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意虽是唬人,没想到效果却是吓倒了自己,而且是神经深处颤栗的惊慌,这大概是始作吓者未曾设计到的。
海峡两岸,谁唬了,谁又吓著了谁,怎未见人来个分教?好象我们都十足的兵不厌诈。诈著与否,效果实在是次要的,敢于施诈,诈在其中,才是第一位的,所以诈完就可以收场,才显得我们大方。谁要硬来计较诈的后果,最多只算是事后诸葛,最少却也是跟核心不同心同德,有跟你算账的时候。
看著那一边选尘还未完全落定,听著这一边惊呼已经声嚣斥阍。我大致上数了数“台独”字眼出现的频数,你可能也猜得出来,呼声的最高的地方及人物──当然是在海峡的土地面积更大的这一方。所以我说的不是他的“台独”心,而恰恰是你的“台独”心。
怎么说呢?我知道你的大肆鼓吹“台独”,不是要独而是要统,但可悲的是,你的心里已经有了“台独”的根。这种大陆人士的“台独”心,事实上,是比台湾人士的“台独”心更能导致“台独”的发展,所以有必要小论一番。
第一,这种“台独”心,生于一种错觉,认为台湾人要把我们的台湾分离出去。我承认在目前“台独”是一种过激的口号和行动,但它的历史渊源和现实意义,却是与大陆的主权并不相悖。台湾共和国是满清政府割让台湾以后,居住当地的中国人为抵抗日寇入侵的自发的努力。这些被遗弃的和被伤害的,在一国之力不足抗敌的全局败绩前,以区区一省的局部力量,举起反抗的义旗,绝不是所谓叛心背离之举。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的“台独”,是对国民党接收中的恶行的反抗,原是不足为怪:大陆的原敌占区,不是也有“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的平行说法吗?即使是蒋家王朝败退台湾岛以后的“台独”,也是反抗国民党独裁专制政权的一种独特方式。
平心静气想一想,甚至用不著设身处地,台湾人民作了异族的亡国奴隶五十年,头还没抬,就接着作本族还国以后的奴隶,哪个国都不待之以公民,哪一族都偏认其为异己,他们就一定只有在两种为奴中选择其一?仅从这一点讲非议他们的独立口号是不是有点要求他们更多地继承我们整个民族的共性?是不是有点要求他们更紧或更近地与大多数人民一起同辛共苦?
我也觉得挺可惜,他们在困难的时候,没能看到光明,没能敏锐地感受到北方吹来的十月的风,没能坚持地等待人民的大救星,错过了与全国人民一起欢庆解放的大好机会。但我又认为,那也不单单是他们的过错,因为那时正是我们的救星还没意识到台湾是中国的内政的内战时刻,台湾还未被正式划入与国民党逐鹿的版图或意向之中,否则台湾不会被熟视无睹,起码会有一只含或不含红色娘子军的、与琼崖游击队相仿的人民武装力量。可惜台湾人民被大清遗弃后又被大中华的雄杰们继续遗忘,直到有人说,这儿还有你祖先一块遗产,拿去罢。
所以不难想见,为什么“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在那时候的台湾问题上引导不出最广泛的统一战线。那时的我们,把台湾人当作外国人,一如后来的把香港人当英国佬一样。在对台湾,和对台独的认识上,如果有任何错觉,这错觉是历史性的,是狭隘目光导致的,而且与其说是他们的目光狭隘,还不如说是我们自己。你可能会举出李登辉的身世告诉我们,早期的共产主义幽灵,并没有主动放弃在台湾的漂零。但台湾的“二·二八”肯定是台湾人民自发的政治斗争,而且喊的是反抗中央的口号,因此难为共产党认同或收罗,而且自觉与其划清界限。
第二,你的“台独”心,激于一种惧觉。与保卫祖国领土完整的口号不同的,是越来越多的人举出越来越充份的理由一定要持有台湾。最简单的说法,就是老式的“不沉的航空母舰”,军事战略意义重大。所有从战略角度考虑问题的想法都值得嘉奖,但它们不一定都是战略思想的本身。对你有军事战略意义的要塞不一定都是你的掌中物。你拿不到就心虚害怕,为了不害怕,就一定要拿到。那么除了台湾,还有钓鱼,还有琉球,还有马六甲海峡,还有等等,到处都是军事咽喉。这种逻辑不是战略方针,而是有点抄袭日本人当年“武运长久”的老调。
由这种害怕而引起的是被台湾人出卖的寒战。但你的寒战仅仅是毛的韩战的必然继续,在毛那样伟大的军事天才的眼中,朝鲜是比台湾更要害的地方,危及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唇亡齿寒。要不然他会抛下自己的不沉的航空母舰去保卫人家的三千里江山?
我想,你若抱怨“人民几亿或十几亿不团圆”,至少还有点人情味,看著地图就指点江山,首先就把几千万的台湾同胞“见外”了。这是不是典型的“买椟还珠”我一时还说不清楚,但见物不见人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还是立场鲜明的。
第三,你的“台独”心,发作为一种自我诈唬,它反过来又诱发更大的惧怕。这就是现在一片喊打声下的心理。在这种心理指导下,台湾的大选等于“台独”上台,等于“我们已经失去了台湾”,再不动武,某某就要成为民族千古的罪人。你的三门“台独”心,这是虚火最盛,也是破坏性最强烈的一门。
说它是自我诈唬,是因为它是我们自己大声唬诈的自我吸收。最形象的比拟,应该是武侠斗法时的“掌风”:你可以任意发功,在兵器或实拳的接交之上,做远距离超物质的扫荡,这是中华武术,不,是中华武侠小说的意念取胜法,深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深精蒂。但是会发功就也必须会接功,从对方能推回的功力上,你就知道对方的造诣有多深,你就知道你遇见的是何等数量级的对手。中国人的所谓“务实必先务虚”,就是这么讲的,凡事须先从“光说不练”做起,省得一练就下不来台面。但偌猛的掌风从精神变成物质,并回馈到始发功者的自身,把自家的功矛反刺在自家的功盾上,如此大场面上的淋漓尽致的表演,叫我这个不甚了了的侠怪小说读者,第一次大开现实眼界。
现在我们都知道这对方的好生厉害。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这又是十分的自然。老子说,民不畏死,哪奈何你的掌风不单碰在百分之百的反赠器上,而且捎带回来的附言还写着:收起你冷战时练就的那一身武伎吧,那一套吃不开了。一言废人数十载修练,听了叫人好生伤心。可我们又别无他伎,只好像那头著名的驴,再度仰天高吁:看我真要动什么东西打你了。
可是你不是那驴,你的的确确明明白白是在扮演那虎的角色,因为谁想吃谁的大局摆得挺清楚。不知究里的人,还以为时光倒转,三伎之驴也竟想与虎谋皮。再说了,真正令你吃惊的不仅是对方的功力,而是对方的心理。他面对你的威吓,心宽意坦,真有“不自由,毋宁死”的气质与修练。那你纵使调用所有的野战军,复行首都大街上的横冲直撞,赢不来他的屈服,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以前曾错误地认为,美国的军事部署及意向,在牵制着一盘三国演义。现在我确实地认识到,台湾问题是百分之百的内政,内到心理的较量,内到对所谓的“台湾人”的重新认识。台湾人咬住一个“二·二八”不放,与专横的国民党没完没了,国民党“光复”台湾五十余年,就是压不服,赢不到台湾人民的民心。我相信大陆军力比当年“二·二八”时的国民党强一千倍,专制水平比国民党横一万倍,可是面对活生生的台湾历史或民主进程史,你真的有胆到想把第二个“二·二八”的历史包袱背在自家脊背上过一辈子?不说别的,一个“六四”就够叫你难受的了。
所以你想到了中子弹,这就是你的“台独”心中最毒的心思,也是最简单的出路。用战争名义掩盖人身消灭的兽行,又不落种族清洗的罪名,因为我们是种族内部清洗,与别人有何相关。说此大话的,形似中华民族的勇夫,断臂保全,实为最无耻的懦夫。先不说为大规模杀戮提供逻辑的是“独立了的台湾人就不再是中国人”,就不算中国人打中国人,实在与掩耳盗铃没有什么区别。更试想将来世界上唯一的中子弹牺牲纪念馆,中华民族既是唯一的牺牲,也是唯一的罪犯,我们真要为人类立下第一座真正的耻辱碑。
我称它为你的“台独”心,因为正是你的心在“台独”的方向上行进,为了防止所谓的“台独”,你正在处心积虑的制造台独。你单方面地排斥台湾同胞的认同,你单相思地设想不战而屈己之民。你可能高唱的是“同根”,心里实际念叨的是“相煎”,甚至你的大一统都不过是一个关于建造更大规模的煎釜的鸿图大业。你不能容忍任何一粒豆在锅沿外的逗留与不投入,不容忍任何对于不愿一锅煮的标新立异,所以你大义凛然地把那些不愿自动跃入煎锅的同根们都斥为分裂独立。你已经逼他们在屈服的生与自由的死中作一抉择,没想到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他们不愿屈服的生,只好等你历史般的巨掌赋予他们自由的死了。
你的难题在于,你赋予的死必须是统统的死。留下一点复燃的灰,都必然是你自己的更大的掌风的复回。你还要见教一回?
我要说,如果他是要分,那是因为分已是现实。而且分是两面都参与的行为,大家不都各有各的旗号吗?而你的“台独”心所倡导的统或合,名目美矣,但在你抽出剑锋的那一刻,你就注定不是要分或要合,而是确确实实地要割了。
这就是为什么说你有一颗急切赤诚的“台独”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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