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临,美国的大选即将正式拉开序幕。顺便看了看共和民主两党分别在两岸举行的选前聚会,想见识见识美式资产阶级民主的模范,可临了儿,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看着那色彩缤纷的气球彩带气势滂薄地自天而降,万众欢腾,群情振奋,口号飞扬,凯歌嘹亮,我真想替他们总结一下:你们开了一个很好的大会,一个团结的大会,一个胜利的大会。下面还可以继续:同志们到各地去,要宣传大会的路线,要……
心潮不可抑制,一下子飞出更远,更加壮观的场景浮现眼前。那要倒行约七十年去,国家社会主义鼎盛的时代,才是这种集会的世纪高峰:大猩红的万字旗,千人一面的领袖肖像,再加上党卫军褐衫队绝对齐整一致的步伐,在领袖的挥手检阅下,雄壮出征,那才是真正的团结和胜利的钢铁般一体的结合。
我被自己的遐想吓住,我问自己,这岂不是党的政治游戏的极端重现,这莫非是民主招牌下异样法西斯的还魂?如果真是这样,民主与法西斯,就跟(前)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前例一样,中间的差距能有多远?
按照马列主义的教义,社会,或社会的人,是分为阶级的,而阶级是由政党代表的,那么政党又要由领袖来集中,至此,领袖已经是人的三次方运算──这大概便是当今三讲,三代,三个代表,的“三”的原始出处──美国的两大党的党员群众,不就正为他们各自的新生代的三次方的光荣诞生而高唱“弥赛亚”吗?他们似乎并不知道,甚至也并不在乎马老先生当年是怎么深刻阐述的。
他们在乎的,或一心祝愿,或一厢情愿的,是如何把他们自己认可的头面人物,通过民主的程序,强加给这个国家,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全体人民,然后通过这个强人或废人的手,签署越多越快越好的法令,把他们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使他们的利益极大实现。难道这不就是近代政党游戏的核心吗?
这样的游戏就叫民主?与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的游戏有什么区别?我关上电视,掂量着相差几十年,相距几万里的政党的党性与狂热。它们实质上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不同时间,不同人群,不同口号的不同集合,但内心的动力是一样的:绝对的压倒对方或敌方的利益,让自己得寸进尺。除此之外,有多少义,有几何真正的主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那么,什么是主义与民主的分界限?别急,你说,为什么要如此武断地把所有的主义一齐放在民主的对立面?我说,很简单,很清晰,民主是没有主题或没有既定主题的流,是活水,是整个过程且可以在最后一瞬间也决无失去的平衡;而主义,是先入为主的定式,是利益的锁定,是一方的极端,是绝对否认平衡,说正经的,应该叫“义主”才正与民主对称。民主强调的是民,义主突出的是义,而此中的义,涵盖甚广,不过是益,私己利益的光冕堂皇的披挂而已。任是谁都爱给自己一点美饰,比如三个代表之类,要不然不就真地成了赤裸裸。
在政党游戏和法西斯之间,其实仅有一丝差距,而且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差距。那就是党的数目。希斯毛的游戏规则,是一个党一个领袖的大民主,欧美各家则是至少两党的小民主:独玩还是竞争,不仅是社会政治形态的表现,社会生活进化的标尺,也是从群众到领袖的作为个体或群体的人的内在心胸的剖示。希斯毛的游戏可以在某些民族或国家得逞,除了领袖们的伟大风度,也离不开其时民众间彼此的仇视的发扬,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吗?
如果说自然的法则曾经被我们的祖先总结为一生二,二生三,以至无穷的相生序,那么从一开始要是顺着生不出二,大自然也一定要叫它剖腹产出。中国清末的大手术,不就是超乎我们祖先的力量的这么一种法则的应运而至?从民国的军阀混战,到国共的楚汉相争,再到一党专制的杀戮平民的军事独裁,不又刚好是相生序的反动。我们的现行归一术,是否伟光正,五十年了,大家似乎还看不清,可这明明白白的逆相生而动,明摆着只有俱焚的死路一条,不也是我们的老祖先所暗预的吗?
民主,近代资产阶级民主,或美式民主,其实刚好体现在这两党的各自的利益的对抗上。按伟人的教导,是矛盾以其对立面的存在而存在。如果你觉得这话还不简明,我再说说老祖宗的原话。一方有矛,一方有盾,这才有斗争;若只是一方有矛,另一方并没有盾,这不叫斗争,那叫专政。如果一本《矛盾论》只能引出独裁专政的反矛盾终结,那么《矛盾论》的那一点点哲学意味也就卖得光光净,剩下一片大地白茫茫而已。现实生活中,用矛来作主的,就什么民主义主都不是,有的只是死神作主,或者不提神鬼,顺著民主义主,把它恭维作“主主”或是“矛主”:有了独矛,你就是刀俎,人就是鱼肉,你就是天子,你就是龙君,你就是一切人的主子,主子作主,那才是天经地义;有独矛而不主而不独裁,我们当初为什么又要斗要争。
你又要说了,这不就是历史,几千年的文明史?对,我承认这是历史,但我不能恭维这就是全部的文明史,因为这只是过去的已经衰败而且还正在衰败的那一页文明史,迄今为止仍然坚持这种文明的文明,几乎都在被新的文明淘汰,例证如山,包括我们自己的伟大文明,或文明史。
美国人的文明,是不打落对手的盾牌的文明,即使你赢了本局。你说,我们的祖训最鄙视这种假仁义的宋襄公,你不打他,他有了机会要置你于死地的。信然。我们的祖先是对的,那时候有的只是你死我活,因为对立的双方都是就教于中华旧文明,或者那种未明文的《矛盾论》。新文明的前提是,不打掉对手的盾牌,也包括对方不斩断你手中的矛。旧式的你死我活,在新文明中是你我都活,就这一点新旧之差,俄国不曾有,中国有不曾,所以现在只好呆呆看着新文明的文明风起云涌。
政党政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死我活。想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于是有了标题中的信条。两党制,是社会,或至少近代社会获得社会平衡的必要,也是集团利益难以独霸的泰山石。民主高于义主,是因为后者打着好看的旗号,心里往往想着暗渡陈仓达到消灭对立面建立独裁独霸独食的一统天下。在这里,你赢了,不许“追穷寇”,不许通过“限制异党条例”,不许“深挖反革命”,当然更不许“秋后算账”。你可能也想把你党的领导核心力量以至接班人,都杂七夹八地塞进你自己起草的新旧版宪法,用国法为自己的独党自大建立自欺欺人的法律依据,可那立法院还一时半会不是你塑就的橡皮图章。所以呀,你即使赢了大选,其他的门槛林立还正是“一山放过一山拦”,你离主主还远呢。即使你有主主的野心,我还有四年一度的再赛,所以怎么都犯不上马上与你火并。这不是利益的立时崩溃,而是体育竞技道德的延伸。我们曾经讨论,为什么即使人在西方,国人还学不到或模仿不起西人的“绅士风度”,大概首先因为还没有绅化,但缺少长远看问题的气量是一条,另一条就是我们祖传的你死我活的处世哲学,经伟人的“斗争哲学化”的勋陶,更加只顾着自己的活路一条,争着用自己的矛,打落他人的盾,杀出独活的死路一条。
有什么样的文明,就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民主”,这里的民主专指为民之主。对照美式民主,即大家都放矛落盾的民主,我想国人或国家不过是号召所有不主或未主的对手们:不要过早地放弃你们手中的武器,或者趁早掂起你的家伙,如果你还不能与它对等地站立。
中华大地,你死我活的旧戏,还远无竟期。脱不出旧式文明的旧式民族,以为买两艘航母,就强了国,就不挨打,就可以对自己的骨肉说不,却没看看都是谁日子过不下去在兜售过时航母──那主儿呀,以前比你还牛呢。
想到这,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人家都在笑话什么皇帝的新衣,只有我,还在为故宫里尚未死尽的皇衣旧图纹放声悲歌。只因为,什么时候我们的旧壳不蜕脱干净,我们的皇帝就永远没得新衣,我们的儿童就永远没法显得比大家聪明,我们就连那一点点偷着乐的余味都品尝不到。
请听新制《一胎胎一》曲:
可怜吾民,可怜吾皇, 民主主民,党独独党。 可怜吾国,可怜吾疆, 明文文明,殇华华觞。 可怜吾族,可怜吾党, 鲁难难鲁,阳洛洛阳。
<<万维读者周刊>> 第50期 (00/08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