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砂暴,零零元年蕩地翻騰。April,Snow,清明時節行人斷魂。
狂飆何必從天降,風砂為我掃墓來──彌漫塞內的飛沙朦霧中,風塵仆仆地,走來我們“中國人民的朋友”埃德迦.斯諾的未亡人。迢迢遙遙,來探望那與身骨俱存的余念,冥冥耿耿,問候他寄予厚望的人民和國度:她,是我們的敵人還是我們的朋友?作為朋友,我們又是如何對待亡友的舊親?
不知道時間會不會縮短敵人間的距離,又不知道空間會不會增加朋友間的隔閡,但是有壹點似乎是近乎清明的清楚明白:凡是與我們的敵人親近的就不再是我們的朋友。觀其行,我們要派便衣看她去掃誰的墳,聽其言,我們要差偵探隨她去上誰的門。誰也別想在任何偽裝下鉆了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空子。
斯諾夫人掃了她所要掃,未見她所要見。四月天中,她來了,她又走了。青青草畔,她給她的先夫訴說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我想,起碼值此壹行,她和先生交換了他們前後數次中國之行的看法,她,作為繼行者,看到了壹個和他看到的完全不同的中國,壹個完全不同的紅星。
國沒有更,星沒有墜,不同在哪裏?在於壹個“延安”,壹個“西安”。斯諾先生當年在延安見到的那個清新向上的中國,連同它的方向與道路,被偉大精神的主人於進城的途中,留在了延安。可惜斯諾先生沒有足夠的生命延展以覆蓋他所衷心的偉大事件的全過程,他那生動感人的筆,只能把中國文化指導下的奮鬥創業的前壹半,原原本本地介紹給西方世界。那後壹半,離了那簡樸的窯洞,離了那澄黃的小米,即使是天安門城樓的豪宴,萬眾歡呼的耀顯,到了出世入神的頂頭,也不足以描述出其中實情的壹星半點。可能,新世紀的四月雪期,會以另壹雙眼,從原本的角度,把這個完整的故事寫全。
歷史,不是紙上的故事,不是心情的突變,它是實實的過程。不與它同行,妳可能永遠不知道它的內涵;即使與它同行,妳也不壹定能見到它的全面。
哲人於千年的古史中讀出二字:吃人,實際是吃人與人吃的縮寫。我沒有那樣的誇張的縮凝,於雄文數卷中,只看到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敵人、朋友。開篇宗義,壹句挑明: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可就這麼精辟的問題,壹直到偉人之薨,還沒有最後拿定。不是說他沒看準,而是底下的緊跟高舉之輩從來未得實魅。我也鬧不清誰該是誰,但更不清楚的,乃是誰是“我們”,“我們”是誰?劉關張加諸葛?再加趙雲黃蓋糜夫人及阿鬥?還是全中國的勞苦大眾?我再找找,讀到“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基本上就有點門路了:那兩只軍隊還不是“我們”,只是我們所領導的,算是外圍群眾組織吧,再往核心走走,共產黨也是屬於“我們的”,還不是具有所有權的主體,那我們到底有多大,從哪劃斷,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她知了。天知是因為首與天鬥,地知是因為其樂無窮,可憐只剩下與人奮鬥的對象們,竟壹個個都自以為榮光為“我們”的壹員。直到樂極生悲的文化大革命,動用了十億人,(又因為是“十億人口,不鬥行嗎?”)有誰個知道到底哪壹位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到底誰個要倒,誰個要保,那還不得臨時讓主席或主席夫人用私人照妖鏡照上壹下才見分曉。
君不見,十次路線鬥爭,百番敵我交鋒,敵人是越鬥越見多,多得堵入了自己的司令部;朋友是越格越見少,少到萬裏征程之外遠來壹位,調頭無情又東去。只有我們的已故的朋友,葉落錯歸了根,欲去無由,怕是永遠算壹個。可惜這壹位不去的,不是“我們的”朋友,而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土產的中國人民的洋朋友。
西方人對東方的哲學哲理,大概永遠只能是皮毛般的理解與領會。我們系上的壹位先生曾經跟我談過打魚的經驗,其間頗有嘉興地提到“得魚忘筌”的譯文。我說,誠然,但那不是漁人的生活經驗,那是公子哥兒青蜓點水的感受,是“壹次性處理”的故步自封。筌,除了捕魚,還有什麼用途?得魚之余,放進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展覽?請入軍事博物館供奉?哪至於呀!既然魚是妳所欲,妳得到了,熊掌是妳所欲,妳也得到了,歷史就已經終結了。那麼,那些筌們還留著不嫌寒磣?
妳看這筌,不就是竹子編成的壹個容器嗎?竹子不就是土生土長的東西,洋貨不易到手,這土產能值什麼?怎麼?叫我分壹塊魚翅也與這竹筌,共享勝利果實?這呆頭呆腦的家夥它也配?它不就是工具,而人的最突出的優點就是使用工具嗎?
所以大家現在清楚的是,“延安”和“西安”的區別,不是壹個在鄉下,壹個在城裏,而是壹個羨魚的,正在“思援魚筌而兜之”,而另壹個是得魚的,魚已在案待烹之。兩家其實是壹家,爭來奪去為的就是那條魚。為了那條魚,這個竹器得好生看護,不然魚是個空話。但是且不論是誰得了魚,這竹器換了神器到手,這竹器的命運也就到了頭。
這是中國人又用了幾乎半個世紀才學懂的壹點辨證,對,是這個“辨”,不是用言的辯證,而是用刀的辨證。刀尖指向的,是血的辨證,是 DNA的辨證。辨什麼,不再辨敵人、朋友,讓我們先辨清人民在哪兒,辨辨人民是不是可有可無的涼拌小菜。為什麼用得著的時候,人民的兒子可以為我抗起槍上戰場,用不著的時候也可以替我作作槍靶子,是不是因為槍桿子總不能吃素;為什麼農民只配為我推動小車送軍糧,而不能有足夠溫飽的隔夜糧,是不是因為他們太自私太狹隘,不能讓他們須臾脫離黨的金光大道;為什麼工人壹會兒是革命的主體,壹會兒又成了下崗的對象,是不是因為要用真正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來鍛煉純粹的階級;為什麼知識分子只能在國民黨統治區上街遊行,在解放區就只有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是不是因為他們只能配列入“改造加利用”的另冊。當然,他們也是人民,但只是人民的壹部分,或者說人民是他們的壹部分,他們中間堅持聽“我們的”話的那壹部分。誰讓他們既不是“我們”,也不是魚呢?
現在大家更清楚的,是那幾十年的犧牲:無非是被榮選作為“朋友”,披掛起來,去與“敵人”作最後的鬥爭。我們的朋友,或者打擊或者被我們的敵人打擊,只要“我們”不同時打擊所有的敵人,留他壹些暫作朋友,最後的勝利,還是我們的。想來想去,連(國家)主席都是敵人,連付統帥都是朋友──對,先是朋友後是死敵,妳就知道“我們”的歷史範疇和它真正的定義了。
逝去的──逝去的歷史,逝去的人,妳們帶去太多的不平與不明。吹來的──吹來的砂暴,吹來的人,妳們看到太多的背叛與偽善。分隔這逝去的與吹來的,只是薄薄的壹坯黃土。而這黃土,原本也是口外吹來的中亞大地的風砂。歷史,就是這樣在這黃色文化的故鄉壹層層的沈澱,壹歲歲的湮沒,壹代代的辨證,壹朝朝的分合。
是魚是筌,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是我們的朋友,讓墳頭的壤,讓烹鍋的腥,把自身的故事,拋隨砂暴,融進四月雪,散入浩如煙海的京城的人群之中……
長哭當歌,讓我把這短短夾沙的清明祭文,無歌而終:終於死寂,終於狂砂……
<<萬維讀者周刊>> 第31期 (00/04b) www.dzzk.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