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想在此开题,可临秋一季,风骤雨狂,夜不得寐,晨不思炊,且把那醉里挑灯的余勇,联作闻鸡起舞的正操,寻些钻心话楔,碾作细签,焚为轻烟,就些过眼心绪,顺手洒向江天,让它与风雨同迅,送它伴风雨同眠。
九九年尽,九九日临。多少年前的此日,历史给出了中华民族命运的转折,纪年划断了甲骨与丝帛的接续交替;没有炮轰,不闻雷鸣,有的只是翻江倒海的哀乐,排山盖地的哭声。当时,中国人由衷的悲痛,是因了他们的茫然,是因了他们的若失,这不光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失去的是什么,又因为他们不知道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更是什么。与其说他们在为一个即将结束的时代送终,还不如说他们在为自己永恒的困惑大恸。
伟人之薨。中国,这个世界一极的泱泱大国,倾刻之间失掉了它万有引力的地心。哲思之夭,矛盾,那对宇宙万物的冥冥原初,哀号之余重获了它百无聊赖的生气。
我称其为伟人,是因为我已经惯于如此,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该怎样用最简明的谓呼表达我和我的同龄人因他而获的遍体切肤的时代烙樱这个火的烙灼把我们与他,把他与我们,烧结成一团,不要说是任何第三者,就是我们自己,也不一定轻易数出,哪份是他的,哪些份是我们自己的。而今,我看着他,就看见那时的中国,那时的我们;看见我们自己,就回想起终于被岁月割弃的伟人──那时节,砂粒般的我们是多么的渺小,仅因了他的峰巅显得那样伟峻。现在想来,明明是我们无穷的渺小,凝成了他的伟岸,而一夫的巨吮,耗干了山河的血脉,横流泄尽,方才有我们的今天。
我尊其为薨,是因为我顺应他风流今朝的初衷。红朝始皇,千古二帝,中华的帝制纪年,由其一启端,至其二封顶,这是我族我朝的最切实最本质的周而复、复而周。我如果不用这个字,对不起中原野骨无覆的旧鬼,我如果不用这个字,没法对我们的民族苦难做出完整的交代。
伟人的魅力,在于他生前麾挥的遒劲。吾辈平生最服,还只有伟人而已。这可以从我未曾更改的关于皇朝血统败颓的行文看出。施先生说“龙从云、虎从风”,他竟不知晓还有风云并驾的人世英雄──我的伟人,舍彼其谁!伟人出前,百龙禁足,千凤噤声;伟人之舞,山河咆哮,风云际会;伟人身后,杯盘狼藉,江山疮痍。稍微能比得起的,就只有台风的权力旋涡中心,能量、力度、高度、速度,无所不用其极;在大洋的云图上看,他是天地间的造物锺秀,而从人类的生活来看,他又是破坏力的邪门祸首。我不反对任何人对自然现象或对人类生活中如此辉煌的力的集中能的释放表达感叹或崇敬,因为它确实超出了,并且是极大地超出了平常人平常经验的圈子,使每一个常人感到个人的苍渺。但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意识到这种集中与释放对于人类来说是双刃的尖刀,尤其是那些寻梦逝去的追星族,我更觉得他们的追与他们的随有其合情合理的一面,因为没有人要求他们去做切身的体验,而且更没人要求他们把人间灾变普适化到可能危及每一个个人的地步。
这就与某名人之名言恰成对偶。你不可能欺骗所有的人、所有的时、所有的事,你也不可能坑害所有的人、所有的时、所有的事。被骗的人被坑的人,说一个奸,挡不住圈子外的的人赞一个术。这不正好是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吗?况且我们也不反对被骗的人被坑的人,或者被骗的人被坑的人的子子孙孙,把自己的耻辱化做光环,照亮大家前进的道路,在骗或被骗,坑或被坑的接力赛中,勇往直前。
你要说了,就为这点儿心事起个大早,值吗?我说是的,值得。前事不敢忘,后事所以师。我们自己的历史实践,就是我们最好的教科书。这里,我所持的评史观是无情的:个人不足恤,民族不可亵。是伟人还是小人,只须在民族的命运进退上作一衡量;在民族的命运的簿记上,能入木三分的,不是旧功而是新过。照我这样的苛刻,无庸盖棺,即可定论。所有的追思动机,无不从原则上背离了实践与真理的关系,是为处心积虑的“践实”。所谓客观或官观的三七开则更是明目张胆的鞭尸,即使你仍将那裹尸布熨平升起,悬于忠义庭外的大纛之颠。
伟人之薨,今人后人还将讨论数百年,举着他的人,是看见自己的渺小,用以掩饰自己的自信丧尽;指着他的人,是看见他好话说尽,乱世务绝,大伤民族元气。只有我说,如果我们仅仅是为某人卷荐,就跟满人的江山满人卖尽一样,他老人家的挣到的家当他老人家自己散尽,关他人底事何情?
伟人之薨,在我的讨论中,作为一个时代、一种思潮的末落终结的代表,必须要辅以同时代的平民之死。多的不说,只说一男一女,两名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刀下鬼:男的自然是遇罗克,女的仍然是张志新。三个人,也是“三个代表”,代表三种思潮,或者说三种潮流,可以算是中国现代史,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三个标杆。
哪三流?主流、逆流与潜流。
马上你就替我分配三流了当。先谈的当然是主流。我所说的主流,不是十年浩劫的主流,而是中国共产党执掌国家政权以后的连贯一气的主流。当党把自己的中心任务从军事为主的武装夺取政权转到大规模重建家园的社会主义建设,它面临的是马列主义理论对自身的实践检验:新型的生产关系,能否激发新兴的生产力?再具体一步,就是要在中华大地上实现怎样一种生产关系,人和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社会关系,才能有效地促进生产力的发展?
无穷的思想运动,无尽的行政清肃,这种新的生产关系终于在五七年亮出了真牌:人民民主让位于无产阶级专政。从今而后,睡榻之旁,再无他人高鼾,无产阶级终于可以不受同路人或资产阶级的干扰而专心致志地用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了。这时,建国已八年,一条共产党的意志主流已经形成。全国人民在拭目以待,看党的马首能把我们带入何等“理想境界”。
如果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三面红旗”就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践的主流,那就太有点小看中国共产党人的集体智慧与经验。真正的主流,是坚持理论联系实际的实践,是不断纠正自身错误的实践。即使在旧的生产关系被打碎,无产阶级专政建立与初步巩固之后,空想共产主义的社会生产关系,仍旧只是理想方面的完美,仍旧与中国的社会实际还有很大很大的差距。以长官意志、行政命令推行的这种空想共产主义的社会生产关系,加上好大喜功、盲目乐观的虚火飞升,使整个国家整个党,落入了乐极生悲的低谷之底。为了扭转这一败局,为了实现原定的主流,党内的实践派与理想派,展开了生死交锋。
无庸置疑,党本身的内在关系细节注定了交锋的巨大代价。彭老总拍案而起,指责总家长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反落得个“反党军事俱乐部”的大帽子。党的组织原则的软弱及不健全,为党的主流的建立与回复,构筑了几乎不可超越的墙垣。只是到了病入膏肓,党即将为它的现行组织丧失自身的一切转机之时,社会实践的非理想化结局才最终导致了党内实践派的主导地位。执政十几年后,中国共产党的新主流才刚刚框成架就。
又一次转危为安,又一次遵义会议!可是党史上没有、也不会这样写。因为这次会议还没有作完收场的必要准备。前一次的遵义会议到七大的十年间的党的机器的消化过程,就说明这些准备的必要。党内斗争的最后定夺,还需一个周期以达分明。
文化革命,正在这十年周期的半截发生,绝不偶然。但是,从历史的角度上讲,从建国后的党史讲,文化革命恰恰是前一阶段奠定基础的主流的反动,虽然它扑天抢地,不可一世,我们也只能说这十年中的阶段主流,在更长远的流程里,不幸只能算是一派逆流。
而在这十年中,代表主流而身遭罪谴的,当然是“叛徒、内奸、工贼”、“党内最大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在平民中,或者说在普通党员中,持这种主流观念的,则当首推张志新。后者在批评伟人的文化革命时,就直言指出,这些新的做为不过是原先错误的继续。
主流与逆流的中心分岐在于,建立怎样的生产关系,由此引申的是对毛及毛思想的重新评价。前者认为所谓的共产主义公有制的提前实现是一种冒进,而推行这种冒进的主要负责人在思想作风上已经背离了中国共产党一贯坚持的方针路线,也就是被总结为毛泽东思想的集体智慧。主流自立的最具体的口号就是:一九六零年以前的毛泽东思想才是真正的毛泽东思想。
在这个口号的下面,隐含的是一个个人与以他的名义而来到人世的思想的分离,是战无不胜的虚梦之后的猛醒。党曾经为某个个人吹喇叭抬轿子,因为党需要它的自身的可以用来标榜的IDENTITY,现在党就要为它的店铺的老字号重新争斗。主流派要的是这块自己捧红了的牌子,而不惜抛弃原来的掌柜;而逆流派要捍卫的,是实际上已经丧失了的天经地义的领导地位。
逆流派的反动,打在了主流派最虚弱的环节:打着毛泽东思想的红旗而摒弃毛泽东本人的领袖作用。逆流派的战略,是变本加厉的把毛泽东思想个人化,把它的名主神格化,用领袖的个人魅力,来反抗站在他对面的全党的历史建树。六四年出台的大型历史歌舞《东方红》就是这种战略的绝唱,六六年正式登场的文化大革命是这场主逆流大较量的高潮。
你说,文化大革命是中国历史的主流,因为它代表了人民的意志。我说它只不过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处旋涡,虽然有“挟天子(人民)以令诸侯 (从中央到地方的干部 )”的气势与决心,有长达十年的旋量,有覆盖全国的涡场,却仅有五人之帮的虚架,尸骨未寒之际,一场不可一世的逆流登场就涡消场散。
你说,毛倡导的“三学”,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是新型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代表,是中国人民向共产主义过度的必经之路,从更长远的征途来看,毛制定的方向和文化大革命仍是中国历史的主流。我说,所谓三学,不过是失败净尽的三面红旗改头换面的重新抽象,是毛氏不甘失败的卷土重来,如果说有任何一点新意,就是深深包含其中的军事共产主义实质。可惜的是,他的新版蓝图仍旧是光冕其外的烂枪头,他有生之年的余辉还未散尽,就遭到全国工农的愤然抛弃。要不然邓的复辟资本主义会来得如此轻易,毫无阻拦?
要看主流,看看“四五”天安门事件,整个事件的过程,说的就是张志新招致杀身之祸的那几句话。谴责秦皇的口号,难道只是说王朝专制的残酷?这折最佳比拟,道出了厥有天下土与已失天下心的极其强烈的对照。告诉我,你所向往的新型生产关系为什么站不住脚,为什么从貌似主流的狂潮一夜间荡成阴沟中的逆流?人的基础何在,人心的基础何在?
主流并不需要是美观的,口号正确的,也不一定是最佳流程。比如中国封建王朝二十五史的主流,绝不是我们今日及日后乐于引为自豪的漫长过程。所以我也并不准备评论过多地谁是谁非,即使这主流逆流已泾渭分明。真正我要提起众位读者注意的,是小人物的深远潜流,其代表人物就是遇罗克。
为什么叫潜流,因为它不是轰轰烈烈的显流,从来也不登大雅之堂。它没有华丽的外衣,没有时髦的口号,更没有显赫的后台,它不过是小人物弱者对于整个社会的有声抗争。主流逆流之争,是社稷庙堂上的牌位之争,绝无相容之心,绝无仁慈之理。而潜流,是从人的本性出发,号召人对人的相容相仁,呼吁社会的多元共存。这才是真正涉及社会主义社会或共产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最基本的课题。从社会的人的定义出发,我们可以毫无夸张地说,这是继大英帝国图书馆中对人性的深刻研究以来,第一次提出社会主义社会中人面临的再次异化的根本问题的尝试。
社会主义社会仍然是人的社会,即使是划分为阶级的人的社会。所谓的生产关系,就是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所谓的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过度,就是消除他们之间现存的差异,而不是消除他们之间某些人的人身,或消除这些人作为社会存在的生命基矗象毛氏“共产”蓝图,一边是空想的公有制,一边是残酷的人身消灭,我不清楚他有什么资格奢谈共产主义!他的信徒又怎能为他披上共产主义的新衣?
在几百万“阶级异己分子”人头落地之后,“新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再也未曾有人提起,或敢于提起。于是这个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合理的社会形态,成了另一种种族歧视的圣土,只不过是本种族之内的歧视而已。与资本主义不同或最不同的地方,是我们这里没有歧视者层内的天才,如同马克思一样,从资本的既得利益者的身份出发去研究劳动那样,在人的尊严的体内研究他的同类同族的不尊严的一面。所以,我们只好由失去尊严的人,为追寻失去而探索。于是遇氏遇世而生。
为什么在一个强调“人民”的国度,人民本身成了变味的葡萄?因为我们的理解中,人民这个集合中所有的只是民,大家千篇一律地熟视无睹见民不见人。伟人更是把人民的概念一再改造,一再分割,来适合他的多变的宏图伟业。关于这点,我已经在前文《坟殇四月雪》中略有提及。我们始终如一的紧跟高举,终于使我们看透他老人家字汇中人民的真实定义,在他挥手之下,永远是一部份“人民”去“其乐无穷”另一部份“人民”,或敌人,或阶级敌人。十几亿人口中,能令人相信又必须相信的“党和人民”两要素中,就只剩下毛氏“革命司令部”中的一小撮。要我说,这才是最经典的“自绝于人民”。
与革命导师马克思不同,我们的潜流在发萌新时代的人的异化问题时,并没有秉承正义而呼号革命,也没有把夺取政权作为自己的使命。他只是顽强地保护自己应有的那一丁点权利。可是,主流逆流同样地拒不承认你的权利。按最新官方解释,人权就是生存权,只要你还“活着”,你就已经获得了百分之百的人的权利。要不然,你来试试,看我敢不敢开刀。
有人很满足单纯地“活着”,因为大家知道,生存,在集权时代,实际上不单是一种 COMMODITY,而是一种奢侈品。但是这是一个青年,他宁愿去试试,看看是否能有比较公平的活法。很快地,他就知道,原来人的生存权,尤其是人的思想的生存权,或者说是思想的人的生存权,竟是可以如此轻易地被吊销了结。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向一个集团,一个利益集团,在用思想的武器挑战。就跟几十年后的另一个青年,用自己的身躯,向一队钢铁装甲的坦克,英勇地挑战一样,他们都已经把宝贵的“活着”置之度外。在中国这种罐头盒似的思想园地,你不可能从上帝的伊甸园来引申生得平等,自家的圣人又绝无平等概念,有的只是礼乐的等级,伟人则更是戴着浓厚的有色眼镜剖析人寰,于古你鲜有借鉴之据,于今你有的仅仅是你对生活的一腔热忱及对自己同胞的一厢意愿,你只有从你对人对人生的理解开始,找寻你认为社会应该存在的模式。
这是多少人想也没想过的,或者想到也不敢说的,一种创举,尤其是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明示社会歧视的环境与时代。如果说张志新尚切知道她是在为党坚持是非,那么遇罗克也许很清楚,党,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是永远不会认可他和他的越轨思维的。而且,党不会听任一种正式的挑战而不应复,最好的应复就是防患于未然,在危险思想泛滥出堤之前,就把这危险思想和分泌危险思想的危险大脑一起端锅。
于是,潜流依旧是流潜。直到那些“落难贵族”亲身体验了自己的专制作用在小民身上的滋味,阶级斗争才从为纲的王座上被请了下来。但这并不等于我们的头面人物就已经学到了关于社会的人的真谛,从基本上说,现行的中国特色,仍然是一个庞大的社会歧视族群,因为从本质上,我们仍然拒绝人的平等的概念。在一个社会两极分化日益加剧的新社会,空想的普适的平等,只能意味贵人的丧失,丧失权力,丧失地位,丧失既得利益,成为潜在的刑而下的专政对象,我们愿意吗?
我们的社会主义已经从“共产主义的大门口”退回了“初级阶段”,甚至可以说退回了资本主义的“初级积累阶段”,到处的血腥与污秽。你说,这正是毛千百遍提醒我们的回头路,而我说,这也正是毛甩下的烂摊子的唯一有效的“休克疗法”,大概比俄国人的境地还稍微温柔了一些。
主流逆流,一方重实务,一方升虚火,一方求小康,一方鼓大乱,全是浊流与涡流,拿老百姓不当一回事。争斗的表面,所谓新型的生产关系与生产力,如果说不是一出刻意的骗局,大概也早就胎死腹中。中国那枪戟封锁的思想的旧坟下,仅有的清流,隐约在那潜流的无形之中,也只有在那里,我可以看见中国未来的一线希望,可以看见中国未来的人的一丝渺茫。
歌曰:
主逆尔流竟较量, 全为红尘鲜荔忙。 潜流一注溯源远, 焚书坑底蕴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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