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讨论朝三暮四的不同变文的时代意义。
第一种自然是古典的或经典的、言之有据的原本。大不了是说猴子们不同意三加四的“先王之制”,一定要用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所以强调变法,刻意追求四加三的翻天覆地的变革。经过重重鼓噪,次次示威,场场谈判,终于扭转了陷于僵化的社会制度,人世间的规律确实以猴的意志为转移,至少留于记录之中的有这么一回。众猴欢呼起舞,以为猴间天国于此一瞬间大功告成。
不管这是谁当年写的故事或寓言,我们的一干智叟,坐在人类思维的奥林匹斯山巅,对猴族的努力嘿然冷笑,无非是觉得这猴们到底是次一级的灵长类──明明这是三加四等于四加三的交换律,至多是一小小的manipulation,就能在它们中间造成如此的认真及轰动,如此的欢欣与鼓舞。
智叟们大概是坐在那朝三暮四客的一方,因为至少不愿把自己混同于一个猴族的普通老百姓。就是我们一般的读者,怕也是用一种世俗的逻辑为出发点,以“数学”般的精明来衡量猴子的利益进退,来奚落猴子的喜剧结局。从根本上讲,我们是从总和的数量,静止的等号起步,而不是从分配的质量,动态的摄取着眼。从究里来讲,我们是把我们自己的悟得法则强加于猴群,从个猴的得失来判定世界的公平。这种思维的主要局限在于:你非猴,你怎能知猴的欢乐;猴非你,它还不睬你那种此与彼等的论证,更不在乎你的冷笑呢。
猴子应该是为他们不懈的努力,终于促成外界的转化,为自己的斗争成果而兴奋。其中的乐趣无穷,你非猴,它无法与你分享。说到这儿,你要说了,“哈,原来你是猴子!不然你怎么代言?”对此我也不用分辩,因为庄先生都不清楚的分界,我是更加说不清的。但我又似从那里刚刚过来。
我们自己的三是什么,四是哪般?思维混淆之处,随处可见。但最明显的无非是:先干社会主义,还是先必须经过资本主义。这本来不是祖先留下的疑问,而是半盘或全盘西化的路上自己绕进去的迷魂阵,说起来又是捡来的牙慧。我们也讲奋斗,合起来近两个世纪,猴子欢呼一遍的事,我们却要三番五次的呼欢,算是连猴儿还不如。人主说不许走资,我们就为社会主义欢呼,人主又说,让一部分人走资,我们就改为那一部分先富不仁欢呼。先主说:你办事我放心,我们就一起高唱两个凡是的真理;后主说,实践才是真理,我们就为实践的第一性正名。只要我们坚持这种旺盛的欢呼,就一定可以欢呼来“我们的”二十一世纪,要不然就是“我们的”二十二世纪。你能说我们永远是在梦境,你又能说猴子不会笑话我们这样的智叟?起码猴子还有自己的爱好与要求,我们连自己的三和四还混淆不清。
可是我觉得很难与朝三暮四客同志,虽然他肯定是猴权等于生存权的光辉典范。三加四是温饱权还是四加三更小康,我们怎么能从装枣的袋子来衡量猴的每日热量需求,我们又怎么能把猴子的胃口打上 WTO的烙印,让外国佬来负担。人民公社时期的食堂制,算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好大喜功,大吃大喝,象是梁山好汉杀入京城夺下鸟位的理想实现,这时如果有人提出计划经济,肯定会遭人戴上“小脚女人”的帽子,但一旦粮仓告缺,就自然有“忙时吃干,闲时吃媳的三四之分,朝暮之宜,看来中国人的古董还是永恒地有着指导革命实践的伟大思想意义,怕不光是对猴子专用。
正因了它的普遍性、现实性、革命性,这古版的朝三暮四已经把我的头脑搞昏,我不知是清醒还是梦境,也忘却了到底是先给三个,还是先给四个;是猴子供主人吃,还是主人喂猴子吃;更不知我们是猴子,还是猴子是主子。嗨,既然连谁思谁在都搞不清,这些细节又余剩什么哲学意义?
经典的一说到底已是陈词滥调,即使把猴子枣子主子的身份和内容重新打乱组合,也不过是故事新演。而且那寓言的深刻性叫我如此这般的俗化糟踏,反倒显得似我一般的浮浅噪扰,咱们还是离那古典的东西远一点,换一个法子,挪一个位子,转身来讨论那些不入经典的时鲜。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种朝三暮四。
非经典的最后好处就是不须引经据典。思路严谨的老郸甘于言之无据?非也。我这次确确实实地是言“之”有据,据的最可信处又不在典,而在于人,所以我们不妨叫做言“之”有人。经典的朝三暮四仅出现一个人物形象,我这里朝三加暮四一共有七位惊动史册的高人。经典的故事字面上历时一日,可非经典的要用二十年的苦难历程。真有是,如此历史长河的辛苦跋涉,岂在朝朝暮暮之间。而且这里的朝暮的理解,也可以返身引申到长河的分滩,前后呼应,以时间的漂移和事件的发展作为我们一片一片地细论的引线。
时间的漂移有不同的尺度。“莫道君行早”,是长河还是朝暮?“夕阳无限好”,是朝暮还是长河?闻鸡起舞,美人迟暮,各人有各自的朝暮感,每时有发展的时代观。我自己的又是怎样的一种?从我的题目来说,是一种年轮倒转的无奈。
无奈,并不是着眼时光的逝去,也不是邈邈间说人的意志的不济,而是眼见人的意志的败退,比逝者如斯的流泻更不可挡。看见人的意志象海水一样的轰然而来,匆匆间又惘然颓去,不是我们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我们认识不认识的旧歧。在每次不同思想的交错,众人面临歧途分道的当儿,我们都留下旋踵的标记。这种以人为标记的先例也曾见许多,可这近几十年来,标记标到了知识分子身上,首当其冲的又当然是党内的知识分子。我先看到三个,并未十分在意,这回又见到四个,就不能不联系在一起,认真检讨一番。
什么是“之”说?什么是朝三?什么又是暮四?什么是朝三之“之”?什么又是暮四之“之”?这就象时隔数十载的两块拼图板,不放在一起还真为多数人轻易忘去。让我简略地提醒你:朝三之“之”是励之,暮四之“之”是慎之。共产党的开除清洗,也到了论“之”排辈的地步,你怎样看法我不清楚,但这种较真劲真格是大开我的眼界,触发我的,或者说是党的,朝暮之感。
夫初朝三之时,反抗的是呼声甚高的年轻人的激进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在邓路线和他的继承者看来,要执行一种政治,或推行一种变革,( ──这里指从毛的路线的蜕变 ),需要强大的思想控制。虽然说当时主要是控制年青学生的“盲目冲动”,但根子不能不追到那些最先出国并带回种种对竹幕之外资本主义世界,尤其是对美帝国主义的重新认识的“海客谈瀛州”之流。对这种思潮的励之,势必首当其冲。
那时节的不甚经意,不是罔视了对于自由思想的扼杀,而是在对于一个人材济济的政党的仍寄几分期望,期望那些“失之东隅”的权且之计,还有“收之桑榆”的机会。朝失其三,失去的多是民心,如果还有全党的同心同德,力挽狂流于中流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可时待日斜桑桠,不但民心随六四事件和大规模镇压法轮功的暴力肆虐,象雪崩一样的连片塌垮,就是党内的重新独立思考现象,不顾中央高压的掩压,也向停滞不前无生气的坚持全面涌来。象慎之这样党内有地位有影响的顺呼历史的呼吁,就象文化革命后期党内普遍反抗四人邦的朝野呼声,表达了对现行政策的厌弃,比那时的一元化旗下的愚忠多了些认真的思维更多了些勇气。虽然脱时已久,但能收之桑榆就不是全失,就还有转机。可惜,这些不按既定方针办事的思想,都被认为是新一波的自由化,遭到新一轮的杀伐。那我们只好说,朝失其三,失之东隅,暮失其四,失尽桑榆,所有的希望都一一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处,除了长叹“长河落日圆”之外,我们更难想象还有什么中兴的转机──因为这暮失,失的是党心,剩下的就只有光秃秃的“核心”了。
秃心迟暮,令人忆起的是──枯藤老树昏鸦,袭人感觉的是──断肠人在天涯。我们曾经衷心希望的是我们的社会能有自我更新的一种和平的进化机理,所谓自我更新,是指有机生命体的脱枯出芽,病树翻新。事态相反:朝垂蜕去新思,暮卷遮死实话。剩下芯地的自我坚持,就是枯藤在落日下的美好图画,共昏鸦齐飞。
朝垂暮卷,朝三暮四,本来与我们这些集外人无关,尽可只要冷眼向洋,由他去也。但我们知道,我们的老树在枯藤的缠绕中取生,这朝暮卷缠的桎梏就是要窒息老树的新枝,这朝暮相伐的板斧实际上最后还是砍落在老树的残根。我们是不是要爱树及藤,爱树及鸦?为了我的老树,我希望藤有活力,有新绿,好让树也得一喘息。但是从我可悲的事实俱在的朝暮观,日暮乡关,三“之”四“之”之余,我心极苦──恰似那老树之筋,在春风的飘摇中干涸殆荆
我的多余的一点好奇又在于,同样的藤树鸦的场景,我们的故人每每触目惊心。那些古人于被贬被徙之途,在流落江湖之日,丝毫没得无产阶级的路线斗争的宏伟背景,丁点无得资产阶级思想自由与否的选择,为什么颓丧的心怀如此雷同?仁人当年是否也有这样一层层能剥能卷的心绪,也有这般从励之到慎之的一代代的逆风企盼,也有这种从不死心到彻底心死的息宁?
刘郎去后,到江郎才尽,一轮上升的红日,就如此这般地自由落体似地下坠。叫哥哥也,这样的朝朝暮暮,不管它是时光的正流,还是年轮的倒转,只好任它落花流水。我不是时光,也绝非年轮,我是不愿,也更无由去揣测那种飘渺似梦的生死之间的欢乐或悲切……
可惜,这正是我的非经逆典的朝三暮四的新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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