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關於太平天國的得失已成為雅俗共議的焦點新聞。人說這是因為央視近來在黃金時間播放電視連續劇《太平天國》的緣故，但我想，其根本緣由也許是新中國的改革面臨著和太平天國極為相似的抉擇。

　　這篇短文裏並不想細說新中國與太平天國的諸多相似之處，如都是從西方取經壹個主義或教義來建立武裝組織，都是以農民為主的農民造反戰爭的成果，都是高懸劫富濟貧平均田地人人平等的動人口號，都是在立國後背叛了自己的基本綱領與主義等等。我現在想突出說明的是，太平天國成於分權制的探索，失敗於分權制倒退為壹人為核心之獨裁。

　　或有人詫異，迄今所有太平天國研究中，從無人說太平天國有什麼“民主分權”探索，妳的怪論何來？

　　來自太平天國的史實。電視劇《太平天國》雖然大肆編造了許多史實，但有壹點卻是實實在在的，那就是太平天國的分權制。所謂太平天國分權制，體現在兩個層面：壹個是“主義權力”（天父）與專制權力（天王）之矛盾；壹個是天王（主帥）與東王（軍師）之分權。

　　1843年 6月（清道光23年），洪秀全在廣東花縣壹農村書塾中創立“上帝教”時便聲稱：“上帝為天下凡間大共之父”，“人人是天生天養”（羅爾綱《太平天國史》 P29），他乃上帝之子，耶穌之弟，實為天父（上帝）派其下凡替民間除害。“凡拜上帝之後，日日有衣食，無災無難；不拜上帝者，虎蛇傷人”。這壹理論雖然有助於凝聚人心，但也陷入了壹個分權制的險境━━把自己的權力分了壹大半分給了上帝，爾後許多事情要緊緊依靠“天父附體”發旨才可實行。洪秀全初創這壹理論與制度，當然並未想到是要與中國歷代朝庭的絕對專制主義來壹個分道揚鑣，實行主義與領袖二權分立，不過是受了民間巫師常借鬼魂附體發權威之言唬人的啟發，看到了這壹巫術對中國愚昧農民的獨特影響力。但是，此法乃壹雙刃劍，既為洪秀全、馮雲山後來在廣西桂平縣紫荊山迅速發展“拜上帝會”發揮了關鍵作用，又為自己稱孤道朕為所欲為的皇帝夢設下了限制。

　　因為馮雲山、蕭朝貴在天京建都前就戰死，這壹限制最終體現在東王楊秀清身上。楊秀清文武雙全，對太平天國的早期成功發展起著關鍵作用。但楊秀清的才智得到高度發揮，並非是洪秀全虛心納諫的結果，而是楊秀清巧妙借助洪秀全的“終審權力歸上帝”的理論而發揮的。楊秀清很聰明，深知以人性對權勢的天生貪欲與專制，以中國歷代農民起義領袖最終莫不推行專制獨裁的歷史傳統，要想讓天王洪秀全真正實行“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行平等待臣的民主主義，那只有太陽從西邊出，唯壹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借“天父附體下凡”發言來壓洪天王接受自己的意見。好在當初起事時，洪秀全曾讓楊秀清以天父附體下凡發言，向眾人傳達要擁立洪天王的旨意，楊秀清便借此傳統，壹再表演“天父下凡附身”傳旨，假托天父之口傳達自己的意誌與決策。洪秀全明知這是壹套子虛烏有的鬼把戲，但壹想到自己的王位原也曾是靠這“天父附身”來傳達的，這是自己的權力來源——若否定楊秀清有“天父下凡附身”，也就是否認了自己的天父之子的出身，只好無可奈何忍氣默認。

　　正是在這種天父與洪秀全的分權制中，楊秀清借機實現了東王與天王的二權分立，以致除天王之外，所有封王皆受東王節制，太平天國實際上出現了兩個中央，天王可以下達旨意，東王也可以下達命令，同樣有效。

　　這樣壹種二權分立，在太平天國立國之初，充分發揮了楊秀清的軍事天才，以致“長毛”百戰百勝，攻無不克，迅速占領了南京，建立太平天國。可以說，沒有上帝與天王的二權分立，就不會有天王與東王的二人分權，也就不會有太平天國的早期勝利。太平天國的早期成功，實際上是壹種不自覺試行民主分權制的成功。這也許就是為何當時人力武力財力都占絕對優勢的大清王朝壹敗再敗的根本原因。

　　據羅爾綱《太平天國史》考證，立國初的太平天國，實際上實行了壹種“軍師負責制”。也就是在主帥之外，還有軍師握有實權，軍師與主帥同等權力。

　　雖然洪秀全曾自詡“朕既是天王，又是軍師”，可以集二權於壹身，但其實，天國的軍師是東王楊秀清，即使洪秀全後來也不得不對楊秀清“專擅”、“僭缺解釋為“軍師有權”是正常的。

　　“天父下凡附身傳旨”本是洪秀全起事之初偶然的壹個小聰明，後來逐漸演變為太平天國的壹種二人分權制度，可以說是太平天國唯壹的真正舉創，只有這個主義（哲學倫理）與王權分權、軍師與主帥分權的“二權分立”，才是中國歷代農民起義軍中前所未有的，更是中國歷代王朝前所沒有的。要說太平天國有所制度創新，這是唯壹的創新。其余所謂“男女平等”、“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曖”的天朝田畝制，既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大同理想”，又皆停留在虛詞空話上，並未實實在在實行。即以壹味美化太平天國的羅爾綱之《太平天國史》考證，也不得不說：“太平天國在宣布天朝田畝制度後半年，由於天京缺糧到了形勢緊迫的地步，無法解決，不得不采犬照舊交糧納稅’政策以求取得糧食來救急，因而暫時未能行平分土地方案。”（P42）

　　現在電視劇《太平天國》按照羅爾綱的觀點把洪秀全失敗的責任全推在楊秀清的身上，推在這種二權分立上，其實是並非明智的。愚以為，太平天國成功於這壹二權分立的探索，亦失敗於這壹二權分立沒有朝著現代民主法治的道路前進。

　　試想，世界上任何政權都有壹個權力來源問題，封建王朝把自己的權力壹般定位於天命天子，即便明明是來於武裝奪取和宮庭政變，也仍然要說自己是受命於天，替天行道，是龍子龍孫。太平天國在這壹點上，雖然換了壹個天父的說法，引進了西洋上帝，但其本質仍是壹脈相承（羅爾綱說太平天國是反封建主義的，真不知是從何說起——權力來源不是人民百姓，怎麼是反封建？）。不同的是，歷代皇帝只許自己來解釋天命，縱然允許儒士們說些天意天象，但最終解釋權是由自己牢牢掌握（新中國關於馬恩列斯毛的翻譯編輯出版權之高度壟斷，可算是發揚光大了這壹傳統），而洪秀全經驗不足，壹不小心，在早期與楊秀清分享了天父上帝的解釋權，結果也就把自己的權力來源由自己壹人壟斷變為二人分享，由壹個人說了算，變為兩人說了算。

　　牢牢守衛權力來源的古訓，洪秀全沒有記住，這也就是他後來自縊天京的悲劇所在。

　　其實壹這失誤滿可弄假成真，讓二人分權的“集體領導”變為天國法制，這樣既可制約天王，亦可制約東王，既可約束壹把手，亦可約束二把手。“二人分權”雖然不可能有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那樣的現代民主性，但總比“壹人核心制”要好壹點。

　　惜乎天王和東王在定都南京後，都不想繼續維持這個二權分立局面，雙方都想返回到傳統的“朕即國家”的獨裁傳統，於是楊秀清想逼宮天王取得萬歲尊稱，幻想由自己壹人說了算；而洪秀全則欲擒故縱，誘楊入白虎堂，終於有了誅滅東王的口實，結果“天京內訌”，雙雙走向墳墓。

　　假若洪秀全不是處心積慮地想恢復皇帝獨裁權威，明示楊秀清：天國永遠二人集體領導，即使有此小民主，也壹定會比大清強——二人分權畢竟比壹人獨裁專制要進步壹點吧。常言道，不怕慢，只怕退：能從壹言堂進步到兩家商議，就有可能再前進到集體決策、民主決策。怕只怕走回頭路，倒退從來只有死路壹條。

　　我曾在《我看偽現代化》壹文說，太平天國是中國的壹個偽現代化的階段，當時還只是看到拜上帝會其實和今日什麼功壹樣是“邪教組織”，上下並無平等民主，只是以壹個好聽的口號去騙取群眾百姓。現在細想，太平天國從早期實際上有過不自覺的二權分立、二人分權的嘗試倒退為洪秀全壹人解釋上帝，獨裁專制，更是這場偽現代化悲劇的根本起因。假設當時太平天國渡過了這二權分立由隱晦到法治的瓶頸，建立壹種不容以誰為核心的集體領導制度，也就壹定可以戰勝曾國藩了。只有制度的優勢才是真正無敵的。

　　奇怪的是，而今有人壹面在大批現代邪教，壹面卻又耗巨資1億5千萬元來歌功頌德同是邪教的太平天國；當人們奮力奔向現代自由民主法治之時，卻有人要極力贊美不惜千百萬百姓人頭落地而復辟壹人為核心獨裁的洪秀全！如果有些人總結太平天國的經驗，看不到這壹點，以為正是二權分立、集體領導導致了太平天國的失敗，要借鑒集體領導導致內訌的害處，重申壹元化壹人化的專制優勢，那麼，太平天國的悲劇就不是不可能重演——畢竟，我們今天的“中國特色”，和太平天國是太多神似了。

<<萬維讀者周刊>> 第47期 (2000/08a) www.dzz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