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想起那年夏天,曾经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她刚刚分配到这家市中心的医院不久,穿着崭新的白大衣,刻意让听诊器挡住挂在胸前的住院医ID。她曾试过正式的高跟鞋,这是她作为职业女性真正生活的开始,可由于必须在许多病房走动以及不算轻松的值班,过不久她又换回较轻松的平底鞋。
如果不是那张X光片,她想,也许这一切都会不一样。那年夏天的病人实在真多。那是她在内科急诊的一个病人,等病人急性呼吸渐渐稳定下来,她就让他去放射科做胸部X光片,可是,还等不及片子冲洗出来,病人的病情又发作了起来。
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想看X光片的结果。
“我们都很忙啊,如果你真的很急,自己去暗房冲洗片子好了。”放射科的技术员没好气地说。
她抱着那一盒片匣走进暗房时,他已经在里面了。
“现在的医生啊,十八般武艺全都要会,从检验科到放射科,什么都得事必躬亲,我也是在急诊室被逼会冲洗X光片的。”他漫不经心地告诉她。
然后他就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这里是定影剂,”他又移动她的手,“这里是显影液。”
暗房里有一种红色的微光,昏红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以及他宽厚的手掌。他的手掌带领着她,很确定,她觉得那是一双真正的温厚敏感的男人的手。
“现在你知道怎么冲洗X光片了吧?”他问。
她在放射科的阅片室才真正看到他。他站在那里端详片子,思考着那些苦痛。他的个子瘦高,他的脸象一块岩石,呈现的不是冷峻,而是她非常喜欢的那样一种令人神往的忧伤。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喜欢暗房里那样秘而不宣的黑暗,仿佛一切事物都停了下来,没有苦难,病痛,也没有哭泣,呻吟或者死亡。
差不多就只是这样,那不过只有五六分钟的时间。
故事差不多就这样完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医院盖起了新的住院大楼。这个世界的苦难也没有减少,越来越多的病人住了进来。
她没有再走进那间暗房过,住院医第一年,她尽力让自己沉稳,冷静,然而白大衣,听诊器仍无法掩饰她那与病房格格不入的青春气息。她永远也无法习惯那种生,老,病,死见多了的职业性冷漠。住院医第二年,她考上了研究生,离开了医院。
念研究生期间,她也经常去医院看看原来的同事,也见到过他,腹外的主治医师。她已辗转听到他和手术室护士相恋又分手的消息。他们曾在医院走廊碰过面,互相问好,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仅此而已。
走在医院大楼间的走道,她常希望与他不期然相遇,这也是她频频返回医院的主要原因。因为盼望的缘故,她注意到了走道旁开着的花,春天是几株旁逸斜出的樱花,夏天则可以看到盛开的夹竹桃,到了秋天,淡雅暗香的白菊幽幽地舒展着花瓣,寒冬季节,她就在枝头嗅一嗅梅花的芳馨。
有一个春天,她在落英缤纷的樱花树前与他相遇,他说:“这些樱花开得真美,只是太短暂了。”他们一起在花前站了一会儿,像是欣赏,又像是感叹,在那个春天里很短暂的一会儿。
出国前夕回过一次医院,正值春节,没有碰到他,听说他回老家过年了。
隔着遥远的岁月,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他的影子会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她的真实生活里当然没有他存在的空间,他的人生更没有她立足的余地。只是,她很难忘记,那个夏天,那次不经意的,轻轻地握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