我倏地想到了母亲,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唉,对于每一个身处异域的离乡人来说,可能会有千个理由告诉自己不思乡,但却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让自己不流泪!

  夜幕悄悄地将小镇笼罩起来了。街上的行人不多,过往的脚步大都是来去匆匆,谁都不象我那样沉抑失神!一盏盏昏黄的灯透过一座座房子从各种形状的窗户里折射出来,里面晃动着的人影似是一幅幅温馨的油画,与房子外面冷清清的街道,与街道旁高高挂着的路灯,以及路灯下一顶顶飘来晃去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雨伞,形成很强烈的对比。

  这一个个温暖的家啊,真的是好!

  记起6年前那个早晨,也是冬天,是我和父母分别的日子。

  本来拿到机票的那个晚上,我想将去国的确切日期和父母讲的,但哥哥说这样不好,如果母亲知道你过几天就要走了,她这些个夜晚怎么过?好象哥哥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到了真的要走了,前一天的晚上我仍未将要走的消息告诉父母。去国前的这个晚上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这样的安排,于父母来说近乎是残忍,只是熟知母亲身体的哥哥坚持他的道理,我想这种“残忍”或许真是必要的。

  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哥哥开车带我回家,进了家门,母亲很是开心,她拿出我平时喝水的杯子,满满地倒了杯茶给我捧着,然后问今儿怎么那么早就过来,我原是想讲点别的事情,想将气氛调和到轻松些再说要走的事儿,但不知怎么的,叫了声“妈”之后,就哭着说“我……今儿要……走了,到美国去!”母亲听见了,失声地问:“你怎么现在才说呀?”那时我两只手正紧握着着父亲的手,实在再也说不出话来,泪眼中只见母亲用完全失去控制的、那双颤抖着的手拿出了三根香,在祖先的像前很费劲地插了起来,然后,也是颤抖着拿着那盒火柴在点火,一次,二次,三次……,那火是怎么也打不起来,父亲说你去帮帮她吧,我走过去,从母亲的手上接过那火柴,这时我才觉得她的手是冰冷冰冷的,等我把火点着了,恭恭敬敬地向祖先的灵位鞠了三躬后,母亲已从她放衣服的抽屉里拿出500元港币,她说,我能给你的就是这些钱,留在身上,是妈给你的!当我恭敬地从母亲的手中接过她递给我的这些港币时,我是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地哭了起来……

  是啊,有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又有谁不知道“家”的好?

  我对“家”的思念,在出国之后日益浓厚起来。我常想我之所以很喜欢这个小镇,以及这个小镇的每一条小路,都是因为她能给我太多太多“家”的联想。象现在,虽是冬季,但沿着窄窄的石板路,上楼梯,下斜坡,高高低低地走着,小镇每一个景物就在眼前不断地变换起来:翘着角的屋顶。圆圆的气窗。宽扁的烟囱。爬着干藤的凉台。沾在外墙上窄窄的走火铁梯……李烨说这也象她的家乡鼓浪屿。

  是吗?这小镇象鼓浪屿?也象李烨心中的家?

  那是读研究生的第二个寒假,李烨说木然你跟我回鼓浪屿吧,然后我们就坐上了南行的火车。到厦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4点,李烨带着我去买过江的船票,那天船渡公司的售票处很冷清,我们敲着售票处的小窗户问:还有过江的船吗?怎么码头上都没人呢?那售票的小姐听了我们的问话,边打开窗户边笑嘻嘻地反问道:都大年三十的,现在还会有人过江?我们听了小姐的话,相互对视着笑了起来,心里感到一丝温暖的,是我们终于赶在团年饭前回到了家。

  是的,这尖的圆的屋顶,还有青石的小路和一步一步的阶梯,以及高高挂在路灯杆上象汽灯一样有韵味儿的路灯,和偶尔从某个房子里传出来的钢琴声,都如那个冬夜,尤其是那湖边点点的渔火,依稀仿佛……

  就在吃团年饭前,李烨的妈妈带着我和李烨到农贸市场买甘蔗。据李烨介绍:年三十买甘蔗是这儿的风俗。每年年三十的下午,农贸市场就会摆出好多的甘蔗来,都是整棵有头有根有叶有尾的甘蔗,甘蔗买回家后,要竖立着放在门后面,等过了正月十五才能吃,取其“有头有尾”的兆意。李烨妈妈是个很和蔼善良的知识分子,她知道我曾经在农村居住过,就笑着对李烨说:“小烨,你让木然来挑甘蔗吧,他知道那棵甘蔗长得最好最甜!”李烨听妈妈这么说,就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哎,妈妈叫你挑甘蔗呢!”我很认真地挑了两棵壮硕的甘蔗问李烨的妈妈“伯母,您看这两棵行不?”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是在那刻,我从李妈妈慈和的眼里感到的尽是她的信任和赞许,那眼光很和煦很柔然,象极了儿时母亲坐在油灯前看我做作业时的眼神!大概,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吧?

  从湖边吹过来的风有些冷,湖面上厚厚的冰已经解冻,天空飘着的雪轻轻地落在湖面上,那声音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的,但只要用心就能感觉:先将内心的每一丝烦躁都过清滤净,然后屏着呼吸,只是瞬间,你真能听到那雪花儿跌落湖面时,那湖水极轻微极轻微的颤动,恍如一声低沉的叹惜,之后又归于平静。

  哦,这月夜下的湖是这样的清湛柔媚,不就如母亲那明澈的眸子吗?

  拐过一盏路灯,就可看到老葛的房子,那尖尖的屋顶下有个圆圆的窗,李烨第一次见到这个窗时,那眼眸就热了起来。她拉着我的手问:“木然,木然,你记得那个窗吗?”

  我当然是记得那个圆圆的窗。

  那个除夕的晚上,李烨一家和我,在等着新年钟声敲响时,李烨就在她的琴房里,端坐在那个圆圆的窗户下,为我们弹奏了《友谊地久天长》这首歌。我对音乐本真是木然的,但李烨的琴声,却将我从房子里带走,穿过那圆圆的气窗,飘到融融的月光下,停在那棵黄桷树的沙沙私语中,在南方这样一个祥和的冬夜,我听到一个少女最虔诚的祈祷,以及铛铛敲响的新年钟声!

  步上那青石的台阶,小镇弯曲的小街以及由这条小街串起来的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每一座房子,都在这朦胧的飘雪夜里化成万家温和的灯火,我的思绪就这样在我的无心回望中,停留在这“家”的幻觉里。此刻,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流连于小镇的每一条小路和每一角的街景了!那浓浓的,化不掉的,是我压抑了6年的思家情怀……

  推开老葛的家门,除了两个陌生的朋友外,老葛、静宜、李烨都在。李烨见我从外面走进来,就赶紧过来拍打着我身上的湿雪,但拍来拍去,都是湿漉漉的水。这似是冬夜的泪吧?我这样想。

  “走路来的吗?”李烨凝眸看着我,我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心就有种酸楚的痛。毕竟,今天是欢送李烨回去,过了今晚,她就要启程,就要回到那个叫祖国叫家的地方,这又是另一个分别的夜啊。

  “木然喝点什么?”静宜在厨房里忙着,老葛手上拿着一瓶白色的葡萄酒问我。

  “我……”

  “木然喝花雕,我已经热好了!”李烨向老葛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就向饭厅的餐桌那边走去。

  和老葛及静宜都打过了招呼,那瞬间我有些失落,许是看见老葛和静宜是甜蜜的一对,夫妻间一句打骂,一个眼神,对我都是一种刺激。那种气氛于我来说很有些伤感,尤其是面对李烨。

  那天李烨和我在TIM HORTON相对而坐的时候,李烨问过我,如果当初我们不是好胜,我们会不会伤得这样惨重?我知道她讲的“惨重”指的是我在国内的那段婚姻以及她刚刚结束的一段疲惫的感情故事,我向她笑了笑,但实在不知该向她讲些什么。再如果,她这次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们试着开始呢?我看着她的眼睛想了很久,我没有勇气向她说“我愿意”或者“我不愿意”!6 年了,不是我不想有个家,只是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使我心陷在那飘忽不定的落泊里,再无力撑起那个叫“家”的风帆。

  “那么,我该回去了!”李烨凝着我茫然的眼神说。“起码,我可以回到母亲的身边,我需要有人爱,和被爱!”李烨就是在那个冬日的下午,在那间咖啡店里决定回去的。至今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咖啡厅的音响里正播放着BRITNEY的《DON’T GO KNOCKIN’ON MY DOOR》!

  小小的FAMILY ROOM布置得很温馨。

  一大两小的布沙发,围着壁炉分左右排开,与壁炉所对着的那个角落是一个半圆的水晶饰物柜,那石英灯下各种仪态的水晶动物恍如是另一个冬天的故事,还有7个小矮人和美丽的公主,以及圣诞的马车……这应都是静宜的心机!

  墙的这边是一套音响设备,与这墙相对着的是大大的落地窗,轻轻地将薄纱窗帘拉开,跳入眼帘的是黑黢黢的湖面和零星的灯火,我将一张罗大佑的CD送进音响里,传出的是那首《亚细亚的孤儿》,踩着厚厚的地毯,那暖暖的炉火直扑面颊,也同样暖着我的眼眸。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面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李烨这时拿着那青花的杯子走进房来,她静静地就坐在我的身边,并且将酒递给了我,那杯温热的陈年花雕里,是一棵半沉半浮着的青梅子,一缕轻漫的青烟,悠悠然从酒杯里袅袅升起……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那酒说不上是甜,因为加了梅子,于酸甜中带有股涩涩的味道。只是那酒温,从舌尖缓缓地滑下,一直暖到心里去,让原是冰着冷着的心事儿,都被轻柔地撩起,慢慢地向眼眸里涌来。

  “明天我就要走了!”李烨也拿着一个青花的酒杯,那杯里也是浮着青梅的陈年花雕。“以后的日子,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李烨仰起头,轻抿着那酒杯,直到那棵青梅,被她咬在齿舌之间。她用她温热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我没有回头,那落地窗上分明就有她凝视着我的倩影,而对岸两盏忽闪忽闪的渔火,就叠在她清纯的眸子里,似是蕴着微醺的醉意。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惜……

  清寒的月色幽幽地洒在湖面,这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个雪夜了吧?冬天真的要走了,这湖,这残留的冬意,何尝不是留在记忆里的另一种真切的回忆?或许,有些感情,慢慢就可以淡泊;又或许,对故乡的思忆,最终也将会成为往事;但是,蕴藏在我们心中那股叫着“亲情”的故事呢?

  “木然,我会想你的!你呢?”李烨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也会的……!”我也一仰头,那杯干干涩涩的青梅酒,如这残冬,半温半冷,和着我溢出来的好多感受,被我重重地咽了下去!

  “多少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