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惊奇只缘言情公案。
顾天下公案私案,案案触利,此案涉利为大;明案冤案,案案联情,此案牵情至深。情动案拍之际,却才又悟得,此乃难为之情。
似华灯初上,又似幽径深巷,明灭之间,影形之外,隐隐见得一扇门前,渐有响动。那是扇紧关的门户,正在慢慢地闪出一道狭缝。随著狭缝的开启,一阵阵喧杂的声,一束束缤纷的光,一波波醇厚的香,一下子洒到了街头。衬著这不明不暗的泄光,人们才意识到那门际,有一个身影的存在。看样子,那门是硬叫这汉子挤开的。努力,再努一把力,把那门再往里推进三两寸,眼看著差不多就可以跻身得入了。
这圆外郎要望眼巴巴地加入的,似乎不什么是夜总会,就是什么俱乐部,大不了是寻些乡下少见的新刺激,远不过跨入这侯门如海的花天酒地的新境界。不知这门后是凶多还是吉少,就冲著这恼人的声,这撩人的光,这诱人的香,这俱乐部的进阶有多高也是不在乎了。可恨值勤的看门人,偏是慢性子磨,硬是慢刀子割,叫你吃不着而胃液分泌得更奋,叫你喝不进而鼻息哮喘得更促,叫你见不上而血压浪涌得更激……
隔着门缝,不知道是谁把谁给看扁。 十三载寒暑,几曾想到这么种艰难阻险。
再,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如愿以偿了。我是这么默默地说,只为著不愿看到一种真诚的努力再一次落空。可能是处得离那狭缝稍远了一些,另外一个角度上的冷眼之余,倒是把一根绷得紧紧的心弦撒手由它松去──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世界象是在原地短跳了一下,又重新继续不紧不慢的公转与自转。人的步伐在地球表面划下的,都是无迹可循的微痕,那怕是机关算尽的妙招。
可对我们这一代,对我们这一族,对我们的这一国,我们没法不计较。因为那入关的文纸上,押的是我们的身价,我们的骄傲,我们以前和以后的血汗。那签字的案上,将铸定的是我们这一代为后人挑选的历史渠道。百五十年来,中国人就多是在签案上把耻辱刻在自家的脸上。
作为漂了洋过来海的中国人,我为中国一步步融入世界民族之林的共同道路而高兴,遥望开放的中国,将是健康的中国。但我又为这其中的代价多忧,为我们所取的格调而多悲,为我们这一代的历史笔触而多感。
只因为我们曾有被排斥局外而挺身入局的老底。还有人记得联合国关于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席位的决定吗?那个难度该比入关大得多吧?中华人民共和国不仅是门外汉,而且还是曾与联合国势不两立真刀真枪血战一场的对头。老冤家中美华沙会谈,场场针锋相对,又何尝如此苦苦哀求,步步退让过?可惜在历史车轮急转弯处,被悠忽甩出车箱之外,然后紧紧扒住车帮,哀求一席之地的,竟还是龙的传人。
不知那过期的旧乘票,是否还能用以登上这疾驶的豪华客船? 从历时的长短来看,十三年与二十二年相比,差不多只是一半。
从新中国成立到进入联合国,从它向世界宣告自身存在到世界正式接纳这一存在,恰恰是二十二年。说恰恰,是对比蒋介石“四.一二”事变到东渡隅安,也是此数。中国的现代史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旧式轮回,都已经稍嫌太久。只是中国的主事者似乎还未从自我欺瞒的陶醉中清醒过来。遥当年,想在入联的气魄与方略上,毛泽东是了无逊迹,没得一丝猴气。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老路,用的是蚂蚁啃骨头的韧劲,调动的是浩浩荡荡的第三世界革命军。说起来,那都是些穷朋友,哪一个也比不上我们今天的战略伙伴钱大气粗,可就是这帮子三教九流,把中国捧上了常任理事国的宝座。现今我们风光多了,穷朋友都鸟枪弃去,换上富朋友的壮腰粗炮,自我感觉不错。哪承想当代的美国大款,并不好傍,象是入乡随了俗,反象本国人似的,专捡“熟人”上宰刀。宰了你还叫你觉得幸好交结了如此战略伙伴,享得如此风光。──说到这,毫不可笑,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由人代笔地挨了宰。
怎样从以夷制夷翻到夷以制己, 十三年的公案,拍案惊奇之余,不敢恭维。
我不追悔毛那样的领袖,二十二年面壁图破壁;也不愧恨现今的当局,十三年苦心钻进铁栏杆。这就是历史,是我们自己的历史。领袖,领袖,顾名思义,就是你穿上衣服,他捏著你的领口与袖口,替你摆布好过日子的章程。当局,当局,就是他任意下棋关子,你直对棋不语真君子。我们不都是如此摆布如此不语过来的吗?你交出了你的领口与袖口,撒手弃了棋盘棋局,就不要多所埋怨什么此代厚彼代薄。孰厚孰薄,那都是你我的造化。再说啦,龙座上今夕谁夕,血统如何蜕化,草民语又何详焉?
我们一方面要入世,另一方面要出世,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却有不知,门,从来都是双向的,更不知是谁更急于打开此门。两个不知相加,到头来,反把家门当他门,跑到洋人门上献媚。一百多年前,那炮利船坚客,来寻的什么□、攻的什么城?不就是要打开非贸的门户吗?又是谁在高叫,“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不正是花旗要强行插入一足吗?时至今日,不过多了点耐心,一百年也没算白等,现今的门户开放得更加面面俱到、称心如意。有说教,战场上辗转百战得不到的,如今竟也可以在谈判桌上轻易而来。老牌资本主义面临市场饱和,廉价劳力消逝的双重危机,急于向外扩张,有限的地球表面,中国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所甘愿为他们提供的也正是这些,也仅是这些。
从封闭走向开放,是中国近两世纪来的史册主题旋律。在全面封闭与全面开放之间,驾驭着我们的基本国策:师夷强中。清末以来,国民共产不是相继念着西天的新经对着中华的朽木依样刻划着西式的葫芦吗?看来复制品到底不是真品精品,门户不开硬是得不到洋人的真传。一大圈子兜下来,还是回到了开与不开的原始讨论。其实关键在于怎样的开放。面对国际资本主义的饿虎吞羊式的洪荒,中国人也有过本能的抵抗。但是生产的落后,政治的腐败容不得我们有效持久的抵挡。屡屡战败由不得中央大国不向列强低头屈服。生产图强、政治图强,是中华志士仁人的世纪之梦,为了这个美好的梦,整个民族作出坚苦卓绝的斗争和牺牲。实践上我们也不是没有成绩,即使在艰难的封锁禁运年代,我们也曾自力更生的建立了初具规模的生产体系。眼看着我们原可以以一种昂首挺胸的英姿“笑傲江湖”之际,我们的史无前例的内哄成了钻进我们自己肚子的孙大圣。肠绞心梗,地上几个翻转之后,早已元气殆尽,又到了求人不求己的开放时刻。叫人不能不觉得开放是一种既然你吞了耗子,只好再吞一只猫的高明医术。
中国有没有实力?似有,但为什么没有用实力作入关谈判的后盾?曾几何时,中国人为资本主义世界的金融危机扛起了千斤铁闸,钳住自己的汇率,独挽狂澜于中流,自以为卖了好身手,等着众人赏几个小钱。可没料想谈判席间早已时过境迁,谁也没记住那档子事。有的倒是,你不是很好逞雄吗?留著下回咱再打你的主意;你不是又有核弹又有飞船,干嘛又老要夹塞装穷汉?这些表演放在一起,一是说布局上我们的导演心计稍欠火候,二是说全盘上没有一点真正自信。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谈判过程中的种种自我轻贱,丧尽先机,底线一让再让,所以说起谈判的结果,几与丧权辱国等量齐观。
从对整个世界局势的基本估计,到具体事态的把握,到谈判桌上的分寸,作为整体一盘棋,战略上和战术上都是错误的。这首先就是弥漫于党内外的三信危机在高层的露骨显象,再加上当局把入关视为解决国内经济困境窘局的唯一良药,急切之心,溢于言表,稍遇抵挡,就不得不在和谈的码子上层层掉价。这正是谈判的大忌。此中道理就跟当年李鸿章上门去签马关条约一出同辙。那时是说,你不签咱们再来战场上见教一回。现在是说,你不签看你明年日子怎么过?他还就真是觉得没法过。你越是这样亮出底牌,对方就越是收紧狭缝。所以不论你是投怀送抱,还是消气外交──你来得越虔诚,你走得越落魄。
就是这种心态,明明写在脸上,还怕别人不知道?不过有些分寸还是应该说清楚,比如说,所谓几与丧权辱国等量齐观,其实隐含遮护之心。说大不能与袁氏二十一条相比,袁氏要的是日本人扶他上皇位,不惜以国人之有换孤家之无,现在当局已有天下,三权独居一身,是不是要上皇位,最后还未见分晓;说小不能与华北何梅协议相比,我们连治权也不轻易放弃,最多不就是开门张户换取资本输入。可谁都知道,不妥善保护自己民族工农业的开放,无异于借他人之刃,放自家之血。
按理说明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就得有资本,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人家的。自己的那一摊依了花花公子或花花太岁的眼光都是看不上的,玩不转的。咬牙切齿也要来什么大洋全,那不明摆著要再来一次大出血。所以先有外贷,可惜白花花硬通货要么都花在屁股底下的进口高级轿车上,要么就花在重复引进人家的废弃生产线,生产反是一落千丈。外贷不经用,再扩大引进外资,当然多是台港澳为主源,可怎能架得住另一方面的更大规模的国有资产流失,到头来,不过是挪了西墙补东墙,无济于事。说起来,还没与计划经济彻底告别,还没尝上资本主义的甜头,(当然不包括已经卷国库外逃的不入案的大款),就先当头挨到通货紧缩的苦头。资本主义生产惯有的经济危机的潜影已经四处暗伏。内需眼看著千呼万唤不出台,怎么办,只好再作一轮轮的掮客四方招徕,自炫求售。无奈一剂剂的输液强心下来,估摸着又还玩不转,才最后豁出去,不计一切地全面开放,饥不择食到了不惜一切代价。这节节升高的决心不能说不值得欣赏,但这一波一波扩大的恶性循环,把自己的经济命脉一步步交付他人手中,叫人看不出日暮乡关究竟何处可有转折,到什么程度有可能建立起一套自己的管用的经济体系。
与十三载锲而不舍的入关努力对着干的,是美国政府百余年如一日的对华政策的平稳延续。其中除了尼克松政府开创的戏剧性的转折,基本上可以说不因战争与和平的交替而反复,不因党派的在朝在野而更改。起码没人会凭空里指说克林顿政府比起当年威尔逊政府差好几个数量级的智商。一届届政府挨肩而过,水平确实有高有低,但没有哪一个白白教肥水流了中国田的。不是说美国人就聪明,只是美国的政府结构不容许把一个白痴放在决策的地位。你以为每四年一届的大选是无事挥霍,我说那是全民对一个他们指望把下四年的出牌权赋予其手的角色的全面智力测验。想想人家不过短短四年也值得大张旗鼓,毫不含糊,我们几十年的交代而不知所出不知所终,不知所有不知所以然,我们也有点太大意了吧?对谁都给他来个“我放心”,信手由□,怨不得整体的智商一代靠不住一代。
神州大地,田园将芜,前人蠲尽社会主义的苗, 赤县乡土,秋风又绿,后代全播资本主义之草。
今天的开放,说起来不是坏事。但只能说不是最坏的事。它只不过是我们最后放弃自力更生传统政策与心力的必然结果,是国内社会形态转型在国际舞台上的反映。心态的浅薄导致外交行为的低劣,原是出于定辙,别人抱怨不得的。按我说,能谈成这样子,倒也是再也坏不到哪里去了的必然终结。只不过要问问,为什么中国人的自信、中国的精神面貌怎么又落入低潮?中国是缺少伟人,缺少英雄?为什么众亿人民皆舜尧反而还是要求爷爷告奶奶地叩头作揖,挤人门缝?
最时髦的词句,评入关为“与世界接轨”。形象得可以,又比所谓的“全盘西化”来得艺术。不知世界的轨道是什么基制,但肯定不是共产主义型,肯定不是无产阶级专政型,肯定不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型吧。那剩下的是什么,还不是资本主义型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饱和型的。进行义无反顾的资本主义转型需要资本主义接轨,确实天经地义。怕就怕在自家的轨到头来单单跑了人家的车,自己的引擎一边熄了火。有道是此一去,接得豪放些,明天就可以有车辆往来,资本主义全球畅通;接得尴尬些,就好像当年阎锡山在山西搞的接轨,玩什么“国为晋用”,哪能挡得住人家搞“国际资产阶级自由化”。接轨之妙,于通车之前,谁也打不起保票,拍定这将是何等的接法。
最有信心的人,也只是指望西方资本能把法制的观念与强大的资本一起输入国界,强制中国的人治特色褪减。我不否定这种可能性,因为截止目前,资本仍是这个人类世界上最强大的推动力量,比起原居第二位的共产主义与占第三位的纳粹主义,竟然也是唯一经得住二十世纪的狂风暴雨考验的尚未气息奄奄的世纪老人。但是中国多少世纪以来的更老的丰厚旧习铸定的社会惰性,竟是那么容易就自告退让?
先前有人说:打开了窗户,放进了蚊子。他以为屋内原是没有蚊子的。 现在大家说:打开了门户,放进来的岂止是暴风雨。那却是原先没有的。
这铁屋原无门窗,开打之间,那些笨手笨脚已先损了屋基根脚。 中国,如今手中空有签约,但离最终的双赢,仍旧是距离超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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