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曾就读于同一所重点中学,他比她高一年级。
她是个好看的女孩,称不上多美,瘦骨细致的脸,长发及肩,眼睛清清亮亮,很精神,很聪慧,笑起来随和大方。
有一种感觉不期而来,一个少年时代启迪情感与青春的绮梦在他心中慢慢有了轮廓。
她是温室的花朵,在她眼里,他是旷野上一棵土里土气的树,恐怕她是以欣赏野生植物的心情来接近他的。
除了成绩优秀,她从小就是带着浓厚巫气的女孩,习惯于臆造形形色色的巧合,曲折以及误会,从中获得不无恶作剧意味的陶醉。
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他载誉归来,声名鹤起的他还是总成为她捉弄的对象。当一群男孩子很不道德地对她品头评足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
这是一个有“火炉”之称的城市,骄阳下微微卷曲的树叶无声地记录着时光的流逝,他快要毕业了,即将到来的分离有一种淡淡的伤感。
他被保送去了一所著名大学,在北方的一座城市,很远。
而她,也是高三了,最关键的一年。
她依依远去的背影在他眼中很美,他携带着炊烟袅袅的记忆转身离去。
唯一的一次联系是在新年,他收到了她寄来的贺卡,那种心跳的感觉,那份情有独钟的忧伤,他设想着暑假与她的重逢,时聚时散的云影星光,还有这份不忍舍弃的执着痴狂。
紧张的备考生活,淡化了梦,淡化了他在她记忆中触手可及的影像,也淡化了心中的惆怅和向往。
她本来是想去北方的,可父母执意让她留下,她考上本地的一所医学院,离家里很近。
这个夏天似乎很特别,没有云,不是很热。清晨的天空是漂洗过的蓝,仿佛童年天空的颜色,一种纯稚轻快而又脆弱的颜色。
暑期归来,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聚会上,都没有单独多说什么,他只为她激动之中尽可能平淡的只言片语而抬起意会的眼神。
他约她见面,她没有拒绝。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说着北方,北方的风沙,北方高而直的树。他不时用旅游鞋踢打着路边硬硬的石头,警告着自己的懦弱。他真的很想吻吻她——哪怕握一握她的纤手,可是他没有,他觉得自己象一块愚笨的木头,仅仅会挪动而已。
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年四季,他偏爱属于夏天的那一部份。
即将返校之前,她的母亲找到他,那是一些深深刺伤他的话,他决定离开。世界太大,他觉得他和她只是一粒沙子与另一粒沙子的关系,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风。
令他眼睛酸楚的沙子,令他的心疼痛的沙子,甚至在食堂吃饭时他都时刻警惕着沙子,防不胜防。
她寄出去的每封信都没有回音,她真的有一种流水落花,零落成泥的感觉。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她很想哭。
大学四年,他避花绕柳,不染芳尘。毕业前,他放弃了保送的研究生,他只想挑起重担,为了工伤去世的父亲,年幼的弟妹和沉重不堪的母亲,他应该这样做。
他分配回到了故乡,有她在的那个城市。
她公开的幸福,结束了他秘密的痛苦。
她的模样一点都没变,长发飘飞,清新可人-他触电般垂下视线,风景虽好,已和他没多大关系了。
在众多朋友面前她介绍了她的男友,一个高高瘦瘦斯文的学高能物理的研究生。那是她的流金岁月,该拥有的一切都拥有了,青春,欢乐,初萌的情感乃至逼真得无法从生活中剔去的梦境。
他安静地接受了一切,以一种无法想像的坚强。她象一片羽毛,他觉得自己难以负载她的轻盈。
是啊,只想看看她的笑容变了没有,头发长长了没有,他有一颗感激的心,感谢她满足了他的愿望。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幸福,所以也才和过去一样美丽。一生中,这么两个小时,他觉得挺好,没有它还真不行呢,会像做汤忘了放盐,太平淡了。
不久以后,他辞了职,去了南方那个新兴喧嚣的都市。人生的第一次失败,虽然微不足道,但确实使他感到最初的疼痛,他并不责怪命运,他觉得自己变得干涩,硬朗,开始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奋斗着。
他们属于两个世界:他有他的大漠孤烟,她有她的小桥流水。
终于从共同的朋友那儿听到她的情况,她毕业了,念研究生了,和原来的男朋友分手了。
他其实很想她,他了解她的性格比了解她的美丽更早,如果爱情不会消失,他就不会对时间充满恐惧。几年的商海驰骋,他算是笑傲江湖的幸运儿,他想,她的母亲,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他要去见她,马上。
一切都被一张越洋的单程机票打破了。
最后的聚会,她在朋友们的祝福中迷人地微笑着。
他和她,在最后时刻交换的只有眼神。
这次极其短促的相见,简直等于做一次梦的时间。
到达中西部她所在的学校是一个暴风雪的下午。
她开始认真而有目的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第一学期她选了十八个学分的课,她想让自己很忙很累,什么都不想。
当人们奇怪她是一座晶莹的冰山时,她淡淡地笑了,雪花纷纷扬扬,也许她的热情是属于某个人的。
一年又一年,许多侯鸟在她的倩影中歌唱,直到声音嘶哑了,才扑扇着疲倦的翅膀飞向另一个季节。
踮着脚的风不时地在她的门前吹起,又无望地离去。
他以一已之力投资经营的公司终于成立了,且颇具规模,他有过“汗滴禾下土”的亲身体验,才知道生活中有限的幸福“粒粒皆辛苦”。
斗转星移,她的影子伴随水面的波纹,在季节回旋中趋于平静。
有人给他介绍女友,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觉得自己是很现实的俗人,没必要制造浪漫,更没有理由去表演浪漫。
枯燥单调的生活,紧张繁重的学习,她喜欢有空时听听美国乡村音乐《带我回家的路》,她相信这是流离失所的灵魂的诉求,很情绪化的一种声音。
她想起往事摇曳的故乡,澎湃的长江水和最后分别时他的眼神:又是欢乐,又是痛苦。
也许他们之间的离别,命中注定是无期徒刑;也许再见时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也许,他们会被回忆的酒汁温暖,苏醒,一点点,恢复活力……
也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