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將上下求索。
(壹)
在漫長的求尋的路程上,有無最終的止境,何處是不再求不必覓的始點,我不知道。只有這求之艱、覓之遠,時時伴著妳我,由不得妳寄意將來──我想,所有在這條路上天涯海角、碧落黃泉的過客來人,至少不是刻求其止,倒也無所謂反探其始。
可我卻又確實地弄清楚了這求的初端:最早這裏沒有光,沒有空氣,甚至沒有上下方向──唯壹有的,不是上帝,不是盤古,有的只是生命的雛形在母體內的騷動。母親在養,母親在育,這時的養育,嚴格的說法還只孕育,母與嬰在分享著養分,在共通著氧氣。壹切都是那樣的安祥美好,但是這未經世面的純消耗體,並不滿足母親能為他或她所作的壹切,他在踢蹬,不滿足消逝於黑暗中的永;她在翻騰,不甘心通過臍帶的供。這時就已經開始了最早的茫茫長夜中的求:求那生的出路,命的隘口,求那生命過程中最維莊維嚴、劃時劃代的壹刻。求生,是每壹個生命的先始訴求,求的是生,生的那壹瞬間,那壹過程,那壹結果。
母親是寬容的,毫不在乎幼者的明顯的叛逆;母親又是堅韌的,她充滿愛心迎來自己的苦痛──有誰說過這是最原始的生離?──我推開了生門,妳初見了天日,妳如今是了妳自己。“哇”的壹聲,不僅打破了新的呼吸系統的處女航,而且是與母體告別的宣言書。求生之路,已經漫長,其實短暫;求生之路,已經短暫,來日方長!
(二)
求生的艱辛才是開始,因為生原不是妳之所求,而僅僅是母親的奉獻。真正的求生,是追求生命的延續,是當死迫近時的努力。
螻蟻尚且求生,或偷生,是不是求生就那樣的卑微?萬類霜天,何爭何求,無非是自然界(火商)值的自我表現。可是,此生此求,又是我們唯壹知道的人的壹切行為的源由。偉人說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真正動力”。說不清這種觀點是唯物與唯心間的分水還是混壹,但起碼我知道這離問題的真正癥結差得還遠。難道人民就為了宏偉或虛渺的使命在推在動?旁觀者如是說也不為錯,但與說了壹句“驢子或騾子,才是推動或拉動磨盤的真正動力”的客觀描述有什麼根本區別?大概唯壹的區分在於騾驢聽完根本不會心潮起伏,主動請纓,為妳再拉壹程。
深求“動力”之後的動因,簡單來說,僅此二字:“求生”而已。把壹個人和壹群人放置於死路之上的巨手,才是那喚出主觀能動性的真正動力。要不然,誰不是死於安樂,有幾個真正傻的沒事幹的是生於憂患的純粹的唯心主義──君不見那憂那患,純粹是心之病,口之串,橫心豎心地沒個完?
我看見被迫的求生──古羅馬的鬥獸場上,萬眾雷動,那些無生無死的閑人在興致勃勃地圍觀壹個失去人權的家夥,於雄獅的口中求自己最終時刻的輝煌或淒□。我又見到主動的斷生──滅秦路上的破釜沈舟,令成千上萬的戰士或過河卒子,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此生此求,能不悲壯?此求此生,能不絕烈?什麼叫置於死地而後生,就是刻意地逼出壹個“求”字,被動的“生”在死地再無存活之理,棄死得生的唯壹出路僅在於求,不求是不生,不生亦無求,求與生,生與求,在死地相逢相撞,變成了偉人眼中精貴的主觀能動,也蒸騰為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如果沒有被迫的最後的喉聲,把生混同於死,把死誤以為生,那麼,即使在不死不生中作死醉生迷,生固生,又與死何異?
那種無需求的生,是客觀的生,是自生自滅的鏈環中的壹節。據說這又是人或人生的終極目標或目的。童話中有“HAPPILY LIVED FOREVER”,教科書上有“各取所需”,其間有大異,其實還是大同。貧困窮乏的人們對此盛界固執的追求,不下於肥腸空腦的帝王對長生術的企盼,只是精神境界的不同,劃餅的大小及光彩各自迥異而已。對這種個人的或整體的遠大理想的追求,是不是也是生之求?也是也不是。是,是說它也求壹個生字,而且是知榮辱之後的再求;不是,是因為它是生求,而不是求生,未曾先置死地的求,是不在求生之列的。起碼從二字的排序說來,是相反的對立物。
(三)
古有生求,今見求生──就在黨的七十九歲的生日的席筵上,有五十八道菜肴上的是異地的求生,有五十八道套餐貢的是窒息的死亡!壹生壹死,並足而至,多佛海關,憫人檄天──英吉利海峽,成為中國人把生路死門鋪展到大洋海灘的最新見證!
這些人,這些中國人,這些同胞,萬裏迢迢,從臺灣海峽的壹邊啟程,到英吉利海峽的對岸方休,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求壹馬革裹屍、無功而還?絕對不是。為的是求壹封閉狹隘、無光無氧的原始重生之態?幾近真情。偷渡,這辛酸的字眼之後,只有悠悠的壹線,懸系著微弱的生機。我們的同胞的孤註壹擲英倫海關,就是壹種置於死地的求生。萬萬沒料到的,是求生之途,與死神結伴隨行;置於死地,卻回春乏術,絕棄了後生。
求,即使是求生,即使是置於死地的求生,只是壹種努力或爭取,沒有人、也沒有神能擔保有求必果。歷史上就沒有求生得生,且生得挺拔的絕對例證,而求生得死的堅毅,才是求的光輝軌跡。屈子沒有認真地求?求的回報如何?就在他觸及汨羅江面的最後壹瞬,可能他也沒有後悔他毫無結果的求,因為他的求的已經賦予他充實的永恒的生。
我不敢說今天有五十八倍的屈原之求,但我可以想見其中的每壹位,都有真切的求,而且是雙重的求。他們所背之井所離之鄉,原是他們的生身地,可就在那塊土地上,他們被置於死地或近乎死地,那是求生的初願所由;他們所幽之欄所窒之息,現在成了他們的第二級的死地,他們的掙紮呼救,才真正是求生的高潮,且是雙重的求生的高潮。但是。生對他們過於嚴肅,死對他們又無盡的寬容。我們看見了求,卻沒能感到生。
(四)
求生,又不是這五十八人結夥到壹起的命運,因為它比五十八要廣袤得多得多。求生,明明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尤其是近二百年來所作所為的唯壹模式。而且,壹個幾近覆滅的古老民族的集體求索,似乎還遠未中斷,正延其漫漫。
是誰把我們置於死地?鴉片戰爭、八國聯軍、甲午海戰?不錯,有人把刀架在我們的頸項,可是誰先把我們摜倒於泥淖?嘉定之屠、康乾盛世、還是千年的文字大獄?我們的偉大的生命力,在於壹次次死地的後生,壹輪輪生後的死地,在血和泥中,我們創造了舉世無雙的生死交替連綿延續!
我們有過個人的求,集體的索,而我們的所求,似乎更加修遠,似乎我們的命註定了我們的求,而我們的求又寫定了我們的命。我們的五十八,五萬八,四萬萬,六萬萬,十三億,越置於死地而越後生的眾生,在求生的集體路上,不也是這樣地背井,裝箱,窒息,在家鄉或異鄉的封閉鐵盒中四周沖撞,在累累的屍堆中茍活,在通向共產主義的迅跑路上生祭千千萬萬餓鬼,在觸及靈魂的大旗下乘機收拾同胞的皮肉或骨殖。我們看到五十八,僅僅因為是英國人代替我們先看見,否則誰不願“小事化了”,誰又願意叫世人,包括世界上壹切華人,看見我們自己求生的心誌與窘態?
(五)
有人壹樣地讀到死訓,卻絕倔地反對或否認那個“求”。或者還可以用我的盾來抵擋我的矛:多佛海關的五十八個中國人,明明是生求而非求生!這也就是許多人開始謾罵福建人的原因。
不罵的君子中,也有人語重心長地探問:能不能不出國?是不是“到處都有生活?”雖然說起來不近情理,可我還是由不得撫掌仰天長籲──問得好,問得中肯,問到核心,問出水平!
妳不覺得這正是中華的“國問”、是我們民族最地道的家傳?曾記否,孔老夫子就這樣問過:“何不去”?去,在這裏不就是返鄉鬧革命的意思嗎?再深刻點就是當初為什麼要盲目地背井離鄉跑出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何不去,回頭是岸,悔之未晚!何況於今汝子又死焉?孔子千古壹人的問題,能在今天的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重放光彩,真是天必興我的吉兆。我和妳都不記得那“不去”者的答覆,因為它太簡單又太殘酷。
可柳先生似乎還要傻乎乎地再問,問捕蛇者守危業而樂此不疲的玄機。幾代人的前仆,擋不住後繼者的不去,因為死和生的相克相生是如此的微妙,不到死的關節,絕對看不見生的希望。唯壹感到缺憾的是,何不去的答案,在此二例中,是由當事人用家史的死跡來描繪壹條九死壹生的生途,而不是提問者的自問自答。
論語無疑太老,又沒人立誌修正,捕蛇者也早已不再是官差職業,看來這新時期的國問只好了無下文。我們甚至可以把死於虎,斃於蛇,窒於蛇頭的種種離心行為統稱為“求死者得死”,以儆後效,更可以用虎尾蛇頭的社會存在修成人間與綠林的區別,來提起民眾的凝聚向心力,把國問列入“三講”,要每個人在與蛇頭交洽時都認真地先講壹講,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舍社會主義的天堂,去涉資本主義的地獄?為什麼要脫離戰無不勝的救星,墮入苦海無邊的災難?為什麼要不當祖國的頭等主人,去作居人籬下的二等或三等公民?難道沒看見,我們現在有著和外國壹樣多的資本主義的草?
用腳投票,是孔子當時沒能總結的現象,陳屍陽關,又是柳先生修不出的課題。所以他們的不足之處在於僅僅是學者壹般地隨便問問,並沒有義務或津貼去勸導:去,歸去,速速歸去!王道樂土,瓊食仙樂,何不去?
其實,這裏既沒有什麼社會制度問題,也沒有人權生存問題,有的是人本身的問題。人的問題又是人心的歸散所在。二十四史沒講清過,可現在我們都很明白,民心是流體,官府是提供動力的高壓水泵,而蛇頭只是為流體導向的水龍頭。
請看社會主義的分工合作:水泵在無休止地加速,清水在堵與導之間回旋,龍頭在尋覓下壹個出擊的落點,而妳在天問國問──何去?何不去?
我也在問:何求?何不求?
<<萬維讀者周刊>> 第43期 (00/07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