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说龙是言归正传，但要正传到人，不免多有正传走样的斜意。

　　为什么不说鼠的传人，鸡的传人？怕是被误解为鼠疫传人，鸡瘟传染？不对吧，是嫌弃鼠与鸡的形象猥琐？可能有那么些。但再说真切一些，攀龙附凤大概才是真传。龙的形象如何可以留待后话，但龙的突出之处在于血统的高贵。命书或常言都有龙年生人取龙生贵子，生得龙相的吉兆。

　　说人是如此，同样的架框也可以用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于是就有龙的腾飞，龙的觉醒，等等说法不一而足。取其吉兆，未为不可。但若把吉言视为事实，多少有些妄自尊大。

　　令人可叹的是，大陆上的中国人说起龙的传人，以为那是说给自己，细究起来，原先侯德健的原意却是写给被大陆中国挤去傍大款资格时节的台湾同胞的自强志节。但是海峡两岸的同宗文化，竟超越了区域政治的界限，把人和龙、真和假、正和“伪”混为一谈，搅作一滩。我并不在乎谁说谁是正是伪，我主要认为前两个浑法大家是同胞同志，不分高下。

　　真正躲在龙的招牌后面的，若说好的向上的一面，是不甘沦落的意志，若说不足的一面，是用过去的余辉来遮掩现在暗淡的灰烬。这与一说到科学进步我们就马上列举四大发明，抬出李约瑟博士、一说诺贝尔文学奖我们就有李白杜甫曹雪芹一样。反正我们不会轻易服气服输，不会认真追根检讨。我们的历史即使说明不了今天，也一定能照耀将来。而我们，只要拿著那啃不动的老底，对着不换架子就再也充不上电的旧日光辉，自我精神充实一番，就可以宣告下一个世纪或下下个世纪一定属于中国！

　　可怜的对照，虽同样是以己长对比人长，但每每是用自己从有到无，从富到贫，去映耀他人的从无到有，从贫到富。所以比出我们是天己降大任，而别人是天正在降任，比我们落后多了。无奈任徙时转，只好高叹龙搁滩浅，凤栖丫枯。

　　我认为那种心劲并不一定是没落的，起码有对困境的反触。最没落的，是抬出龙的招牌吓唬自己。这一招应该有好几个文化思想的回潮。

　　一是狭隘于用定签来标榜民族或血统的优秀，虽然优秀两字的定否只是一方主观的看法。在世界人民共同走向大同的道路上，各民族是越来越接近而不是隔远。个人的人的权利，是生而平等，民族也是一样绝无高下之分。种族优劣的歧见，曾引出世界级的大战，造成种族灭绝的罪行，以及种族间无数的纠纷与争斗。中国人虽肤色中庸，但种族歧见的根蒂陈旧，就是在国外，也往往有不自觉的流露，睥睨比自己色暗的，又不服比自己色亮的。龙的传人的旗帜，只不过是把这种潜意识打到公开的明处。

　　二是过度的标榜更显露处境的尴尬。我们的及别人的历史都告诉我们自己，种族优劣意识的极端往往产生在自以为优秀必胜的民族中，正当其处于战败劣势或横遭欺侮的逆境时刻。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渴望复仇，刻骨铭心地要在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这种民族自卑感，又更多地给民族带来灾难而不是正常的发展。一个处于劣势的民族的确需要一种民族自我激励，自我凝聚的手段，但是我不能认可我的同胞们把它建立在民族宿仇或种族优劣的歧见的一坯浸透疯狂仇恨激素的恶土之中。现在的和平时期，到处就可听到喊杀喊打的嘶吼，这不就是将来仇恨罪行的原根又是什么？

　　三是上面提到的龙与人的矛盾。龙即使是作为图腾文化的起新，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更别说龙在中国自古是仅指同一民族内的高贵血统而言。皇族宗姓才有资格称龙呼凤，就连满清当朝时比汉人高一截的满人，不亲皇家，也是断断不敢僭提龙字的。大家最多是生肖属相上些有微兆，身上的血管里还是靠不拢边的。怎么现在一讲共和众人就都以为贵及龙凤，也说不清是思想意识的前进还是退步。没想想，就在那一句顶一万句的年月，“龙生龙、凤生凤”也是顶过其中几句的，可见龙和凡人是有差距的，人越愿去接，没准龙还越不愿去传呢。再说了真要是从龙传人，世上就讲不清这薪火相传是血统蜕变还是杂枝嫁接，更不知是对龙的还是对人的亵渎或嘲弄。

　　四是许多人已指出，龙凤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并非真家伙，不过是长久以来艺术加工的结果，即使原先显过原神，那形象也不见得美丽。真叫你去当龙，你还不一定要掉那个价。我们的祖先中也曾有被这光辉形象蒙蔽的，演变出叶公造龙的闹剧。造龙高潮，到处勾龙写龙雕龙，其实都是龙的仿形复制，而且是主观意识的艺术加工越来越浓，弄得连天上的真龙都十分好奇，不知人间雕龙已达几成顶峰，想来看看高于生活的大师。与艺术相去太远的真龙，对闭户造龙的叶公不啻于毫无艺术价值的丑具，他躲闪避开，就是不愿承认真龙的原本。但没想到龙也十分不情愿这没有申请版权的篡改，临走时只留了一句话：什么雕龙写龙，最多不过画蛇添足而已。气得真龙逸上天去，再不来回访我们的祖先。弄得我们直至今日，也只有龙的仿形而未见真神。

　　五是龙为中心的龙文化是不死的化石文化，从传的意义上讲，是几千年家长统治的一脉相承，没创新，没发展。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到思想方式，还是跳不出前人几千年前写就的程序。这可能是大爬虫与小爬虫的区别，我们的大起码是历史的惯性大，曲率半径大，轨迹一经起步，就再也别想转过弯来。真正传来传去的，是对龙在尘世化身的心传，是绝对权力的世袭周期，是扼杀自由思想的层层束缚。这样的龙，没有也好。

　　几千年了，让我们问问：龙，是原真之龙还是造成之龙；传，是一成不变还是丢掉包袱？前人已经替我们选好了路径，我们经历了场场路线斗争反而是走投无路到今天，但我们为什么又要替后人造龙造壳，替他们出发，替他们生长，替他们导向，替他们坚持，最后教他们替我们爬行下去。就因为我们也是龙的传人？

　　龙无传人，让这死传在我们这儿断绪吧！(庚辰初元)

    <<万维读者周刊>> 第22期 (00/02b) www.dzz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