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会自视,也不可能唾己,但我们的确看见那些淹死在自己唾沫中的事例。最近的奥地利的海德就是这样故事的重演。
中国的翻译家不论天时,白白赋予奥国地利,你说若再有人和,这该是何等强壮的国家?可海德却刚好在这儿跌了下去,害得我连连地长叹不已。
其实这已经是旧闻了。我是想说说这其间西方世界的“舆论一律”。
与当年希特勒上台一样,海德也不是武装夺取政权的某阶级先锋队,而已凭自家的选票光明正大地跨上了权力舞台。当然又有他矮子中拔将军的一段,我们故且不论,就权当他是多票当眩德奥原本一家,希特勒若论籍贯原也是奥国出身。这是不是就是说德奥国民的民意就是如此源远流长地亲法西斯?我看不能这样说,只能说大家面对重重棘手的社会问题都陷于束手无策的地步,这时节,任何有策,或显得有策,的黑马,不管他的策是良策还是劣策,都会在选民中激起“为何不叫他来试试?”的侥幸心理。于是一届新政府应运而生,这原是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不就是民主的原意吗?在选举中,人人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选了半天,不过是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但尘嚣之外,最重要的是有策的出策。众人就跟流体一般,有如孔夫子教导的那样,不过是从善如流罢了。要不然选举还真成了选择坐在自己脖子上拉屎的某个家伙的冤枉事。又有谁说过民主是万能的?
德国的希特勒政府的悲剧不在于希氏民主上台,不在于当时的德国人民选择了希特勒作他们的领路人,这就跟中国的悲剧不在于毛氏用枪杆子或用新政协的民主上台,不在于当时的中国人民选择了毛泽东作他们的大救星一样。悲剧在于他们无法用同样的民主的方法摆脱他,一个强人,一个伟人,对民族命运的作弄,摆脱那些已被或将被证明对己对人对整个人类都是有害无益的方向和策略。这才是最可悲的民族,用最可悲的笔法,写下自己最可悲的历史。
如果是舞台上的悲剧,可以换得软心肠妇人的泪滴,但是人间百万生命的现世悲剧,不能不唤起平常人、善良人的认真检讨与警惕。这里的课题是怎么样能防止悲剧的重演。这里的防患于未然是怎么样能抵制那相同的法西斯叫嚣。我想这就是这次海德的小民主面对潮流渐高的世界范围的“大民主”不得不宣布告退的终极原因。
国际舆论是不是有因言获罪与干涉内政的双重嫌疑?我说,是的,海德并没有实施任何于行动,无罪论定的机会总是应该给他的。我是那种比较迂腐见解教导下的思想,总认为他还没有形成任何事态,放他一马何妨?但是,一般的人,尤其是一般的欧洲人,经验过同一调门引导下的全过程,很明显的不敢恭维这种新民意下的老花招。
关键是他的言、他的话语,充满了煽动仇恨犯罪的火种,是仇恨人类本身的疯狂的前奏。尤其是这些东西与原纳粹的言行如出一辙,怎能不叫人连想到紧紧跟随的灾难在原地重演?他们不敢放纵任何人在任何尺度上的对希特勒的步步紧随。
世界万物的组合机制原是万分复杂,人类社会的纷争又居其端,根本不是轻易得解的算题,人类历史的本身就是人类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过程。有谁有什么主义能一下子解决全部的社会问题,保证整个人类的普遍的幸福生活?除了美好幻想中的桃花源及毋托邦,截止今天的各种人类思潮的主要结晶们都曾一一得到过充分的表述机会及表演发挥的时段与空间,包括二十世纪内几近大势功成的两大流派: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有谁有哪个主义给我们了几乎可信的实践证明?在那万万千的陈尸和千千万的血绩之后,我们最无奈的发现是──一如既往的──没有!
世界的人们,转了一圈回到原来的位置,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二十世纪只有一条历史经验的话,那就是:用人的生命人的头颅人的身躯铺成的所谓“社会坦途”,实际上是一种错觉指导下的短暂的血腥的疯狂。用生命换来的社会变革,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是一部分人的倒行逆施逼迫另一部分人用更多的血去纠正,是退两步进一步的沉重的认识过程。纳粹的国家社会主义与苏联的共产主义,于人类历史,前进欤?倒退欤?
整个世纪的血,包括中国人的鲜血,写成一句经验:反对仇恨犯罪。不管你是仇恨什么人,不管你认为哪种人或哪一部分人是世界末日的终极原因,而要用人身肉体的消灭来“净化世界”,即使你的主观意识是好的,是为除了那一小撮以外的“全人类”,只要你露出杀气,即使你只呼唤着“触及灵魂”,那种意识指导下的社会实践只能是形形色色的仇恨犯罪,只能是反人类的恶行与暴行。
我想,如果有人说面对海德的是资本主义世界的舆论一律、无限上纲,还不如说是人类本身基于自己的经验、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经验,对自身行为的一种规范。最近我们看到许多中小学校的老师校长对孩子间偶尔流露的杀声多么忧心重重,而校园杀手的岁限一再降低,我们就不难想见更大范围内的更深的忧虑是否有据可依。
海德有言论自由,但他的言论的核心在很多人听来看来,是血腥气浓重的仇恨犯罪的期前鼓动。即使奥国国民给了海德登上权力宝座的通行证,更大范围内的深记历史教训的人们还是固执地投了他不信任票。在开放政治的世界,尤其是共通化的西欧,没有国际间的普遍承认,政府面对的只能是共同抵制的一面面死壁。这就是为什么海德能叫他自己的唾沫淹死的缘故。
但我们还可以更深一步地看这同一事件。言论自由,是西方民主的基础,为什么海德要犯众怒?其实作为一个平民,甚至作为一个党魁,海德都曾无所顾忌地大放厥词,这就根美国的亲纳粹分子,白人至上主义者照样可以游行示威,呼喊自己的口号一样,是公民的权力及权利及权益,谁也不能剥夺的。但是,同样的自由,却不能放任于一个政府,不能让仇恨犯罪主导一个政府的行为。这一方面是希特勒的反人类言行被一个极权政府的杠杆放大到极大的犯罪的历史经验的极端教训,另一方面也是西方民主本身对权力的极端不信任的根本思想的表现。
一个个人有一腔仇恨,持三五杆枪,驱一车炸药,大概是个人仇恨犯罪所能达到的主义顶峰了。可要是一个政府,发泄仇恨,就不是飞机飞弹,火药炸药所能为极为限的了。集团式的仇恨犯罪,可以煽起全党全军全国全民的内在的兽欲及狂妄,可以动用国民生产力的所有资源与积累,可以调遣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作为军事机器的螺丝钉,那是何等的高涨“人民的节日”气氛!到那时,到那时就不是唾沫能淹死的一两个政客或狂人,而是必须用成注的鲜血方可熄灭的灾难野火了。
我们自己的历史经验不也是如此吗?我们自己不也是整天有人要为声张民族大义而喊杀喊打吗?我思而不解,是否有人在重蹈唾己的前车覆辙?或者只是唾向别人,或者只是唾给别人看看?我们是否可以也叫他们放手试试?
我不敢认同。我只知道,海德的故事明明在说:把自由赋予人民,把辔头还给政府,把仇恨和唾沫还给海德自己──这挺公平。
<<万维读者周刊>> 第26期 (00/03b) www.dzzk.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