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家是上海弄堂房子客堂间隔出来的一半。父母不是那半间房的户主,那是父亲在上海的小姑让我们临时住着的。那么小就已明白什么是寄人篱下,懂事地叫姑奶奶“阿娘”(宁波话的奶奶)。
客堂间唯一的窗对着天井,天井有着很高的围墙,所以屋子里总是暗暗的,白天常常都需要开灯。冬天阴冷阴冷的,只有夏天舒服。
在那个家“临时”一住就是十多年。
记得那时候最害怕的是老鼠,除四害怎么也除不完,晚上明目张胆地出来游荡。有一次半夜被老鼠的打架声吵醒,一睁眼,一只如小猫般大的老鼠正蹲在我枕头边上瞪着我。我吓得跳起来,它即刻也逃得无影无踪了。可能它受的惊吓不亚于我呢。
印象很深的还有隔壁女孩的哭声。那女孩比我大十岁吧,不知道为什么常常被父母打,每次总是被她惊天动地的哭声吓得心惊胆颤。被打完以后连着还有一两小时的抽泣声会从薄薄的隔板中传过来。有多少个夜晚我就是听着那抽泣声渐渐睡去的。第二天在过道上看到那女孩,她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也许是知道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吧。哭得那么抢天呼地悲痛欲绝的,不知道是打在身上的痛还是心中的委屈。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那么乖,也许那哭声对我不无影响。
前些天收到姑奶奶的信,说那边所有的房子因为延安中路的高架桥,年底前都要拆迁。那个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虽然离市中心远一点,但好处是有一个非常大的院子。那时候也许觉得会在那里住一辈子,所以每天吃完晚饭,我和父亲会花相当一段时间打理院子。把土一寸一寸翻开,挑出所有的石块,又从外面的建筑工地捡回一些红砖,在院子中间铺上一条小路。不久以后爷爷奶奶来上海与我们同住。爷爷买回四棵葡萄秧,架起了葡萄架,在葡萄架下种上毛豆。种毛豆本来只是用来做肥料的,没想到居然丰收了。自己吃不完,有些送人,有些留下来做黄豆。第二年葡萄就开始结果,第三年吃都吃不完。自家种的葡萄不等到熟透是不舍得摘的,所以味道远非外面市场上的可比。有两年还种过丝瓜,吃到后来实在腻了,就让它们在藤上成熟老去,入秋以后收一大堆丝瓜巾送人……
很珍惜那段做“农民”的日子,并不是每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都有机会体验那种丰收的喜悦的。那年来美国时,葡萄还差一两星期才熟。至今都记得葡萄架上一串串葡萄可人的样子。
可惜那房子在我和母亲来美国不久以后被父亲单位收回,父亲早被单位除名,也无话可说。从那以后“回国”在我心目中的意义再也不同了,因为那里没有我的家。九四年春天回去,没钱住星级宾馆,只有轮流麻烦朋友。回美国时,一进旧金山机场,我居然无法停止那种回家的感觉。
来美国以后,家对我来说,从无到有,到不知哪里是家。
刚来美国时,家是空的,除了一些纸箱和行李什么也没有。开始几天,吃饭时把一个纸箱当成餐桌,人就坐在地上。睡觉没有床,在地上打地铺。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反而其乐融融。一家人分开三年多,再次团聚,家里有什么没有什么并不重要。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一家三人为所谓的美国梦奋斗着。在加州的硅谷,家,该有的,我们都有了。虽然不是很大,三个人住足够了。院子不能和上海的家比,但种上一些花草,也可算是玲珑。边上有一个小小游泳池,夏天想游泳,随时可以换了衣服下水。附近中国人很多,母亲不会英文生活都没有问题,下班以后还有三个频道的中文电视可看……真的希望永远可以那样,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不一定要豪华,舒适就可。
这个梦在两年前破灭。父母因为父亲的工作毫无选择地搬到俄州的伊丽湖边,我因为上学留在加州,一个家再次分开。
前年圣诞,我第一次到俄州,一进门第一看到的是墙上我的照片。细数一下,父母卧室加上客厅,我的照片大大小小有七张。忍不住心就开始痛起来,我不在这个家的时候,只有我的照片陪父母亲。
而我自己在戴维斯的家,三年来搬了三个地方,唯一不变的是我总会把父母亲的照片放在最醒目处。
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是家,何处是家。如果家是父母居住的地方,那我的家是我一年到头只回两次的陌生城市。如果家是以居住时间为准的话,那我的家在戴维斯。在俄州,我永远感觉自己是客,在戴维斯,一个人又无法感到家的温暖。
回家的感觉渐渐变成了一种奢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