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巖下:
首先請原諒這種冒昧的稱呼,實在是不得已的選擇。壹個貼切的稱號,能表示敬意,但又必須合乎“名份”,所以修辭學在這裏成了“正名”學:如果稱您陛下,雖然高擡了些,可妳仍然非王非侯;換稱閣下,妳似無臣屬無閣僚,又不象是待字閨閣──待字與待兔畢竟有很多的不同處;再改麾下,不見妳的千軍萬馬;欲拜階下,又不忍心發落尊屈秦城;只好因了妳的山居石宿,合為巖下。此說雖多野性,仍見寧清,多少有些“在山稱山,依水謂水”之意,更重要的是壹呼而分高下,實為開篇首選,誠乞笑納。
要討論“待兔”壹題,其實也是個“正名”之說。古人把壹只活蹦亂跳的兔子與壹派無所作為的等待生硬地擰在壹起,已經預先告訴妳“明知不可”,然後還要加上壹成不變的“株”、壹籌莫展的“守”,刻劃出“而為之”的壹事無成的必然結果。還有比這四個字放在壹起的組合更能表現原論發者的高屋建瓴之勢嗎?
而我要做的“正名”剛好也是從壹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開始。壹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昏死於壹成不變的株旁,這不但是壹撞事實,也是壹樁事件。我們的農人並沒有做任何舉動以促使這壹“事件”的發生,在此之前,他並沒有下定決心,“有條件要等,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等”。他只不過作為壹個被動的觀察者,註意到了“觸株”這壹自然現象的存在──請問大樹是不是自然實體,兔子是不是野生個體,生死迷留是不是生物體狀態的描述──整個事件,至此而止,沒有絲毫的人為因素。就說這位親瞵親鑒,當場受到“自然啟示”的農夫,不管他聰明不聰明,智慧不智慧,他大概起碼意識到“存在就意味著合理”。合理就會發生,再發生,他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努力或期待放在發生和再發生之間。這不是大多數人年復壹年,事復壹事的廣泛而普遍的社會實踐嗎?
單純的待,是壹種期望,但待兔是壹種有根據的期望。什麼根據?歷史的根據,或歷史的經驗的根據:我們親眼見得,那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是會撞在大樹上,而且是端端地撞在這棵壹成不變的大樹上。不能不承認其中的偶然,但必然不就離偶然僅壹步之遙嗎?
所謂“歷史的經驗值得註意”,就是提醒我們不要小看任何已現並可能重現的歷史機遇,就是提醒我們大家,還會有壹只兔子循著相同或不同的軌跡,帶有或大或小的沖量,以頭搶樹,自尋死路,大家不可掉以輕心,放過了白撿壹只兔子的良機。
要是沒有對重發事件的期望,沒有對歷史經驗的註意,人們會發明捕鼠器或鼠籠鼠夾嗎?人們會改狩獵為畜牧進而為農耕嗎?人們會編修各式各制的公歷農歷皇歷嗎?再說壹點不敬的話,人們會傾資修建廟宇教堂嗎?人類的歷史之所以不同於其他任何生物,在於多少有了壹點意識,而且是自我的意識。而這種自我的意識,就是立基於自身經驗與自我期望,而且期望是比經驗更多幾分“意識”的自我意識。也正是這種意識的建立與反身實踐,把我們引導到了今天,其中很多的期望,都屬於待兔壹型。
如果我們的待兔者,某天某時,猛然看見壹棵聳天巨樹,就以為馬上會有兔子撞死其株,我是說純粹臆想地以為,那麼我也會給他壹頂“大膽假設”的桂冠,而且把他接之而來的待奉之為“小心求證”。即使在壹段時間內待兔無獲,也是人類認識史上壹段有形事件的記錄。我們會基於這段記錄,肯定在怎樣的樹下,在多長壹段時間內,出現觸株壹事是未曾發生的。這種記錄,就是被叫做科學實驗或實踐的組成部份。
看看我們的古代文人或文學家是怎樣記錄這壹實踐的。我們的流傳寓言,給待兔打上簡單死板教條懶惰天真愚昧機械的標簽,不壹而足。實際上,那作者壹不贊賞待的情切及執著,二不看重事實的歷史經驗,更不可取的,是論者與聽眾或與讀者壹致的“以成敗論英雄”的世俗之見。那待兔者之所以引人取笑,不是他的敬業──當然妳可以說他明明是不務正業,或他的堅持──妳又可以取笑他的異想天開,真正招人恥笑的,是他的努力──等待是壹種努力嗎?──之後的無利無益無得。所以,到最後,到今天,這位偉大的待兔的歷史性的實踐,未能構成中國大地上最早的“觀察──意識──實踐”的理性長鏈。我們確實是有理由嘲笑那待者,我們確實是有理由不做那無價的等待或無知的實踐,可是,到最後,我們不就笑的是我們自己嗎?
歷史曾賦予我們無窮的可能性,但我們只可能在我們的經驗範圍,或者理解的區域中去尋找去捕捉。待兔本身,就是這範圍與區域的壹份,也是開拓或尋找這壹邊界的壹份努力。只不過生物本質的趨利避害的原則,在冥冥中左右著整個人類的探索方向。就象待兔壹例,如果每人每天都有獲兔,人類會去辛辛苦苦地
捕獵耕耘,誰不知道不狩不獵的閑逸、不稼不穡的安寧?無利而堅持,對生物體,或對大多數生體,就是壹種害,這種“害”的認定,就是通過論者或智叟的品評,多數就是通過這種寓言的調侃,深入人心,大家壹笑而散,再沒有待兔的實踐,於是人類或至少民族,作為壹個整體,達到了避害的目的。
中國人的智慧,或者說中國人集體的智慧,就僅僅停留在這壹水平。當然,若是有人還是兔視眈耽地守在壹棵大槐樹下,壹心以為有鴻兔將至,那麼我們這麼多的其他人壹定還是會義不容辭地取笑。除此之外,我們不也是在那離樹稍微遠壹點的地方等著有待兔者的再實踐嗎?我似乎也沒有比這更足以改變自己或國人思維的手段及方法,但既然想到這裏,就再往遠處說說。
就拿中國人嗜賭,並嗜到海外,令洋人蔚為奇觀來說。那雖然也是碰運氣,“硬骨頭高”的求兔心機,畢竟有“主動出擊”前往賭場的主觀能動性。可我們“臨淵羨魚”的投入或等待,還是比不上西洋人士的“退而結網”的多算。不用耽心,這不是結中央文件的禁賭抓賭之網,人家結的是去粗取精之網,得出的是幾率的“學問”。就這點功夫,中國的學人,無論學生、先生,可有人學到,或有人曾問起?我們的百家爭鳴,可有人爭到鳴到?有學之士,誌在天下,伺侍王侯,雕蟲亦斥為小技,何賭余之末技維心乎?
所以我們只能等到西洋人在賭場外的勝算淩架到我們賭場中的逐鹿之上,我們才有了壹絲“服輸”的誌向,心不甘意不願的師起夷來。就這“師夷”二字,我也看不出捉摸不透是否有幾分阿 Q的戰勝法,或者作為專門上書天庭時的維護中國人僅僅剩余的天尊或“民族尊嚴”法。
從幾率出發,有質量評估法,有各種實驗設計法,有資本主義的大生產,有各種社會思想的解放發展,有各大賭場專門設舊歷新春“招兔”的免費中餐,把還耽迷於賭臺上那幾文金幣的華人中國人,吸引到CASIO裏來驗證幾率的嚴肅性。
我不敢指責那些經常光顧賭場的中國人海外華人,因為他們已經慣於這工余或業余唯壹的精神及物質享受,我要嘆息的,是中國的國粹,中國的知識分子,永遠制造不出社會的思想精華,永遠發揮不出自己的腦力極限。到今天我們學會了幾率,又只會在幾率這棵更大的樹旁,旁惶等待,看看西方人逮住的前兔,是不是還會為我們,為我們偉大的民族,為我們偉大的民族的復蘇興起,再興高采烈地撞上壹回。
我不是取笑,為什麼要取笑自己的國人,我是哭,長歌當哭,長訴當哭還來不及呢。我們自己的實踐,耗費了同樣的時間,花費了更多的血肉,但得不出甚至幾分之壹的“真知”,我們能埋怨東洋西洋的任什麼人呢?
春秋時代的百家,雖然可以算是中華文化活躍期的峰巔,但從思維的深度和求知的光度來說,還停留在“樸素”兩個字上。即使其後的“理學”高潮,也僅限於倫理,即孔孟之道的發端原宗。就象壹口枯井,我們的祖祖輩輩出了愚公移山式的努力,竟然也壹直打不出千古不斷的湧泉,但又前仆後繼地堅持,怕的就是古人遺留下來的前功壹旦棄於己手。壹直到西洋東洋的炮艦把我們逼上“西化”以至“全盤西化”的更樸素的不歸路。
怎麼叫樸素?就是停留在“形而下”的水平上不求深不求高不求積累不求建樹:兔子再來撞在樹上是為得兔,兔子不再來叫待兔,兔子為什麼來,為什麼不來,那是兔子的內政,我們是無由幹涉;如果兔子確實是撞在樹上,再撞的幾率是多大,我們認為那是聰明兔子與傻兔子的區別,人是不能與它們壹般見識。所以我們的古人寫完守株,認為再無深究之味,就放由它淡去,不復問起。
妳說,那麼還要我們怎麼問?我說,當然,壹只半只兔子,要利無利,要義無義,就是千百只兔子,有社稷天下財貨那麼重要?犯得上我們花費聖人遺留傳教的智慧?可這壹問,就問丟了多少個諾貝爾大獎。
此話怎講?當年,盧瑟福不也只看到壹半個阿爾發粒子在穿透金箔的軌跡照片上有近乎壹百八十度的反折,似乎被看不見的物體反彈回來,與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的群眾相比,有些反常。這其實就跟我們的兔子偶然撞在壹棵大樹上壹樣,如果盧先生是中國人或者孔孟真傳,他絕對不會守此株待此兔,以免荒蕪正業。可不料幾率的知識告訴他,這是壹種必然,他的任務,是找見及搞清那是怎樣壹棵樹,撞回了這幾顆高速粒子。
幾率的知識幫助盧瑟福,也幫助人類,發現了原子核,認識了原子核。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的大樹旁,我們的祖先,我們的前輩的中國知識分子,留下“守株待兔”的寓言或愚言的歷史遺跡旁,盧瑟福壹再待兔而找回了我們認識自然不可或缺的原子核。就在這壹點上,就在這棵樹上,機遇在向人類揭示著自己,實踐在招喚認識,可是也正在這裏,知識與知識,知識分子與知識分子,民族與民族,民族的命運與民族的命運,在平行的發展中分枝,就在這白白送到手的兔子身上,走上了各自的,具有各自特色的歷史之程。
有人說中國文化發展停滯了兩千年,我說,我們只不過多“樸素”了兩千年而已。如果西方人的SOPHISTICATEDWOLD不來打斷我們的NAIVE(欽定天真),我們的民族,我們的民族意識,能自己跳出舊殼槽?
我又不能假設歷史發展的途徑,因為這與守株是壹樣的模式。我們現在難道不就守住人類已有的幾棵大樹,等著,靜靜地等著,全身心全民族地等著,堅持著,等著兔子給我們肯定的撞死。毛論貓論都曾是主動的捕捉說,高明的堅持才是被動的守待說。這無疑是我們追求繼續“樸素”的民族意誌的最高表現。
但是,我這裏要說的,是另壹種待兔法。
不那麼樸素,不那麼簡單,甚至非常繁瑣,非常浩茫:我們確實是見到了兔子撞在樹上的成功的歷史經驗,也壹心拒絕等待在樹旁守候──只因為那是人家庭園內的大樹,撞死的兔子叫兔死人手──我們堅信的是歷史經驗的必然的成功再現,下壹輪必在我家。於是我們就在自己家院內的小樹邊侍候,以至於如今我們已經成了此道裏手:第壹次叫變法,師西夷,師東夷,變得我們頭破血流;第二次叫北方吹來十月的風,師北夷,吹得我們暈頭轉向。
我不反對師夷,所有比我們先進的東西,都值得學習,值得借鑒。最關鍵的,是學習我們本土本族本身本腦所不會自行產生的方法論,而不是把自家的樹圈起來,也等待同壹只兔子來撞上。在這方面,毛的建樹,就比其他模仿列寧的招數高出壹個到幾個數量級,但毛自己在後來的模仿斯大林方面也就平平而已。他雖然也曾想走出壹條中國特色的共產主義道路,可他那原封不動的封建頭腦小農意識,開了他自己壹個碩大的歷史玩笑,讓他在“壹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半途中,泥胎蛻盡,墮回凡塵。這點我們留待以後慢慢數落。
我們所有的變法、革命,為什麼能落得個半途而潰、重回腐敗?還不是因為我們的捷徑思想,還不是因為中國的知識分子還沒有為自己打好正式上路的基礎。這裏所說的知識分子,包括鴉片戰爭以來所有推進民族解放事業的有誌有識之士,包括國共兩黨的元老後繼。為中國的思想寶庫添磚加瓦,吐絲燃膏,都值得歡迎,因為我們所要求的思想基礎,應該是壹切先進思想──包括對中國本土可能產生的新思想的期望──的總和,而不是某壹門思想的獨支,是所有中國頭腦的有機合成,而不是把自己樹為嫡系,把別人都打為邪教的斥異。沒有自己的思維,不準備自己的思想,而單純的待兔,即期待別人的經驗的換土重現,大概是最浮躁的自毀家門。
即使是我們自己的成功的歷史經驗,也可能是助長我們自己待兔心理的羈絆。稍微遠壹點的,是毛在五七年反右“全面勝利”時的壹派躊躇滿誌,以為自己的指揮加以大規模、深入動員的群眾運動,在大兵團作戰的風起雲湧中,沒有實現不了的人間奇跡。正在他的事業及自信心蒸蒸日上的“無往而不勝”的直道上,有什麼能阻攔他的宏偉的想象力?沒有,除非是他待守同壹只兔子而不得的失落。豈知軍事大家的成功思維絕對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放射性,就連不出海的本土本鄉都容不得守株的庸俗化,更別說向軍事之外領域的幅射。全民式的驅雀,還可能收到些微效,全民式的守株,不但不是靜守,而是猛烈的固守,也只能把中國守上“砸好鍋,出廢鐵”的全盤大謬之路。而且,這猛待而不至的兔子,不僅打斷了“無往而不勝”的神話,打住了“其樂無窮”的自我膨脹,也引出了壹群對於“守株待兔”、錯務正業嘲弄不已的智叟對當然領袖的恥笑與解職。
再近的例子就是八九年的學運風潮,處處以七六年“四五”天安門的經驗為自己劃清“非暴力”“合法鬥爭”的邊界,以為處處拴住可能激使官方歇斯底裏大動幹戈的漏洞,官方就只有死棋壹局,就壹定會順應民意,加速改革,勵行反腐。我們可以說,在歷史借鑒壹方,學生的組織者是成功的,壹招將軍、直搗黃龍。但是在開創歷史的壹方,他們很明顯的是很少或者根本沒有思想準備,他們的守待對手坐斃,剛好跟我們老祖先的壹廂情願壹樣,可是妳想想,狡兔三窟,它憑什麼壹定要照直向妳豎立的樹幹上往死裏撞?
毛的待兔,所恃的是自己的成功經驗,學生的待兔,所恃的是群眾的半成功經驗,而當今皇朝用殺頭阻擋貪汙腐敗的待兔法,繼承的是中國歷代王朝、中華民族祖祖輩輩從未成功的反腐敗經驗。我不是嘲笑他們,也不是預先寫好這篇《待兔》,在他們無形的大樹旁等待那視死如歸的歸兔或不歸兔。我倒真心希望他們的各種努力,最後引導我們到達壹個有能力有機制的社會自我和平更新的新紀元。就像我們的先烈們所希冀的那樣,那只兔子總有壹天要在什麼樹上或墻上撞死,我們呢,只要幹勁十足,大樹特樹,大築特築,讓幾率把兔子奉獻在我們的餐桌上。
說到最近最現實的待兔,就得把目光投向中國最大的樹,首都北京中心的天安門中南海。廣場上遊守不閑的警察便衣,就是現實生活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守株待兔”的最光輝的例證,證明無產階級專政可以在壹個廣場首先取得勝利,證明“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鬥爭的長期性艱巨性,證明法輪功“人還在,心不死”的復法熱情,證明守株待兔、以抑代勞的偉大戰略思想的戰而不勝。還能證明什麼?練功人的“明知故犯、偏向虎場行”的革命英雄主義,衛道士的“再踏上壹只腳”的殘酷非人野蠻,還是中南海中鵝毛扇的無可奈何?或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碰撞幾率的飛速增長、化學反應過程的激烈進行?
廣場是中國的面子,守株待兔之徒成了中國的影子,而制成這壹切的中南海的裏子也在守株的其他既定方向上空獲空歸。首先,過去的李登輝現在的陳水扁都不小心錯過了“壹國兩制”的大樹,甚至前李還曾派了密兔都沒撞上,叫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栽起社會主義現代文學的大樹,甚至可以說是大網,就等著今年跑不掉的文學獎百年終歸的皆大歡喜,可是諾悲爾文學獎的兔子還是跑了個空檔,沒撞在我這棵中國文學加政治的主樹主幹之上。第三,前輩壹元化收獲最豐的北戴河及中央全會,現在竟然也撞不到兔子,是不是兔子全都跑到天安門廣場上去了?
嗨,我的待兔的民族之粹,我的待兔的祖輩之辛,我的待兔的不泯之情。我,在祖宗留下的的樹墩側,信然堅守而癡待……
待兔,是基於歷史的經驗,也是壹片成功的心願。待的實踐,本身就是壹種努力,其成與不成,我們又何必兔至方論英雄。而我自己,連歷史的經驗也丁點全無,更不用說成功的經驗。寫了這麼多,只能說是對於待兔的努力的壹片心儀,對於待兔的成功的壹番祝願。更希望待兔出於樸素的原始水平,而終於理性的現代前鋒,待出必然王國到達自由王國的新途。
這就是我的期待──當然不是待在大樹之旁。
遙祝待祺。
老鄲上
<<萬維讀者周刊>> 第61期 (2000/11b) www.DZZK.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