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先生早先指出过文学思维或创作的三个境界,着实是老先生身体力行的结晶,妙固妙矣,只不过稍嫌有那么一点书斋气。有想象、有意境,但细算起来,多的是几分书生意气,少了些纸外之趣。从我们今天的文学的广义回观,那应该是狭义的“学文”者对中国旧文化的造诣而言。对走出书斋、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的文学,我以为大抵也可以有三种境地。
这里不是说一个人在文学意境追求的路径上的层次,而是说一个人在追求作为人的自己,在社会的激流中能否把握自己的三种遭际。
第一种是无奈。古云“诗言志”,翻成白话就是说创作和志向互为表里。有志,是生活对你的刻划,既有痕有谱,就会发声于中,不可不言。言录于文,其最高最谐的表现,畅流而出,下即为诗。出源到流的涓滴之汇,就是这么种自然的流露。而诗言志的总结,则是从流上溯的概括,大概是圣人写作课上讲给学生听的经典,主要是怕他们离题,或者是偏离先贤的成规太远。这大概是远古时“政治挂帅”的同一说法,针砭“为文学而文学”的只专不红的偏向,或真是圣人原本提倡的方向。既然提倡,就说明至少有两种可能的偏差,一种是言不及义,另一种则是言非由衷。二者都是创作和志向这两方面在具体的生活中渐行渐远的实际表现。到了又必须“出活儿”,又不能随意,诗不言志,表现与自我分离的时节,那么写作的文人或诗人,该是处于一种什么境界──大概只能是无奈了。
无奈作为一种境地,偏偏又不一定是受逼迫所致。有时候自觉自愿地投其所好也可以令人十分地“投入”。热情之后,有没有无奈,还要看那仅仅余留的一点自我是否已经化解到所好之中,投入之余还有没有原来的志向。最美好的最群体的投入,如果不算昨天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前日中国的读书人对官定八股的精益求精的执著与追求。有谁在用高压迫使他们后浪前浪的回环?有谁用杀头截肢来督促他们前进?没有的事。真的悬梁刺股的,还正是这些决心挺身跃上龙门的鱼目混珠客。
在这条宽阔的八股道上,既没有诗,也没有志,有的只是官制文章,有的只是俯首贴耳。你若已是此道中人,又还有一些自然的志向,你会不觉得别气?可你又无由捷足先退,不是个中人,要为个中事,要我怎样说法?无奈。
当然,我们是假定个中人尚有个中良心。要不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叫谁人先唱好休行?说到无奈,我想史书上可寻的例子很多,但较早期的当数秦时.比如你不幸高中──当然那时还无科举之制──官忝三公,又恰于伟大王朝的正统接班人──胡亥的光辉照耀下,与王朝司令部的参谋幕僚们一起共商革命大计,那该是王的无限信任及期待集你一身,多么喧赫,多么气魄。如有诗文,你不言志?不料,这时班中出列赵高一人,硬要指鹿为马。我们当然也没有准确的廷议民主投票的统计结果,就免去不另行文。可你下得朝来,闲坐庭院,你会何所言何所志?你会诗言志,仗义臭骂奸臣赵阉?不可。你会诗言志,痛悔丧失革命气节,不会。既居个中人,又为个中事,是只苍蝇也只好吞下。气酣之余,忘却无奈,且大书一章,歌颂英明领袖有了亲密战友的辅佐,歌颂天朝皇熹无垠永享天年,准备明日朝会再吹捧一回。这就叫,把官样文章作到家,自愿自为,有颜无奈。
无奈人作无奈事,原是无可奈何。于是有告退,有封笔,只不过是把无限的无奈压缩到有限的悔恨中去。我们眼见得三、四十年代的文豪笔将们在擂台上虽然为了革命大计不至于割爱而去,但一个个奄旗息鼓,黯声低首,你能说他们那么聪明的人,就都有奈?
就现今那些拿着宣传部的薪水,奉命出牌出言者,天天作些肉骨润尸的营生,比起在上坡路上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的上一辈,下坡程中,少见些革命热情,多睹些腐败硕果。也是很聪明的人,就不知道民心所向背,也挺立得十分有奈?
好在无奈囊括了几乎百分之百的旧式读书人,在新生代的文化人中间势力范围则窘缩过半。活跃着现代中国文坛的,尤其是汉语网坛的,大多数应该属于第二种境地,我姑且称为无聊。就跟邓大人一个“搞活”,地也还是那块土地,人也还是那些农民,一下子就把农业搞上去,真叫人不知道那么多年“以粮为纲”,“以农业为基础”的粮票印刷机,念的到底是什么邪经一样,一个"不再搞运动"──是否仅为总设计师的另一计,尚无准数──的招魂幡,一下子就呼出多少幽魂野鬼,当然,坛无复官家旧文苑,人也不再是号衣下几羸将,中国文坛马上变萧条为昌盛,几乎一夜之转机。多数这些人为什么,算嘛境地?单单两个字:无聊,能不是吗?
无聊,怎么联得上文学,联得上“诗言志”?且不说有聊的,人在聊斋,无聊的,人在斋聊,真的几多有志的,与诗于言又无甚缘份.也就中国的老文化系,把所有的人都按贡生捐生一气儿地码在皇城根下,倒做成不言不诗则志其何存的大框子,叫你由不得不向“有志者诗竟成”的大坑里盲目跃下。无聊之徒,不管甚么诗种,不管什么诗品,言而出是第一位的。而有聊的志士,或捣股,或钻营,或升官,或发财,或包二,或陪三,他们正聊得很、聊得意气风发,聊得他顾无暇呢,哪会有闲似你这等未入流的?──无聊。
有人要反对,说无奈还说得过去,无聊则把诗与志的辩证关系搞混了,且马上举出伟人的诗作多少首来。对,伟人刚好是我划出的新旧文化线上的旧人,就连他的基本意识形态都是旧的,所以会比画两下,不是例外,而是必然.虽说他,千变万态,腐朽不化,难为神奇,可事理还是不变:有聊的坐中央,无聊的蹲作协,这不也是千古大计,鲜克无终。可有人见过罗贯中披皇袍,赵匡胤跑龙套的吗?
无聊的,行文写作不是迫于形势,又不必昧于良心,是在文化开放的浪潮中被涌潮带起的一种随和。最多算是一种自我表现的方式。伟人不是说过,你想不叫资产阶级自我表现都不行,所以无聊的阶级属性按伟人划定,断为大资或小资.很自然,无聊一定是有产有闲以后的自我表现,前者可以不计多寡,后者则是分秒以加。真正无产的上班族,上厕所都要跑步打卡,会有聊至此?
无聊,从另一方面来看,又首先是社会稍微开放的表征。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年代,亲人之间尚且是语录对话,社论交谈,谁人敢有片言只语的误差,有聊无聊都不敢聊,有心无心都不放心,整天提心吊胆,那种生活是人过的日子吗?所以看到大批的无聊人士的涌现,我从心底里称赞:社会主义好,越人道的社会主义越是好。
好就好在只有社会主义才会造就文学的第三境地,说不上是最高境地,只能说是“最少境地”,因为国境以内没有他的一块境、一寸地。这就是境地之三──无赖。无奈无聊都总有聊赖,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无赖就一定得百无聊赖才行。彻底的无赖,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投,有亲不能省,有友不能靠,你还能赖在谁身上?如今皇朝圣世,天下清平,你就是风雪山神庙前切断了与正牌人间的最后一缕情丝,五百里地面上你也别想有打家劫舍的梁山水泊暂寄一身。你若不想假官家之路劳改,只好三十六计,自走为上,踏上自我流放的万里新长征。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或多数人曾经能达到无赖的境地,因为一般人在失落一切,达到无赖之前,还有那么一点自制能力,或最后的对社会对现实求同的能力,来阻止最后的“大滑坡”。哪怕是最后一小角的共同点上,就可以让千百人继续有赖,赖以度日继年。只有完全的失落,重无所附,身无所系,才会堕落于无赖。而真正的无赖,才是真正的自己,你没法在路人的脸上照见自己的影子,你若不问天问地问自己,有谁又来问你?你的思维空间,由他人的避远而开阔,你的思维力度,由自身的堕落而深拓。你的调号,由你自己的材料铸定──落魄在空旷中,不过是天遗良机,叫你得以独奏以达视听。
无奈无聊者很难想象无赖的境地之深,但是我们可以看见,如果后者竟有志有诗。这就是我早时读《楚辞》时的感受。
屈原,行吟诗人的先典,虽然不是新式初级阶段的自我流放,可他的流放生涯,他的忧患思想,他的爱人之心,他的报国之念,都在他的行他的吟中达到了无赖的极端。他有国,可国对他是宁弃不取;他有君,可君令他永放毋招;他有思,可思对他如割如裂;他有情,可情于他更是不恕不饶。你可以揶揄他何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他竟无赖到连这一棵可以靠得住的树也没有。如果说对战士是置于死地而后生,那么对于文人,是不是也有弃于无赖置于流放而后吟?后生尚且有胜利的喜悦相伴,后吟大概只有汨罗江的鱼虾在那里深深处期盼。
在最后的捐躯之前,他有的只是行,他能做的仅是吟。行行渐远,吟吟至昏,他不是气球,又不是风筝,好风凭借力,只能将这一颗卑微的蒲公英的种子,拔离母体,行且渊远,送到汨罗江畔,送到大洋彼岸,这不明明是要他汲取庭院以外的野性而呼吸霜天之下的灵息?他若不行不远,不思不吟,不想念得死去活来,不行动得精疲神竭,他最多也就是无聊的水平。
社会主义的领袖比楚王更高明的地方,是造就群众性的流放与自我流放,把《楚辞》的不灭的种子,播向全球的四面八方。楚王容不得一屈,竟也气量大到容得起灭国,可国是他孤家寡人的私产,别人谁又能奈其何。不就是国策的一点点争执,到今天却把更多的屈子贾生,抛在社会主义大家庭的门槛之外。可谁有想到过今天的国是共和国,起码在名义上如此,而且还是人民的共和国,不是秦皇楚王冤大头的独家庭院,容与不容凭什么他说了算。
天无孤意。下有爱谏的卿,自以为是地喋喋不休,上还有绝不爱听的君,自顾自地一味里谆谆教导。不爱听或不耐听的又刚好有的是权,轻且封嘴,重则流刑,极则革命,管不住关不紧自己嘴巴的,想在红色恐怖中长赖下去,只怕是良园虽好。一个个只好无赖一回,失落在秦山楚水之外。
细考之下,原来放逐还是异议分子的优待之列。早先俄国的十二月党人,不就徒有造反犯上之罪,却无杀头流血之刑,不就因为他们大不了还都是些皇亲国戚,大水和龙王庙之间的恩怨。那是说放,离逐还差一条国界。屈原遭放,异议之过;免其一死,同宗之悯,要不然,寻常老百姓可不是该落得个革杀无论?到现在的圣主明世,我们更已是内举不避亲,外逐不避仇,只要洋人指点一二,大官人巴不得用放逐二三来抹平自家所谓人权的纪录.更有流到洋人地面洋罗江的,更省得官差监刑,大家各得其所。所以洋插队和自放逐一起,把无聊和无赖的创作队伍,借皇恩浩荡之东风,遍撒天涯海角。
把放逐与贵胄相联,无疑与把偷渡及草氓相系是同功异曲,看得出无赖与无产的区别。前者原来是有根有赖的社会上层,只是从树冠上分枝的时候,因亲疏异同而落成歧旁。正因为未曾与普罗大众混同,所以放逐之声,从文的分界上看,更近阳春白雪而远下里巴人。
从放逐与政治的联系强于其与文学的关联来看,行吟又多偏重“失意”,较之无聊文学绝不走样的“失恋”,失落感的轻重缓急其实是相差不远,但因其着意的对象之庞阔,情之所衷超出了小我的卿卿我我。这使得行吟从远离政治中心的偏壤,借了文学的感召力,反比廷政赋有更强的政治意味,尤其当这种文学的读者是权力斗争的局外旁观.而广义的读者又因了对人类生活的美好一面的憧憬,不齿那些当权者的蛮愚行为,行吟文学的骨骼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显得越发耸立挺拔。
文学本身,不过是精神的骨架与气质的肌肤的有机合成。无赖所突出的正气屈尊于邪恶之座前的历史情节,附以行吟所唱述的高傲而执著的浅回深哦,有多少文彩都不足以引起读者的厌足。所以,站在文一边的读者,却因文中深蕴而难分的故事得到了政治上的感受,进而与吟者产生共鸣。如果这真是简单平直的文学作品所能产生的效果,那么,我们的行吟诗人,即使身生前仅有无穷的政坛上的失意,甚或彻底失败,他的魂灵也应为他的作品的深远的震撼心灵的力量而聊感欣慰。
说了半天文学,怎么一拐弯又扯到了政治?那么文学是什么时候与政治挂起钩来,以至于不平的路人,深深地诅咒把文学奖发成了政治奖状的行为?我以为,是在用政权的威力造成无赖的当儿。借用政治手段把自己的对手置于无赖地位的权贵,当初绝对没有想到,他的对手在政治上的失势,会化作如此神奇的华衣,而自己一瞬间的得志踌躇,会招致千古的冷嘲及热骂。你的放逐、剥夺所余下的无赖的骨架,没想到是对他最容耀的“抬举”,反过来,你的所为,岂不刚好是把你自己,不是人身的自己,是形象的你自己,压低压扁,打翻在地,又踩上自己一只脚,若没有郭才子那样的某用文人来出面曲意成全,你怕是永世不得翻身.
这才叫,世人有眼,炎凉仅在一瞬,苦海无边,荣辱延至万年。扭曲别人人格的,却把别人送上大奖的奖台,因为被扭曲的人格所表现的追求复原的心智,是人类共有的真善美中的一个侧面,必然得到大多数良心的共赏。而受扭曲他人时的反作用力而扭曲自己的,即使你自己认为是在造神的风潮上腾云驾雾,你那点自我扭曲,却是永远不会自我纠正的。是留芳还是遗臭,定论何须千古百年,大家不是当下就分割一清?再说了,我怎么都不会相信,有你大张旗鼓的杀人害命,就还想教世人把世界上最好的荣誉,比如和平奖,文学奖都一股脑地奉献给你或你的的将军、部长阁下,好叫你行行好饶了她他们的小命?我想,偌大的七大洲五大洋,世界还没堕落到那样的无耻和不公平吧。
无聊给我们写作表现的欲望,无赖却给他以思考的空间和思索的深度。这就是无赖的绝处。稍小的无赖可以引起社会的变革,更大的无赖可以在文史上坠一大洞。前者如老邓,像干校那样的小无赖去处,还惦记着上书中央,一会儿食无鱼、一会儿出无车的报怨。幸好有赖无得,所以才激发了老人痛下决心,大发离骚三两回,不过与文学无关,全是花言巧语、深刻卓绝的检讨书。可就这点小小无赖,就促成了翻──当然是翻天覆地的翻,不是翻案的翻──腾历史的动力。后者当然更是古有例、今有辙,要不然,大老远的瑞典土人能在汗牛充栋的今纸堆里觅得佳音?
我不懂文学,更无由得知洋人雾里看花的感受,但我从相互比较中知道,无奈不是文学,无聊反正是真假参半的混合,只有无赖中的行吟,才是消沉后的挺拔,喧嚣中的清越。让我再勉强一比:同等造化的琴弦,无奈是生活的额外沉积加大了固有质量,使它喑哑失声,即使真出音来,也不再是它原来的制频;无聊是微风吹拂时的共荡,频率可能是对的,但因激发力度稍欠,仅仅是基频而已,稍嫌单薄了一些;只有无赖是关东大汉的镗□之击,由不得你把全部身心及所有的倍频都如数荡响,听得如此的音乐,制出你的材料和制出你的匠人,才会相视而谢,由衷一笑。至于别的,我就难探其繁了。只不过还想问:就仅为文学计,朝廷上少一个士大夫,江湖畔多一个离骚客,
国人是该感谢行吟的屈子,还是该感谢逐客的楚王?
无聊一曲:《行吟》
天述晴云,山叠红叶。峨冠长铗,吟哦飘越。跋阜涉江,忧心啼血。痴情难已,于今尤烈。
山不在高,有神则灵。 车不在速,有站则停。人生如弃,渐远渐行。仰追南雁,无赖仃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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