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美国政府法定假日暨纪念日中的最新的一页,也是唯一的少数民族人物的纪念日。
即使是现代民主社会典范的美国,人权与人权领袖也是二十世纪的新课题。我相信民主向来只是一个框架,内容因时而异,形态而人而变,所以指责民主的空虚是永远有效的。六十年代的如火如荼的美国人权斗争,可以说是对美式资产阶级民主的极大讽刺,因为这一民主竟然把人民或居民的一个不小的部分排除在外,打入另册。原因只在他们的肤色。你可以说美颜只有一层皮肤那么浅,同样也可以说,民主只有一层皮肤那么薄。美国黑人在二十世纪,虽然也在南北战争之后“站起来了”,但是他们有的只是类似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特有的生存权,而不是真正的人、作人的尊严的全权。其实,即使是黑奴时代,他们的祖先也有百分之百的人权等于生存权,因为黑奴是生产力,是黑色的金子,只需在种植园里,或奴隶市场上,即可以实现其价值,奴隶主怎舍得自戕手中既有的生产力,自废交易中立见的黑色黄金?
但是,解放或站起,离人权还有十万八千里。当人权还是一种恩赐的时候,人权还只是主子的统治权。只有当人权是争取来的,它才有实质的效益。黑人的斗争,是对民主的挑战,但是是对旧民主主义的挑战,为的是实现更广泛的新民主主义。这实际上是把人的概念加以阔展,使它得以容纳一切社会成员。
值得庆贺或值得庆幸的是,黑人并没有去挑战血腥的无产阶级专政。他们挑战的对象是虚弱的纸老虎资产阶级民主,而后者的立国之本正是天赋人权,生得平等,这真是二十世纪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极妙实例。当年资产阶级以这些光冕堂皇的口号开路,解放了自己,现在他就无法压制别人用同样的口号来呼吁社会正义。相比之下,无产阶级专政永远可以把向他要求社会正义的分子雕成资产阶级而另册处理。可见,即使是虚伪的资产阶级民主宪法,也对比赤裸裸的无产阶级专政对其子民来得善意些,至少它还是黑字白纸写在那里,只是如果你不去主动争取,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掉下来白送给你罢。
人的概念的扩大,使现代民主的定义域扩展到了几乎无所不包的范围。这是所有作为人的具体身形与意念内涵的双重胜利与骄傲。我很佩服一个老牌帝国主义,可以以如此巨大的毅力与魄力向自身开刀,力迫自身实施自新过程。我想,美国的社会,在此方面,至少有以下三条长处:
(一) 宗教的精神作用及指导意义。
不用奇怪,这第一条既不是共产党的领导,也不是无产阶级的先锋作用。因为这不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打天下坐天下,不是暴力革命。虽然六十年代的美国国内大有烽烟四起之势,但人权斗争从马丁-路德-金开始,就是非暴力的意念革命。金本人就是以宗教人物的身份走上了领袖的讲台。基督教,原是被压迫者与被歧视者的“精神鸦片”,是以平民的平等,而不是以权贵的平等为其出发点的。而宗教,是没有肤色界限的,这一点是所有被压迫者与被歧视者的福音,因为他们的争斗有上帝在他们一方。如果不是据统治地位的白人的主体信奉这同一宗教,信奉人人在上帝面前平等的教义,而仅靠黑人的独自拼搏,怕是很难在很短的历史时期就可奏效的。
同样的宗教,在不同的地区仍有不同的力度。当时的北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比较发达,雇佣生产是社会的主要形态,劳动力是上市交易对象;而在南方,种植经济仍是主要构成。加上既有的歧视,宗教并没能打动所有南方白人的行善之心,他们反而变本加励地阻挠黑人向平等的进军,甚至时有纵火黑人教堂的举动。但他们知道他们的行为是反基督教义的,所以只能躲在三 K党的面罩后面发一淫威。
教堂,是天主在世间的属地,教会,即使再松散也是一种既有的组织形式。借教会的力量与组织与统治阶级争斗,这怕是二十世纪的某些人最忧心憧憧的死穴。而宗教的教义,往往又是最“虚伪”,许诺一切人间可以想见的乐事,丝毫不计统治在位者的私利及难处──这哪是什么精神鸦片,分明是火上浇油的兴奋剂!宗教的发动能力,何尝可以低估,金先生在华盛顿的百万大游行,有谁敢去螳臂挡车?由此看来,抢先封杀异教,才正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应有的心胸。
(二) 统治阶级内部的明智派:
当然不是说广大的同情黑人的白人弟兄,而是真正入主白宫的当权派。美国从独立战争到今天的良性发展,与美国统治集团人才济济有直接关系。换句话说,如果美国尽是些不会自己跑掉的灰尘当道,美国断然不会有它今天的建树。读读黑人斗争史,你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美国联邦政府在后面的作用。具体来说,就是肯尼迪弟兄。几乎每次黑人的越州巴士行动,肯尼迪弟兄都布置有 FBI的跟随。最近银幕上的起诉追究黑人教堂纵火案犯,都是联邦政府插手那些种族歧视引发的刑事案的实情描写。想想那时谁是司法部长,谁坐在总统的位子上,谁调动国民卫队去护送几个黑人孩子跨过白人家长的封锁线进入白人专享的校园,你就知道了。大概你还可以接着问谁被暗杀在南方,谁又被暗杀在接下来的总统竞选途中,反正是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而且是宽幅度的。执政的倾向性使得黑人的斗争能巨澜一再,实际上好多方面至今仍讳莫如深。
与在中国的同等物对照下,群众运动如无统治阶级统治集团的内助,均是成不了气候的。我这样说不是小看黑人本身的力量,但若无外界的干预,就说金先生的小城里,他也打不开场面。不是吗?黑人又不是遥感到了伟大领袖的发功,方才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想站起身来,黑人的斗争,原是世代相传的不熄之火,只是春风助劲,今日才有功成之时。六十年代以来,中国也迭有群众运动或运动群众,凡是群众自己的运动,都无不遭到彻底的格杀镇压,而官方直接的或授意的运动群众,一旦显出脱离最高指示的自由主义,同样要变成爬虫走兽,下场同样可察。
使我感慨至深的,是帝国主义分子肯家弟兄,搭上自家性命,成全了有色人种的彻底解放,开创了历史上人权的新纪元,而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号称解放全人类,号称大民主,却为梁山泊的座次恣意火拼,搭上的是无辜的老百姓人命数千万。同样是统治,谁的心胸更宽广一些,不是象两洲之间的大洋一样相差甚远吗?同样面对群众,美国与中国的国势走向,才真正能评说领袖的用心良苦。
一切有关社稷的建树,说到底,在现今的历史阶段,还是由“肉食者鄙”来执章行事,统治者的心,或者说统治者的心术,其实是缩小了的国家蓝图;国家政权的作用,就是强迫大家接受这一蓝图。这在中国在美国都是一样的。美国之所以比中国幸运之处,就是没人敢说“朕即国家”。每一届总统都是作为平民的一员为整个社会添砖加瓦,哪一位也不敢霸道。这样的社会本身是一个接近平民的社会,这样的开放,为社会的自新,奠定了百世不败的大基。
(三) 全社会的行动
有人说:“一切民族矛盾,说到底,都是阶级矛盾”。很精辟,很阶级斗争为纲化,但他的接班人敢引用吗?这叫作茧自缚。黑人因肤色与主流社会绝缘,也因肤色,自抱成团。这看起来是十分狭隘的种族之争,以肤色划出齐线,但社会公正的大旗下,争取个人人权的行动实际上是一个全社会的行动。
现代社会的性质规定社会是一个整体,不说公路饮水通信电气卫生等公共设施,甚至越来越多的不起眼的微小变化都可以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全局效应。就拿工人失业来说,它虽然是个人的随机事件,但涉及的却不止那些失业的个人,整个社会都要考虑它,并作出相应的补救。社会失业率在某种界限以下,它可以促进人的主观能动性,某种界限外,它又将引起社会动荡和不稳,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必须出面来公正处事。这大概就是最原始的社会主义的出发处之一,不用等问题堆成了山,引出矛盾激化及暴力,而是预先积极采用社会调剂的善变之途。“不轻易让一个人掉队”,大概是离其核心思想不远的。
种族问题是人权的一部分,按理也应由社会的响应来解结。尤其是当美国黑人的城市武装斗争发展到一定程度,整个社会都在动荡,与邓大人一样,当时也有平暴和利导两条道路的选择。回顾历史,你会很欣慰地感到当时排斥武力平暴对这个社会的深远影响。本来嘛,社会的趋向平等,就只能是取长补短,何况这时的长短不齐只是历史条件下的互差,并非平等竞争中的结果。试设想,当时统治集团中强硬派占上风,再一次大规模内战,只会把黑人推入处于更不利的社会地位,而且这种暂时的平稳能维持多久是另一个问题。就跟邓大人为保护官倒发动的平暴,能压一时,有谁心服?
由此看来,一个良性的社会,应是一个可以以渐变手法达成自身改造的社会,应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社会的执政者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个体从长远处考虑,而不仅为自身的或小集团的进期利益作打算。就是说社会的各方相安而处,而不是貌似强大的一方大棒或军刀指导下的“安定团结”。这实际上是说,每逢既失利益者意识到本身的失落而认真诉求时,既得利益集团应明智地作出相应的退让。虽说是双方彼此妥协,但实质上应是多吃多占一方的让利,或主动或被动,总是以安抚人心为上策。共产党惯于教导别人社会发展史,自己占了全社会的便宜时,反比茅厕中的石头更臭更硬,死不退让。第二,社会每一步向平等人权的进程,都有相应的些的法律条文的登录,这不仅是眼前斗争的成果记录,更是防止社会倒退的阻倒石。而一个健全的法制社会里,人们就是根据既成的法的条文迫使法庭出面来维护属于自己的权益。第三,作为明社会,对比于黑社会的最大不同,就是社会允许呼吁社会公正的人们以各种和平方式公开表述自己的要求,上街游行或罢工,发广告发传单,思想及其表述是开放性社会的主要表现。实际上,开明社会允许任何人的任何表述,就是三 K党,也有组织游行的权利。黑社会是比匕首炸药的社会,明社会是比对新社会的认识与追求的社会。把一切面向社会公正的诉求扼杀在襁褓之中的社会,并不因此而显得公正,反倒显示了自身黑社会的特征。
六十年代的以马丁-路德-金为代表的美国人权斗争,可以说是对旧式资产阶级民主的极大讽刺,也可以说是对美国资产阶级民主的最大推进,因为这一扩大的民主现在谴责基于肤色差异的社会歧视。争取人权的得到了人权,即使还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全胜,但比起蒙市起初电车上赤裸裸的歧视状况,人权的进步是可以量度得出的。而且人权大旗在美国的高树,直接地影响到世界各地的同等的斗争。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美国朝野一致的对南非白人少数专政及其种族隔离政策的谴责及抵制,促成了当代最顽固的种族歧视堡垒的溃败。
如上所说,社会的觉醒、诉求及运动似乎完成了一切,那么马丁-路德-金纪念日的尊民为圣的历史意义又何在?是否有中国历史上尊孔为圣的故辙?我们可以这样说:孔子的学说很伟大,但它是对统治者的献策,因为孔子本身是处在官与民中间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局外人地位。孔子认为统治者应以“仁”为指导原则,意思就是不要太过份地予取予求,不要把苛政走到了头,他认为对民的“仁”会得到民的感恩的回报,因而构成社会的有机凝聚,而建立在这基础上的社稷会因减少内部矛盾而足以抗拒外敌的侵略。如果统治者两千多年前就听取孔子思想的实教,社会发展史早就是另一种写法了。只有到了统治者真能从社会原是一个整体这个“合二而一”的形而上学观点出发,社会才不致被既得利益的针锋相对寸利不让引上以暴易暴的死循环。
与孔孟之道认为当权派是社会发展的唯一的导向不同的,是马丁-路德-金的立论本身就是被压迫被歧视的人民斗争的一部分。金和他的群众认为,社会的既失利益大众有权力有义务为自身利益作斗争,而且这种斗争是唯一促进社会发展的动力。这是很平易的社会公正与否的问题,即使没有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即使不造反,不上梁山,人作为统一体所经历的社会异化也必须原原本本地提上整个社会的议事程序。金及他的群众是为整个社会追求公正,所以他的路程,他的思想,他的丰碑,是属于全社会的。
马丁-路德-金纪念日的存在,就是社会承认这一属于的最高共识。
<<万维读者周刊>> 第19期 (00/01c) www.dzzk.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