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时已是夜里十点,房门刚打开,他一眼瞅见电话留言的小红灯不停地闪亮着,会是谁呢?刚到上海,除了老板,没有谁知道他的号码,况且一个下午的唇枪舌战,也算旗开得胜,出师大吉,第一份合同已稳拿到手。早就打电话和E-MAIL回美国总部报喜了。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知道他已从美国飞到上海,打电话追到这里。
随手扔下皮包,脱掉外套,踢落皮鞋,打开收音机,是KennyG的萨克斯。他径直走到窗边,上海的夜景向来著名,白天初抵,匆匆披挂上阵急着赴会,没留心窗外景致,窗帘一掀,夜幕中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赫然出现眼前,这个被卫慧形容成男性阳具的典型上海建筑物在黑暗中被压住的污染的空气烘托得苍茫而流离。迷幻的灯光在烟影中萦萦流动。他把额头贴上玻璃,感觉它的冰冷,一天的疲于奔命留给他一个倦怠的夜晚。
“你好!”接线小姐职业性的柔声软语。
“这是一二0七号房间,请问有谁留言给我?”
“请稍等……是的,WILLSON太太从美国打来……”
他倒抽一口气,心先是一提,继而一沉,室内温度未变,他只觉一阵冷,接着又燥热起来,得了疟疾似的。
“对不起,可不可以再说一遍WILLSON太太的号码?”
凝视惨白小纸片上的数字,像是初闻骇人的消息,在不能置信的情况下,简直麻木,然后那几个简单的数字化作一根索,在他额上紧紧拴着,根本透不过气来。已经几年了?六年?不,七年。当然是她,他并不认识任何WILLSON太太。起初几年,每想起旧事,心立即堵住胸口,一种不畅的举步维坚的感觉。突然听到她婚后的称呼,正式得像英国王室授勋的假贵族,先是诧异,继而生疏的痛楚突然复活,紧紧地撕咬着他的胸口。其实时间并不像那些聪明的格言:可以愈合伤口。顶多只是刷上旧墙的新漆,看来焕然一新,底下却仍是残旧破裂的,爬着无数的虫子,细细地啃啮。。。辗转得到的消息,不外乎是她的老公孩子,老公是美国人,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爱得可以做强生广告的小小代言人。打电话留言这样直接的接触,因为太突兀,简直不真实。他想起来真觉得可笑,回电话做什么呢?还在盼望什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当初分手是她的决定,他甚至弄不清楚什么原因,她只不过是收拾了她的东西,留下一张纸条,从此走出他的生命,难道现在一通电话,扯几句淡话,就摆平了一切?他不想庸人自扰。
深吸一口气,他走入浴室,拧开水笼头。
水声哗哗哗,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天花板上水珠聚集,又轻轻地滴落。
电话铃骤响,隔着水声仍然清脆尖厉,他赶紧拿起手边的浴巾,拦腰一围,未经思索地拿起话筒,忽然有一种跑完百米的气促和昏暗,头有些嗡嗡作响:※喂!§
“真的是你呀,我刚刚SHOPPING回来,准备礼物回国送人。上海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上海?”他有些急促,不可遏制地问。
“从XX那儿拿到你公司的号码,打过去才知道你去上海出差了,我们全家也打算回上海过年。我先生从来没去过中国,这次我们可能会住一个月,陪陪我的父母,也让孩子在国内感觉一下国语文化的环境。本来早该回去的,一直拖到现在。原打算转机前在LA多呆一天,和你见一面,现在倒好,干脆上海见吧!”
他根本不能相信她语气中的快乐,忽然间他甚至有一向与她保持联络的错觉,哪里能想像他们已有七年不通音讯。
顺手拿起桌边的一杯刚回来时倒的橙汁,因为失去冰度,喝起来很酸,他迟疑地说:“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吧。”
“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联系,可是,我总是怕你一听见我说话就挂断电话……,只想问,你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只是从TECHNIC改做SALES,就世界各地到处乱跑了。”
“你知道我问的是你的感情生活。”
“你在LA的朋友,总有人给你打报告吧?”
“没有。结婚以后,我很少与原来的朋友联络……只有这次从XX那儿要了你的电话号码,对了,打算去上海呆几天?”
“还有两三天吧,这个周日飞北京,然后是台湾,新加坡。”
“我们全家星期五回到上海,那么星期六请你去我父母家做客。”
“还是算了吧,我有一大堆的事情,草拟合同,整理文件,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不论怎样,你一定要来,星期六我去酒店接你,就这么说定了。”
他正准备回话,电话那端突然传来电视和孩子交替的喧闹,家的的声音。她已有一个家,名正言顺地做了别人的老婆,一双乖巧伶俐人见人爱的儿女……而她,曾经是他最在乎的那个人。七年之后,痛苦象暴食后的胃酸,顿时又涌上来。
“我不想见面。”他飞快锐利的回答,幽冥的夜里,一支小小的悲伤的萨克斯风,压在浩渺的夜的,不绝如缕地奏着。
“哦,”她声音突然沙哑了,许久才继续说话,“也许我不该打这个电话的……”
“的确不错。你是有家的人,不该去翻以前的旧帐,我要睡觉了,再见。”
星期六的清晨,他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已是早上11点,掀开窗帘,上海的天气是出奇的好,天空几乎没有颜色,不是水晶似的明净,倒有些象洗了多次的白衬衫,一种怪怪的晦涩。他喜欢阴天。上海的谈判还算顺利,明天要飞去北京,将又是一场舌枪唇剑的鸿门宴。一年有两百多天在世界各地辗转,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他想象自己的生存状态,没有时间表,人在旅途,永远的漂流……
突然想到出去走走,四处看看吧。窝在酒店里一天也让人挺无奈的。
酒店大厅几乎没什么人,刚下电梯走了不久,便见前面的旋转门滴溜溜一转,转出一个银灰色的影子。即便多年不见,直觉地知道是她,他企图转身,但已来不及了。她径直走到他的鼻子跟前,头一眼便看见她腰际的宽皮带上下鼓出的肉。还是胖了。
“你怎么来了?”他有些不安。
“就是想见见你。”她任性的表情依然没变。
新烫的短发,让她显得高贵雍容,当年棱角分明的脸被时间锉短,显得有些圆起来,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睛零碎地泛着光。
接下来的就是沉默。
他带她去了大厅左侧的咖啡屋,面对面坐下,昏暗的灯光,如诉如泣的音乐,一种怀旧感伤的情调。
她研究他的表情,木然的专注,眼睛眨都不眨,根本无从想象他在想什么。
“你倒是决裂得很,和过去真的一刀两断。”
“工作忙得很,又常年在外,没有真正的生活,什么都懒得去想。”
“真的吗?如果你真想有个伴,再忙也找得出时间来的。一个男人,不可能总这样下去。”
没有真正灵魂的伴侣,他也曾和不同的女人上过床,他想在女人的身体上找到“家”,还有,发泄所有郁积的情绪。偶尔他也对其中的一两个动过结婚的念头。可是,他无法给她们想要的安全感,最后,只能“相忘于江湖”。
“你在乎吗?我过得怎么样,并不和你相干了。”他平静地说。
灯光在她凝白的脸上突然一震,他猜得出她问这些的原因,也许这是女人的弱点吧。即使是自己不要的东西,还是好奇着看有谁会要,而且即使自己毁情,却仍希望对方痴恋不舍……
她动情地垂下头,鼻子唏嘘着:“我想你一直很恨我吧?那样一丢就走……”
“不要太高估你的魅力了,失望也许有,恨?倒是谈不上。至于我还是单身呢?由于工作的原因,也是我的选择。并不是和你分手以后的后遗症。”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嘴硬。”她近乎动容地说,那种哀怨的表情让他又开始心疼,她似乎还是年轻的,那柔润美丽的唇,以及颈后那片细致的皮肤,都是他曾经吻过无数次的,他的颊边蓦然撩起丝丝的痛,他忍不住伸手去挠,虽然颊上什么也没有。
“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是谈谈你自己,怎么认识你的美国老公的?”
“那时刚离开LA,找工作四处碰壁,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公司,他是部门主管,也就交往起来,然后就辞职结婚了……”
“真是男上司与女下属的浪漫爱情故事,”他说,“现在是全职家庭主妇了?”
她僵硬地点点头,然后他几乎肯定她的眼中突然多了点水气。他叹口气,突然地心软。那天在酒店通完电话后,以为就此整个地结束了过去,可是越想越懊丧,好象是读一篇侦探小说,读到末了,竟发现缺了几页,一颗心悬在那里,仿佛狂风中的风铃,不着边际地乱响,虽说仿佛难追,他毕竟还是想知道她落脚何处,有什么样的。
“理想和现实的确是很有距离的,没有错,只是家和世上其他令人失望的事一样,好坏一起来的,我现在并不幸福。”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蓦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说。“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早上醒来,我是说,还没有完全醒来,突然以为自己还是只有七岁,躺在那里,等着看生命会为你带来什么……”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七年以后向旧日的情人诉苦,或者说是下意识的告白吧。他轻轻抽出被她握住的手腕。
“这次回来,我想把孩子留在我父母身边一段时间,好好想想自己的将来,也想去夏威夷RELAX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回曾经的自己。”
夏威夷,那个曾经让他们的爱浪漫得融化了的地方,那时的她就象夏天不能抗拒盛开的花朵,肉体的颤粟,心灵的悸动,十天的假期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如梦似幻的幸福当中。
一切都清晰如昨,可一切都已成追忆。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不行,我要找回属于我们的一切,我要你再多一点等待和忍耐,等我象鸟获得自由以后,重新回归你的天空。”
一股新鲜的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欲望在他的血液里涌动,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虽然他一直活得落拓不羁或是潇洒自在,然而他却无法忘记那种炽烈的痛苦,一种曾与他生命与灵魂相随的痛苦。他无法回头。
“你知道你已是做母亲的人了,血浓于水,永远不可能改变。也许我们真不该见面,再见了,你保重!”说完后他迅速起身,匆匆走出酒店,天气不知何时转晴,他一下子被室外的骄阳刺痛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