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短命的感情,几次昙花一现的恋爱,当我每次离开一个男人,我会想到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我平时没怎么理他,也没怎么关心他。情人节,平安夜和除夕这些节日,我不会在他身边。我不会花心思为他庆祝生日,我很少为他流泪。离开故乡,对他,我也没有持续的思念。成年以后都没有好好地深谈过,可我知道,我是他心中永远的小公主,是他的心肝宝贝。而他,对我永远姑息迁就,百依百顺。随时为我做出牺牲,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
时常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怎么我会这么幸运的是爸爸的女儿呢?假如没有爸爸妈妈三十多年前的相识,我还会是今天的我吗?我还会来到这个世界吗?为什么当我遭受情感的挫折和痛苦的时候,我才猛然醒悟:爸爸对我的爱,其实比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更深。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一个大人说的那种有长性的人,假如一件事情或一个人不能长时间地对我有足够的吸引,我会非常残酷也非常自然地把目光移开。对工作,对感情,其实我的这种品性在小时候奶奶让我背古诗辞时表现得最为突出。
四岁时开始背唐诗宋词,与其说是背,还不如说是跟着奶奶复述,识不了几个字,那时的我也根本不知道王维李商隐这些人都说了些什么,两个月下来,我就不愿意每天为了几句夸奖的话而带着一脸讨好的表情背古诗了。以往爸爸妈妈每个周末来看我,奶奶总要炫耀地让我在他们面前吟诵几首。一段时间之后,会背的都已经用完了,我的不合作和那一脸的痛苦不堪让全家人伤透脑筋,最后爸爸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后来上学以后老师最不提倡的“物质刺激”,每背五首古诗词,可以给我一毛钱。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当时的冰棍分两种,三分钱一支和五分钱一支,五分钱的叫雪糕,奶油的味道很浓。我只需背诵几首唐诗,就可以有这么诱人的两支雪糕,我非常地兴奋,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动力,后来就经常是这样的情况:每个周末,黄昏时分我总要站在宽宽的楼道里望着远处爸爸下班回来的方向,急切地要用古诗换钱。
一晃两年,所以上小学以前,用奶奶后来的话说,我已经算是“饱读诗书”了。爸爸功不可没,妈妈却不以为然。她认为爸爸的教育方式有问题。
谁说自古快乐与梦幻,缺一不成为童年,童年并非我的黄金时代,因为童年无知无能:能取不能予,能受不能施,而且出奇的被动。还没有从背古诗的苦海中逃脱出来,奶奶又规定我每周三天和爷爷一起练书法。我比背古诗更讨厌写毛笔字,总是因为在写字的时候表现出心猿意马而让爷爷大叹“朽木不可雕也”。我害怕这种旷日持久的练书法,更不适合循规蹈矩地一坐三个小时。爸爸每次来看我时都求奶奶不要对我施压太大,他对奶奶说,写毛笔字太慢,而我的脑袋转得太快。奶奶义正言辞地告诉爸爸,就是要磨砺一下我的自制力,“把聪明磨成墨”才会有出息。她是老师,知道怎么教育孩子,不许爸爸再替我说话。爸爸只能在我的牢狱般的练字任务结束后,把我带去蛇山看猴子,长江大桥上看火车,买我喜欢的蛋糕和山楂球,满足我的一切要求,象寻找什么心理平衡似的。有了爸爸每个星期带我“放风”的好日子,苦役般的练书法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习惯,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枚刻着我名字的漂亮的墨绿色孔雀石图章和一盒印泥,这是爸爸给我的礼物,我开始真正爱上书法,不为别的,只为写完字后能盖上一个精致的朱红椭圆形图案,象极了巧笑倩兮的美人的眼睛。
大学快毕业了,才感觉到一个人字的好坏,很可能完全改变你的命运,比如找工作,用人单位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能就先让这个人写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字就很重要。不象现在,由于电脑的普及,你可以熟练快捷地把文字敲进机器里,再打印得整整齐齐,很现代,而且不丢人。由于当时我在武汉市病历书写规范的竞赛中得了第一名,在毕业分配时没费功夫地分到了武汉的一家大医院。而我的“墨宝”,也经常作为特殊才能展示在不同的场合。上次在电话中问爸爸这次回国带什么礼物给他,爸爸说,要一幅你写的字吧。回国到北京时一定去趟荣宝斋,买上好的笔墨纸砚,回家就悬腕挥毫,满足爸爸的心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文学,读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读乔治桑,现在想来,那是紧张呆板的学生生活中最愉快轻松的时刻了,月光从开着的窗外象风一样无拘无束地飘洒进来,月光下的夜空让人产生许多不自知的遐想,心里有温暖的东西弥散开来。开始疯狂买书,买了海涅和泰戈尔的诗集,就再不能买「呼哮山庄」,向爸爸要钱,他答应每个月给我二十块钱买书,我激动不已,那时象爸爸这样的技术知识分子,一个月的收入不到一百五十元。初中快毕业,临近中考前班主任在课间操时间从我的书包中搜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命令家长来取,我是万万不敢告诉奶奶的,偷偷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替我摆平,爸爸下班后从汉口赶到武昌,从窗外看到爸爸在老师的训斥下频频点头,当爸爸把书还给我时只说以后要当心,我问爸爸为什么不骂我,他说老师说我成绩还不错,只要不影响学习就没有什么不对。高中第一年,在妈妈的高压政策下违心地学了理科,一段时间非常逆反,还参加了文科班同学办的文学社,妈妈看我不自觉,想让我转学回到他们身边,但奶奶认为我所在的省重点中学在武汉是首一首二的,不让转学。妈妈最后只好让爸爸每天下班从单位回到奶奶这里,监督我学习,然后早上起一大早跑月票回汉口上班,爸爸学理工出身,负责我的数理化。没有爸爸当初的陪读,也没有今天的我,他一陪就是一年半,风雨无阻,一天也没有间断。即使走上社会后,还是给爸爸不停添乱。例如,有大学同学从海南来武汉出差,我自认为怀揣三百大元可以好好奢侈一下,带他们去了武汉著名的“红日火锅城”,看完菜单后我情知不妙,佯装上厕所溜到前台,打电话向爸爸发出求救信号,爸爸火速前来送钱,解我燃眉之急。然后悄然离去。
我就是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必须由爸爸挺身而出或拔刀相助来解决困难或尴尬中慢慢长大的,爸爸永远用一种充满体恤的目光,他始终如一的宽容正是我成长过程中万分依赖的鼓励和支持。其实他的教育是无为而治式的,也很少告诉我类似严格的“是”与“非”的判断。人生的原则其实是非常自我的。我就成了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能有今天,可以说是运气好,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妈妈说过,爸爸是这个家庭中最纵容我,也最容易原谅我的人。其实他也是这样对妈妈的。爸爸说婚姻就是把稳定送给你爱的人,让时间去证明一切。也许每个家庭中做父亲的,他们把感情深藏在具体而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只有当你远离他,想念他的时候才可以慢慢体会到他的柔情和细腻。中学时代特别喜欢山口百惠,她的一首歌叫“我的情人象爸爸”,这种持续的“恋父情结”使我对许多同龄的蠢蠢欲动的男孩子一直没有什么好感,我仿佛天生就期待着有阅历,成熟宽容的男人。可我没有妈妈那样的幸运和福气。妈妈越来越为我的终身大事担心,爸爸却从不猴急。他只要我高兴,他就会开心。
展翅远行,异乡飘零,和父母根本都没有真正地生活在一起过,偶尔在电话中交谈,得知爸爸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炒股,钓鱼和看足球。是否老之将至或者老之已至的人都会有一种类似的平和,面对逝去的浪漫,时代的变迁和生命的终结,都会有一份这样的认可。读童元方的「一样花开」,知道从前过年饮屠酥酒时,少者为“得岁”(得到了一年),长者为“失岁”(失去了一年)。我也步入而立之年,想到“无情岁月增中减”的句子,不必再问究竟是增了减了。又忆及“阑杆拍遍,梦与醒,两空;行与停,两难”的诗句,才觉得真的是应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时候了,我想起我的童年往事,一霎那,二十几年岁月匆匆流转不见,心上一阵近乎宿命的黯然。
朋友的父母来探亲,他父亲的身材和爸爸相仿,每次碰到,想到朱自清的「背影」,总要缓步多看一眼,象解什么乡愁似的。
然后是十月,中西部美丽的秋天,云卷云舒的早晨,我开车经过一条被黄叶覆盖的小路,两边一幢幢尖顶木窗一如童话里的房屋,青草地上洒水嘶嘶,鸽巢状的信箱吐着一叠邮件。尖尖的教堂屋顶宁静地指向天空,圣母玛利亚的瓷像低眉敛衣。转个弯,早落的枯叶被碾转得轻脆作响。多好的天气!懒懒的阳光,轻轻有风吹来,稀稀疏疏的黄色小伞缓缓地降落,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满足的疲惫。远远半空飘浮着一艘GoodYear的广告飞船,惊鸿一瞥过,一种特别恍惚的美好时刻,有向往,有认同,还有心造的亲情,我竞又回到武汉的家中,拉着爸爸的手,他的肘弯,隔着他最喜欢的深蓝西装外套,我依然觉得爸爸的爱温暖柔软一如我此刻身上秋天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