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可殺,史已有記。辱而殺,更是不計其數。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放輕松壹點,讓我們先換個說法。如果我認定這“殺士”二字藏壹謎面,打壹歷史事件,妳大概不難猜出那就是文化革命,因為今士已經是越來越偏指文士,對文化對文化人的革命就剛好合成這個題目。革命溢漫著壹槍殺意,文化蹙癟著壹臉喪氣,不用落水,即可從容擊之,合了壹句時下酷語:不打白不打。
妳若嫌勁猶未足,盡管加碼,加壹字就轟烈壹級,成為文化大革命。殺士要過癮就要殺多士,廣殺士。還嫌不壯觀,再加四個變成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殺無名鬼,專殺階級之逆鬼。要仍嫌主語不夠人格化神格化,幹脆美其名曰:親手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下夠氣派了吧?這麼長的字符串,略去中間的虛字壹堆,妳還剩下什麼?──親手革命。殺手的真面目終於水落石出。
妳會說,這不過是重復所謂為知識分子“請命”的舊話。其實,所謂的中國特色的現代化專制政權專的就是文化之專政,思想之專政。對那些手無寸鐵的文化人,不管他們有沒有獨立性,有沒有獨立思想,只要他們還有文化,他們就是思想專制的潛在的敵人,就不能跟他們請客吃飯。而思想專制的武庫之中,辱而後殺才是真正的文化革命的寬大之處,至於象老舍那樣“擁抱”太平湖的,大不了是“自行失足落水”的偶然。還用得著真地動手?
可文化大革命真的就是革文人之命,殺士之癮就僅限於文士?不,文化大革命是打著“文化”的招牌,革的是王命,對士,則更是廣集天下寒士俱殺之。文人只不過是池魚般的弱士而已,白給殺都沒勁的。真正能稱得上“殺士”的,有點戲劇性的,真的與舊折子《打魚殺家》有點相稱的,是現代化的稍具壯士意味的“烈火壹團、拋屍千裏”的貨真價實的革命。
弱士縱然獨立,發弱聲,出弱氣而已,但是壯士要獨立,就必有妨主之危。真的殺士就是幹掉睡在我們偉人身邊的有戈之士,管他是不是赫魯曉夫。怎麼個殺法?我們的祖先已有經典可傳,這就是《二桃殺三士》的故事。故事看來不用我重復,但邏輯的推理要有些數學功夫:有二桃殺三士的多額“選舉”,就可以有壹桃殺二士的單挑,再升壹級,就是我要高頌的絕唱:《零桃散》。
我們的壯士,護駕有功,勞苦功高。憑功論賞,百千賜強。我們的偉人,絕不是那把帥印摩得失去棱角的吝主,早早把拜帥壇築得高聳入雲,現在又專程差使賜下黃絹玉盤壹只。我們的壹士,眼巴巴地等呀、盼呀,想早日知道那玉盤之上,黃絹之下,到底是個什麼虎符國璽。但待吉時至臨,沐浴壹新,再拜接旨,挑起那蓋頭,這真是,不看不要緊,壹看唬煞人。那玉盤之上,黃絹之下,空空如也,這聖意已決,不是很清楚的了嗎?
這就是新朝新事新曲:《零桃殺壹士》。皇家慣例,賜死是賜妳自作思量,賜空笥,是令妳食絕,賜絲巾,是令妳氣絕,賜空爵,則是生生地令妳死無葬身之地。妳以為我們的熟讀天下政變經的付統帥就猜不出其中的賜妳思量之機妙,他只不過是不能自動退出歷史舞臺罷了。
於是有廬山會議,有五七壹工程紀要,有九壹三的溫都爾汗。零桃壹計,清洗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政治局的七位委員,林葉黃吳李邱外加陳,包括兩位常委,壹名黨的付主席,而且是黨章鐵定的唯壹合法的接班人。這豈是二桃故事的簡單翻版,這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零桃理論的當代峰巔!
零桃,可由士來分享的桃數為零;壹士,有功得以分享的士僅壹人。此計的對象不是很清楚嗎?什麼是零桃之計的中心:就是不設國家主席。功高歸功高,可我就是不出桃。功高而無桃,該辱的已經辱盡,該殺的請自找歸宿。是真的皇家就窮得拿不出壹只桃?不了。廬山之險峰就有鮮桃仙桃,可那是留給西王母的,不是栽給孫猴子的。而且,這絕妙之計是早在滴水洞中就算計好了的:借助鍾馗,就僅僅是借助,哪有倒貼之理。
無產階級政治看來還是不如資產階級經濟來得幹凈利索,買個槍手打手,還要說好先付多少,事成多少,雙方的關系就是買方和賣方,資本和雇傭,金錢和服務。交易協定就有法律意義,容不得妳這樣心懷叵策,存心借完賴帳的主兒。但也不能只怨其中壹方,另壹方是不是也故意不立斷賣身契,打著主意要漫天討價?
事至如今,君叫臣死,臣怎能不死?怎麼死的,黨的歷史還待解謎解密。我們僅知道壯士自行拋屍,偉人搭上三叉戟壹具,黨的機體只剩下千瘡百孔。世人怎能不問,這就是我們偉大的黨,這就是我們偉大的領袖,這就是我們偉大的戰略布署?怎麼叫我們看上去就象壹群政治流氓,明火黑幫?
那麼,恁多次回合的“黨內路線鬥爭”,為什麼我們要提林付統帥?作為壹個軍人,他是常勝之將,作為壹個政客,他又過多地為虎作倀。有值得國人在重溫偉大的戰略布署故伎的同時,分壹封余奠,散半杯清酒,向著大漠的盡頭聊致遠祭的必要嗎?多少有壹點。
在最接近半神半人的地位上,曾有這麼壹員戰將,敢於對暴君說出“不”字,而且是最後的無悔的“不”。就這麼壹個字,是壹股勁風,打亂了處心積慮的戰略布署;就這麼壹個字,把他的同僚同袍的壹群侏儒比較得自慚形穢;就這麼壹個字,扭轉了中國歷史的既定方向:他的“不”,輔諸出言者的權重,無異於激流反遏,荊門中斷,化解了文革沖量的動力,中國才有了今天。
先說戰略部署。文化革命實際上是武化革命,是武裝政變。偉人六六年的孤註壹擲,若沒有林卿腰桿上的壹根軍用皮帶,這個家是斷然發不了的。黨的軍委主席,拉上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國防部長,再加上已經到位的近衛,這哪有壹點“文化”氣息?軍力裹脅之下,黨的中央委員會已成□中之鱉,明知矛頭已經對準自己的喉頭,還不是乖乖地舉手通過了自辱自殺的《十六條》。他們連魚死網破的“反骨”也沒得壹分。
這就是借助鍾馗的好戲,看著就該行將收場,可軍內其他反對派的存在及不示妥協,加長了“狡兔不死,走狗難烹”的過度時段。及至“人民解決軍要支持革命群眾的革命行動”的實質上全國範圍內全面的軍管局面的形成,鍾馗不再是單純的借用,而是清清楚楚的尾大不掉!毛的偉大戰略部署越出紕露,他就越要依靠刺刀的支撐,文化革命就越顯出武化革命的內裏,他的鍾馗的心事也就越入膏肓。他的偉大戰略部署壓根就沒想到,在黨的組織和國家機器被他的群眾運動摧枯拉朽式地擊毀以後,“偉大領袖親手創立、林付統帥親手指揮的人民軍隊”,是如此的不隨心所欲。
越是如此,越堅定了偉人不能容許任何人依仗著槍桿子,就想另出政權的美夢。這就是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面勝利”的鑼鼓聲中,勝者王侯另排座次時的零桃之計:妳想要壹位正職,平起平坐,壹字並肩王?沒門!
可惜河還沒過完,就預先拆了橋去。刺刀慘沒,妳真以為巨軟的中央軍委主席就可以安掌天下兵馬大權?不料黨心民心盡失之後,今日殺士壹招狠棋,又惹得天下軍心大亂。為什麼要膽顫心驚地急宣八大軍區司令對調?到此刻,妳還信誰,可害命至此,誰又還信妳?
弱士是不殺白不殺,壯士是殺了也白殺。天下士眾,心同壹理,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再細心把那中央委員會中二百五十幾位人頭撥喇壹番,真數不出還有幾個真心捧場的站在我的四人幫壹邊。再有大風起,還有誰能輕調壹兵壹卒為我的王儲保駕執鞭?
偉人為鍾馗不去用盡心機,過後卻又為鍾馗冤緣泄盡生氣。他只有連連自責,為什麼能把手腳做得如此露餡?恨蒼天,為什麼老天不賜壹良機,好事先把林家陷於不義、激起民憤,而後徐圖之?就連那意在暴露林家父子狼子野心的《五七壹工程紀要》也只能說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反倒引導了民間的反正思潮。
偉人身後,壯士重行。真有道是,士可載舟,也可以覆舟,粉碎四人幫,起事的與成事的,還就剛好是老王身邊的低眉寂士及眾禦林武士。我們偉人的在天之靈,機失全局之後,才真正意識到,士是可辱可殺,但是殺士之余,殺士者本身也化為可辱可殺可審可判的現世糞土壹坯,連在大漠盡頭贏得遠吊的余韻也沒得壹二。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士覆肥舟。糞土現世萬戶侯。數風流,戰略偉大,看誰人笑到最後?
再說侏儒群臣。有誰個是真正的無產階級的反潮流的英雄?別說政治局,偌大的中央委員會中,也數不出第二個。彭德懷是拍案而起,可除了下井落石,我們的黨內務實派還作了些什麼?彭也最後誠惶誠恐地收回自己基於事實的意見書,承認自己的“反黨行徑”。至於其他的風流人物,更是畢恭畢敬,唯唯諾諾,束手待擒,壹味成全了偉人的偉大戰略部署。這裏也不用我們細言,就單舉我們的“第二代領袖”,不也只會擊彭賣劉,假投降,真檢討,永不翻案,永不鞭屍。
偉大領袖,除馗之余,老態立顯龍鍾,明知小個子言不從心,明知他就是第二個赫魯曉夫,可也不敢、也再無精力翻唱壹出零桃計。他準是在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把那半只仙桃賜了林卿──打鬼打了半天,這才真正地把鬼打回了家門。
妳說說,妳聖旨賜下的零桃,不是恰恰賜予自家,應於後宮?
……
散曰:
暗夜裏巨鳥行空, 長城外野火絕蹤。 撫意天際清, 驚魄地心動, 大漠中孤煙泣永。 焦琴嗚咽帶雨濃, 等閑人猶唱小桃紅。
──右調《沈醉東風》
<<萬維讀者周刊>> 第54期 (00/09d) www.DZZK.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