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登奖坛的《我的父亲母亲》给人一种混合的感觉。说它小,那格局确实很细,象是一本薄薄的短篇。故事单薄但又醇纯,有一种画面美。说它大,那意味就深远,不是那几个人物能担负得了的。
就先述其小巧玲珑。似可把玩掌中,浑如未加雕砌。象是一首田园诗卷,又只有田没有园。除了那仅有的两眼井中的一口井台,除了那一腔柴火的炉膛,除了那人去物非的青花碗,除了那乍建又颓的校舍,那些一下子摆满案头的罐皿盆碗,那些一下子济济满堂的村塾学子,竟都象是桃花源中的场景,忽至忽逝,没得丁点人间烟火味。
我所谓的田园诗,又不是那种阳光明媚,鲜花四野,稻麦飘香的熙和景框。这只是一般的春游子眼中的田园,因为他们只是在这种大好春光之中,才有赏心悦事他人家院的动一远足的心机。这不眼下又到了提篮挑野菜的时光吗?我看见的诗一般的田园,是那根本没有镜头感的风雪弥漫,是那种地平线几在天边,但又迷失于地的积雪与天的坠花混含不清的连成之间,鸟飞已绝,人踪无辨,除了雪,天上的与地上的,四处茫茫都不见的画面。说它是画,你得有晴日时的轮廓来起底,说它是虚,它明明是一个人眼中的感受。
景深几许?那实在得靠你的视力而定,这其实是在无尘无雪时也是一样。但我们的聚焦不是随著风吹草低时隐时现的牛羊而转移,而是随著摄影师的镜头推远拉近而扫描着无穷至远的雪原。越是你看了又看什么也没看见,你才会想,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这是谁,在这儿作什么?
这是局外人的想法,被导者应是人在画面中,由看不见而产生一种幻觉。这种幻觉又反回来增强一种心绪。这种心绪在百转回肠地重复一个愿望。它盼望着,盼望着就在下一瞬目之间,忽然在那雪天一线处,由白出灰,由灰而黑,由远而近,由小渐大,化出一个实体,一个真物。最好让它是一架马铃翕习的轮车,最好让它是一个步履踉跄的人形,最好让它──就是他。如果雪,如果雪幕,有任何艺术效应,那就是它遮掩住了直观,遮掩住了远方,把现实排斥在想象之外,而又给你的意念留下无尽的空间,给你的幻想提供充分的开拓余地,把一切集中于一种近视者在最后才最终出于模糊而定于清晰的悬念式的空悬。
这不是等待,这也不是盼望,这是出幻,这是离魂。
我为那迎雪伫立的有美一人而微微触动心弦。望夫可能需要一种坚持轫韧,立雪却绝对只是一心的诚挚铭明。我不能轻责雪中的那颗心,哪怕它只是最普通最不足道的一颗,可这颗心已经是一颗真正的心,充满人的感情与憧憬的一颗。我可以与她理论,说如果真的有朋自远方来,你在家里等与在门口等是一样的,在院里等与在村口等是等同的,在火盘前等与在雪原中等还是恒等的。可我不能说,因为我意识到她会用同样的同等来解说她的一面。既然是同等,她有她的选择,她的等法,这是连张艺谋也不能代替她去作的选择。我亦不能劝,因为即使作为一个男儿,不值得任何人为我翘立戚望,但作为一个游子,我亦有我的慈母密缝,我的祥父白发,我也时时念念不忘故园中的依闾而望。我知道,母亲在门口眺望时的心情,是与她坐在桌旁叨诉时的念想是不可以用同一尺度断量,不可以用同一尺素满足的。如果你没等过,如果你没有被等过,你是不会喜欢张艺谋的。
张艺谋送她到风雪之中,虽然不是西伯利亚的大风雪的那种,可我认同他的送法,并在意念中与他同为北风的呼啸而弦颤,与她同顶山雪的狂暴而立凝。我在遐想中几乎与风雪俱去……却生生为同伴的影评一语击断,“要不是打成右派,这对冤家最终也是难以碰头”。风雪,在银幕上,在意念中,都是梦幻似的,而这句冰冷的历史真实凭空把你打入生活或圣祸的冰库。
有谁说过,任是深山更深处?云深不见?虎难不舛?大实话说清,如今依然是也应无计避征徭,现在还要再打上些初级阶段的浅显烙英新鲜内容。新王者与民何求?也应无计避运动?避斗争,避堕胎,避相残,避划清界限,避斗私批修,避批林批孔?避三讲,避腐败?想想这些字眼都太切,代换不了原句的征徭二字。还是由它来保持原位,保持原味,起码符合我原本的田园意境。而且征徭不就代表政府,不管什么政府,能给百姓的一切吗?
像张大师那种社会病态心理,没人会天真地以为他要表现什么和谐与美。并不是他不爱美,而是他看不见社会主义的和谐与美,或者说是蓄意用局部的和谐与美来反衬全局的乱套与丑。我是处于幻与真之间,我不敢断定事情一准会象同伴的影评那样,要不是打成右派,就如何如何。倒不是我有反抗世俗,与传统绝裂的高超,主要是因为反右以前的社会生活与现在基本不是一码事。
在这以前,一个平常的什么东关的知识青年热烈响应党或政府的号召,离家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是新社会的一种感招下的参与。他的到来为边远的村镇带来文化气息,也是新政权统治稳定后百废俱兴的向荣景相。而爱情的原始力量,不是男方的财富,不是男方的相貌,而是他的特殊的外来的新颖的身份,“先生”。这也是很自然的时代感,至少可以说是那时文化贫瘠的农村拥抱着知识。但是恋爱不等于婚姻,前者是感情,唯心的成分多些,而后者是社会实践,唯物是必定的。
影片的故事,刚好发生在社会的结构发生巨大变化的前后。在那以前的青年,不管是东关的还是村乡的,没有明显的社会阶梯,恋爱几乎是“自由”的。可跨过那道坎子,社会就在田园的边缘人为地撕裂。这边是农村,那边是城市,农村的人和城市的人从此顶的是两重天,每个人只是被各自的户口所定义的固定的僵滞的社会存在。这个社会存在,一旦确定它又是强迫的,几乎不可更改的,没有一份“准迁证”,你就别想跨越那道无形的社会鸿沟,脱农入城。而对这之后的世代,这个社会存在又是从娘胎带来,与生俱有的。这部电影似乎没有触及这个微妙的问题,因为它恰恰说的是反向的跨越,在沟的这一边的故事。
基本上我可以同意的是,不是姑娘的爱感动了上帝,把心上人送回她的身边,而是党和政府的政策把老师送到了乡下。他的下乡,离乡与返乡,与接连下来的乡村施教的终生,可以说几乎都是不由自主的。相比之下,那姑娘,原是农村生人,在农村的范围内,不跨越户口界限,有她相对的自由,她择优得优,她的心是幸福的;反是吃皇粮的人们,户口的注销与迁徙,只关领导一句话。这部片子,虽然包括父母双亲,但偏偏对父母几十年的共同生活,避而不谈。那个父亲,在影片中,一下子就从心上人化作棺中体,连话也没对我们多说任何几句。他的爱情生活可能如愿以偿,但他的社会存在不会止于爱情。他对生活的见解如何,他的感情与感情过程如何,全都被遗留在开演以前与剧终之后。这就是看上去很美的后面半露的不和谐。我们没有权力去揭开别人心房的伤疤,我们也没有权力去逼迫编剧导演替我们下手,但爱情的美满似乎并没使他免去英年早逝的命数,他的无言似乎又都因他执教生涯的两端代言已尽,这大概才是为什么这个长篇短述的道理。
搞艺术的一个好处在于,你只需渲染你要着色的部分,你只要反映生活中你想反映的某一方面,某一侧面,某一片段,甚至不需外加只字片语。给观众的想象一个足够的外延空间,让他们去踩在空处,让他们去掉下悬崖,让他们去犯政治错误。居心危险的艺术家们给你显露的,是每一片芦叶的正面都承受着明媚的阳光,而骨子里却引你要去求证,那背面有不同色泽的覆盖。他们虽作虽塑,但从不一吐为快,因为他们的社会功能不在于此。明明是张张美人面,却隐隐处纸纸荒唐言。美人面是骗你购书买票,开了卷进了场,他就不管你了,随你掩卷或离席,随你为艺术而术艺或为风雅而雅风,随你解或不解,他的责任是尽到了。从艺术出发而过于求实的读者或观众,才反是大愚特憨。
在某一瞬息,我也竟愚到把电影当作对话的一种。只因为我上回已经愚过一次。我刚说完:重要的是教育农民……的孩子,他就回我一个农村教师的主题。我对爱情主题还仍是不太感兴趣,所以又是到最后那一幕──我的憨心真正是做到了不见棺材不落泪。沿着他最初踏入村口的那条漫长的乡间小路,又象是在风的呼雪的送中,不是马铃,而是哀乐,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伴随着他来到他的归宿。他的归,比起他的来,毕竟是隆重多了:他的桃李满天下们,没让先生的棺木中途落地,一气地回到了设在家中的灵堂。场面与故事,又到了一次高潮,而我的心,只能低沉而戚落。
不仅是为他,也是为我。不是伤忧我没有那么多桃李,而是悲怆他竟然没有一个接替。众多的、由先生手把手学会写,句连句学会读的桃李们,翅羽丰后都“桃李(逃离)满天下”了。不远万里来为右派老师扶柩护灵,不可谓不义,不可谓不尊,但是谁尊师尊到尊重他的事业?这就是张大师对我曾经自以为是的进言的回答!教育,教育农民,教育农民的孩子,就到如此的伟大,如此的成就,就到如此的慷慨,如此的悲歌?他让我重新思考,重新思考教育,重新思考教育农民,重新思考教育农民的孩子。
我看到,教育象是一条社会的传输带,象是世代的接力棒。中华文化尊孔实为尊师,尊师又是尊重文化的本身,尊重文化的延续。中华文化是在唐诗宋词元曲的接替中前进,但细部里又都是师生间的授受。西方人得此精髓,把师范列为教育之首。没有教师,哪里会有教育;没有教师,是比没有教室更深的悲哀,不仅是农村的悲哀,不仅是农民的悲哀,不仅是农家子弟的悲哀,更是教育的悲哀,更是文化的悲哀,更是民族的悲哀。
我为教师,包括农村的和城市的,高呼,我们过去说过教师是照亮社会的蜡烛,燃烧的是自己的膏血与心芯,可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是如何地对待他们?在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我们是曾见过,教育及教师备受尊重,只有到世风急下的时代,教育才会排在官府议程的末位,教师才会绝了自己的职业承继。这个社会,正在故步自封,不考虑自己的后路;这整个社会,象是一个商女,面对民族的灭顶之灾,犹自隔江后庭。
是的,我又在幻觉中,看见那些桃李们,人杰们,精英们,抬的不是先生的灵柩。我是说,不仅是先生的灵柩,里面还有他们的同乡同族同宗的后代们的前途。我为前途二字自我震惊。如果有前途,不还是象他们的兄长一样,远走高飞?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自己给自己鬼打墙?
我看见了,我看见社会主义的农村实际上是一只大蒸锅。各种的急火旺火,黏火闷火都在把农民及其子女高架蒸馏。教育只是众火中的小炬。升学只是离开农村的一道窄门,其他的不凭知识或本事的路子多了去。稍微有点出路的,就急急乎弃农从他,跳出农门。村里分得一个招工或招兵的指标,怕是比一个生育指标更能激人打破脑袋。这是我自己亲眼目睹的农村的真实。我们的农村是怎么回事?是谁把我们的农村变成这样,农村成了人皆曰去的准地狱,农民由国家的主人沦为二等或末等公民?
是谁?很清楚,我们的政府,我们的领导力量。以牺牲广大农民的切身利益来加速重工业化可能只是良好的初衷,可一旦户籍把人在社会的定位锁死,农村就成了发配与惩罚不良分子的劳改场所,而农民就成了陪绑的同案。如果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有什么明显社会特征,那么它就是以户籍制对人口百分之八十所行的最伟大的社会歧视!
蒸馏,只是黑奴从南方蓄奴区向北方自由区的小股逃逸的对应社会现象。蒸锅底,能量高一些的分子,或势垒低一些的局部,就首先有机会达成“相变”。或者叫“商品粮”与毛粮的差别,或者叫穿皮鞋与穿草鞋的区别,反正是或则得道,或则升天,腾云驾雾先去为快。右派与知青,大概是唯二的反蒸馏而动的人材回流。
我还是没有找见我自己:我失落在对农民国度的历史的回味中。我们中的大多数,我是指我们这些念过书,学海书舟出来的知识人的大多数,自己或自己的向上三代,都是农村出身。这是中国的实情,难道中国的农民农村以前也是这样?不对,旧时的农村没有如此封闭,至少农村与外界的人材交流不似现在的单向。古人讲的叶落归根,并不是裹尸回乡的简单,而是说一切出去经济的人,最后还是要回到老家来,包括落第辞官破产的等等,因为那里曾有你的祖坟,将有你的后人。是这种归根感,使得农村与城市的有机联系世代不断,为后代计,为宗族计,至少以村或族为单位,教育是自己的事业。旧时官吏们即使是千里作官,也不敢忘记回馈乡土。
就连国民党也还是对乡土系之情深。这自然与财产的富集有关,但至少他们还不是拔根派。谁是拔根派?谁是拔根的始作俑者?自然是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政党。党在艰苦时世,牢记把根插在民众之中,一旦获得神器,就扭身站到了民众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彻底脱离农村的政权。这当然是由领袖人物鲤鱼跳过龙门就不再求鱼水之情的世界观所决定,但他们还要拉上所有的鸡犬一齐升天。党教育干部打消“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农思想意识,就是全面拔根的开始。为了能让干部们无后顾之忧地把革命进行到底,党当然要在干部的待遇方面稍微加码。当大家看到无产比有产更实惠时,与乡土的最后那点联系也就云消雾散。然后的统购统销,先给农民戴上嚼子,国家是你的成品的垄断收购人,下来就是户口,你想怠工还别无出路。这两步改造完成了对亿万农民的入圈入笼宏图大业,至此,农民真正成了国家的主人……的农奴。而农村则成为没有边界的自我集中营。
要是嫌我的言词过分,请告诉我哪一个高干退休没进干休所,而是携家带口回了老家,告诉我哪一位高官不是把自己的子女送往国外而是送去农村。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是全社会必须正视的严峻现实。眼下虽然取消了户籍制,但农村的境况仍然令人忧心忡忡。如果农民劳累终年,除了交纳无穷无尽的苛捐杂税,自己所得不能维持温饱,还会有谁有高涨的主人翁的劳动热情为国家利益而辛勤,还有谁愿意把根深深地植于那祖先曾耕作几千年的黄土之中。
我的朋友曾感慨甚深地说,如果不是他的右派老师下放到农村,他肯定不会有合格的师资,他更不会有一心要使自己的浑身解数在学生身上开花结果的执着劲下的拖拽,那么他也肯定出不了国外。当然,先生教的是中学,与影片还是稍有差距,也不清楚先生的罗曼史,不好硬与艺术挂钩,但我还是为这种惩罚性肆虐下的献身精神所感动。无缘去探索他的先生的生活细节,我只好向另外一个方向,遥想到蒲松龄笔下的师生故事。这个世界,中国人的世世代代,就是这样无情地玩弄着教育,玩弄着文人,玩弄着更广泛的人群的人生;反回来,又同样无情地玩弄著我们的民族。
我不能怪先生们培养出来的学生,既然培养出来,就不再是学生,不再是农民,而是社会所有的知识分子;我也不能怪普遍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因为以天下为己任,是不局限于一村一乡的;我更不能怪为了农民的幸福生活而为他们推翻国民党反动腐败统治然后又把他们束缚于田地的先锋队,我只能说,这种可怕蒸馏的过程及结果,还依然是我们中华民族现时最基本的精神与社会的双料的实质。我又只能说,现代化的、扩大化的拔根,还正在中国越演越烈,不仅从农村,而且从城市,现在更向世界的城市单向流动。
我只能问自己:风雪都挺了过来,硬抵不住强劲的蒸馏──这到底是怎样一口蒸锅?
……
请听有歌自远方来:
雪漫漫覆盖的是梦回家乡的田间小路, 意茫茫遥想的是大洋彼岸的秦缶周粟。
粗布严裹的青花磁碗养活了多少红军八路? 农村包围城市,为的就是最后的拔根相煮?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毋伤我土, 蒸锅蒸锅,还我元气,还我乡塾。
民田心田,愿光明烛,照逃亡屋, 悯农惜农,你行你素,我泣我诉。
……(二○○○,三月雪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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