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不負有心人,倫理家的人間天國終於叫我首發得揭──就在那不遠的小院。
天國壹應引人向往之處,歸根到底,在於不食人間煙火,斷絕人世塵緣,沒得人際糾紛,了無人文情趣。希臘人心目中的天國,放眼皆是自由神只,實際只是把奴隸主的世俗生活作壹海市蜃樓的映影,放大於天幕之上。即便如此也多有無羈的想像與激情渾插其間,給人生的長河留得無窮盡的文泉思源。中國人的天國思維雖然也很豐富,從天宮玉皇到弼馬瘟壹應俱全,連豬八戒都是來自天國,返真天國,不愧是人神正果的絕大集合。但中國人明顯的缺點卻在於,神遊天國還舍棄不下人間的榮華富貴,則死須俑馬殉葬,後有煙祠念記,省得在彼界生受窮困,死栽殃恙。所以那王母娘娘雖至尊至貴,卻不過是壹放大殷實的黃世仁之母的世俗形態。這樣的天國,吳承恩老先生挺樂津津是道,我倒認為不去也好,要不然上得天堂去也,操得還是人間閑心,還不如化為散魂,飄逸天邊,自由自在。不是生受不了人世塵緣延長線上那份苦,是明知安享不過天國供應票證本中那份福。
在人間神行飄逸,精建天國的,當然不會是凡身,必須先有飛翔的功力,又不能光飄不建,所以要有建築師的本事。妳認為我矚意何在?“空軍壹號”?非也,三叉機壹架?不對。B-52?差得更遠。我說的固然是要有壹大國之邦,但要是那真正會飛能築的。妳又該胡猜壹通說是螞蟻,雖幾有譜,但蟻類的建豎多在地界,壹是稱不得天國,二是蟻穴又往往是人間工程的潰敗點。即使中國市面上、國門內蟻勢正盛,國聲正高,天的方向上卻是逆行倒施,何天國之有?
見到螞蟻,再擡望眼,看見什麼?藍天幕下黃花叢中,那種群體勞作的嗡嗡聲,引妳思入蜂巢。蜜蜂雖無意壹與天公試比高,可誰又說得清天有多高,地面之上不就是天嗎?再築起壹道長城,劃屏圍邑,不須緣槐,已是大國。蜜蜂和人間又有什麼幹系?有詩為證:“蜂兒釀就百花蜜,只願香甜滿人間”,先有天有國,再留蜜人間,我說這就是天、國、人間的最高意境,妳許也不?
我們不要也不能停留在這荒誕的文字組合上,因為生物學家,不,是生物社會學家早就說過,螞蟻蜜蜂可能是除了人類或靈長類以外最社會化的群體動物種類。可我們卻可以再進壹步,來考證蜜蜂是唯壹合格的天國臣民,比今日的人類更加社會主義化。
首先讓我們從建築本領開始,哪裏有什麼等級制度,東家四室五庭,西家公館包院的違章建築,這裏有的是整齊劃壹的蜂房。面積當然不足計,但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原則足以領所有缺房無瓦的小人物涕淚俱下。天工之巧的六角蜂房結構,建築師們已自愧不如,我們就不再滅自家威風。
平等的社會主義原則,激發了勞動人民的高漲的勞動積極性,蜂兒釀就百花蜜,不是人民藝術家臺上清唱般的那麼簡單,要不遠萬裏地去尋去采,要不失時機地來釀來制。專家們說了,如果這麼勤勞的物種,這麼積極的貢獻,再加上會使用工具,那麼好吃懶作的人類哪會有得今天?
其實我說的這兩點,是今人古人熟視無睹的剩余觀點,因為蜜蜂最受人類贊頌的,不是出於人的公心,而是人的私利。人,不知為什麼,老喜歡贊揚別人毫不利己的精神,大概壹是自己沒有,想自我表彰也沒處下手,無由張口,二是別人有了,自己就更不用有了,就請等著消費他人的奉獻吧。人對蜜蜂的關系,從人來說,當然是人養活了蜂,給了蜜蜂生存權,因為要是沒有人,誰會去管蜜蜂的閑事,他們還大不了是自生自滅,受幾岔苦,經幾遍罪。再說蜜蜂又不跟人爭什麼人權,比養人容易多了。但從蜜蜂的壹方看,人無疑是巧取豪奪,無恥地剝奪剩余價值,興許蜂兒們還不同意我稱這份被剝奪的為剩余價值,難道他們不可以用那些蜜擴大他們的自身團體嗎?難道他們不也整天在哭泣:“銜蜜入城去,歸來淚滿襟,遍嘴蜂蜜者,不是采蜜人”?
我要贊美的,是蜂國裏,眾多勞動者,毫不利己,專門利後的貢獻精神。這裏,我們沒有職位的不同,我們有的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也沒有八級工資制,連多勞多得或按權分配的無產階級法權都沒有。社會分工也很簡單,壹共就三種:蜂後專司繁殖,她是我們大家的母親。我們什麼都不愛,我們只愛我們的母親:“為她勞動,為她生活”。工蜂則是生就的勞動者,兢兢業業的勞動,創造社會財富。於是,按照“人間天國”的於那些人心目中的定義,它早就在壹國或數國取得了輝煌的全面的經久不敗的勝利,哪裏象這些初級階段的五彩繽紛的泡沫們,泡開炮濺自有時,不過它只在蜂的國度裏是成立的。這裏壹有物質生產與生活的極大豐富,壹應票證早已取消,二來更是這裏沒有剩余價值,除過自願奉獻給所謂生存權的保障者,最重要的,是這裏勞動成了工蜂們的生活第壹需要,不用鬥私,不用批修,不用強行灌輸共產主義精神。我們有什麼理由不面對蜂巢放聲高呼:“主呀,妳好偉大,蜜蜂的昨天已是我們的明天或後天”!
可惜我心理雖然很清醒,卻不能實心推薦於我的同類。不是因為我們沒有翅膀飛來飛去地吟詩作畫,也不是因為我們不願承擔勞動為我們的人生的第壹需要,更不是因為我們有聖人鄙夷的“懶饞占貪變”的人類劣根性──把我們阻擋於人間天國門外的,不是我們的原罪,而是我們的母親的胎盤。請問哪裏的人妻人母會壹胎生出成千上萬只“工人”,好讓大家血統純粹地團結在核心的周圍。若有人膽敢反對我們中的任何壹分子,都是對我們的偉大母親的惡毒攻擊。雖然我們每人只有壹根毒針,我們也會為母親把它向敵人嚴冬壹樣殘酷地射出去,在所不惜。
可惜了,我們的母親,人類的母親。但我確實發現蜂後與人後的極端相似之處。欣逢日麗風和的好天氣,妳或許有幸得觀蜂後──更正確壹些,應該稱後蜂,因為這只是社會分工的同異──納寵的節日慶典,當然我沒法告訴妳這是第幾代領袖在盡繁殖義務,因為他們並未將每壹代領袖的圖形象通譏犯那樣順序排列。眾兒臣們在蜂巢午門列隊歡慶,歡慶他們同黨同姓的力量即將壯大,觀望蜂後與公蜂在藍天上詩意壹般的結合。我從壹己的私心揣測,大家是不是會嘆息自身沒有具備生殖權的遺憾,觀察了半天,沒有跡象支持我為人的私念。大家在歡呼蜂後的雍榮富貴,儀態萬方,這是無私地為著母親的歡唱,相比之下,令我幾無容身之地。讓我們壹起加入狂歡吧!可我的人的邪念,還是把我導入歧途,因為我從華貴的上層聯姻的天國壯觀中,看到天國的本質的壹二側面。
眾蜂事畢後,蜂擁著母後返駕中宮,有誰還願枉顧壹下那紅極壹時的公蜂。我不能怪罪蜂們的殘酷無情,誰讓這壹共產主義世界與母系氏族同緣。又有誰在意他們的母後與我們的偉大領袖壹樣的政治聯姻只限壹次──那些交尾過後的副統帥副主席,為正統的非正常承繼輸盡精血,不也是遭到同樣的下場嗎?他們的天馬行空壹樣的蜂間史詩,就在人間萬姓才擡頭的那壹瞬息,就已經曇花現去,身形俱裂。我又不能可惜公蜂的悲慘終結,因為那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生就的義務就不是勞動,而是貴族般的坐享其成,養尊處優,養精蓄銳,只等著最後這壹瞬間。他們被蜂養著就那麼點意思,提供服務完成,他們的歷史使命也就完蛋了。這是否就是共產社會的骯臟面,我是說不清的。
從工蜂身上,我們看見無私的貢獻,從公蜂的身世,我們看見服務的完全,從蜂後那裏,我們汲取的是偉大的思想力量。這麼完美的人間天國,其實就是後蜂壹體無私的奉獻,她教育她的子女無私無畏,勤懇勞動;她又分出王儲,親手培育接班蜂;在領導集團改朝換代的當兒,又是她,親手發動政治聯姻,保證紅色江山永不變色。我的觀察,令我對壹切人間的造神派,不論活造還是死造,都睥睨於泥土之間。不管那些被造或將被造的準神們說得多麼華麗豪氣,作得多麼機關算盡,他們能把他們打下的騙來的或繼承的江山建築得如此井井有序,栩栩有生,代代可傳嗎?
不行。不是因了準神們的猥祟,或神格的低下,或準神們作為人的原罪,而是他們的生來的缺陷:他們根本就不會己腹生育,更別說萬萬億億的大規模繁殖。他們的神話在於,為人民指派母親。中國的準神們可能還肆有忌憚,不敢把話說得那麼露骨,而隔壁阿二卻毫不在乎,替他們把心裏話說得壹清二楚。他說:勞動黨(共產黨在該國的大名)是妳們的母親,我就是妳們的父親。該國人民的中華文明稍有缺欠,不象中國人父父子子的板上釘釘,要不然我們的同胞到今日也是壹母所生。想想我們每天喊的,妳我都知道那指派給我們的母親的偉大心懷。
如果共產真是象蜂國那樣簡單,人間天國還用得著氣吹唾糊?如果我是工蜂,只有工作基因,只有忘我地勞動才是母親殖於我的唯壹義務;如果我是公蜂,那只好遊手好閑,誰讓我是衙內的基因單傳;如果我是王儲,就坐在那兒等著接班,早早印好我的標準照片。王侯將相,壹樣的種,只是基因有那麼壹點點壹點點的差別,就規定好妳這壹輩子在共產社會結構中的作為。妳能怨妳的母親嗎?不能。但母親如此的安排雖不是百分之百的不偏不向,可壹片苦心是為著蜂的社會的安定團結,是我也不能腹議心譚的。我只有服從我的基因──興許工蜂連抱怨的基因也沒有,不安定不團結的裂隙都是我這樣心懷人意的外來勢力才會力圖發現與挑撥的。
所以,學習完人間天國的基礎模型,我對於人類的人間天國的唯壹企望,不是偉人,不是英雄,不是鬥私,不是批修,更不是 WTO,而是希望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話,或者科學家──如果沒有上帝的話,敢快把人的遺傳基因加以改善。要麼就象蜜蜂壹樣,血出壹緣,兒出壹母,國就是家,家就是國,沒有什麼大河小河溢滿幹涸的區別,沒有能力報酬多退少補的區別,有的真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沒有人會對母親說三道四,更不會有蜂離家出走,蜂群的共同勞動,把壹個個天國布滿人間。要麼就象工蜂壹樣,不要給任何人抱怨的基因,即使社會的生活各方面有這樣那樣的缺陷,我們都小車不倒直管推。只有這樣,那些對社會主義制度心懷不滿的人才會對國有資產的流失視而不見,對平民的教育壯觀視之漠然,對大款二奶的幸福生活衷心祝願,對太上皇的戀槽心理熱呼狂歡。
我終於對人類的美好未來充滿了信心。
但是,我臨睡前,還是加服了安眠藥片,不是因為我浮想聯翩,而是我怕,怕象那篇散文中說得那樣,入夢時,看見自己化為……科學家手下失誤造就的春風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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