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中越边境之战二十年稍晚了一些,但要献给中国过去及将来为国家战事而失去的战魂亡灵,是永远不会太晚也不会太早的。
军人、战士,是男儿自小心目中铿锵作响、闪烁发光的字眼与形象。在所有社会成员中,这些人是一支独特的武装组合。为了国家利益,他们将各自的个性汇融于这同仇敌忾、面目专一的巨流中。而军队反过来把这些昨日的平民打磨成新的模坯。雄武,是戎装裹束不住的英气,壮烈,是战场上冲杀无敌的精神。
军人的独特之处又在于,一旦国家有召,首当其冲或首当其难的,又必是这支力的巨流。两军相际勇者胜,战争,本来就是肉体的投入,血注的交流,是利益和意志相争的最终物质相及点。军人的血肉之躯,就是这最终的物质。这乃是常人之躯,却义无反顾地暴露在雷阵弹雨,这仍是些极易致受伤害的无遮无拦的皮肉筋骨,却要在战场的剑与火的砧锤之间求生求胜。
短兵接兮士争先。军人,战士,唯一可表现自我意志的地方就是那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一箭之地。他们的的意志,在此之前、于此之后都被严实地包裹于国家利益,将帅运筹之中,他们只不过是养之千日用于一时的利之坚鞘,筹之信码。这又不能不是他们一一个性组成的唯一共性黯然消失于重重黑幕之后的令人伤心之处。
军人,作为职守与服从的化身,与社会其他成员的不同在于,职守的最终及最高要求是他们的生命。驱使他们的国家,在利益与生命之间的等号从他们的身躯上划过。而他们所向往的,只是国家能为他们在生命与荣誉之间建立永恒的信任。为著职守与服从,他们的战是真正的灵与肉的交响之章,他们的死是最后的魂魄飞升的共舞之注。战士的献身,是以《战士.生命.国家》为主题的国殇;战士的坟墓,是集国家荣辱于一体的丰碑。无论是荣是辱,战士,生命,国家三者在这座座墓前是永远恒等的。
如果不仅民族而论,从国家的角度,战士的墓碑应是中性的,是为义务的殉身。因为是国家,是职守,把他们推上了第一线,推到了人世间最宏伟的绞肉机前。国家的义务,是还他们清白,因为他们不是职业杀手;是赋他们名誉,因为他们不辱使命。在这一点上,华盛顿的越战阵亡纪念碑树立了很好的典范。时至今日,很难说对美国有过一场正义的越战,但对于战士,那仍是人民的付出。不管越战关乎何等国家利益,那些阵亡者有甚么过错?国家征招了他们去,政府利用了他们完,人民只好牺牲了他们,无声无泪,谱成了历史的一页。他们的生命的价值在于低耸于花岗石的碑文中,默默地告诉后人这一段难以论及耻辱与荣光的历史,让人们记住这国家利益驱使下的无端亡灵。
人们会记住,因为死亡的将士无非是人子,是人兄,是人夫。但有些时候有些地方,血写的历史也会乾得过于迅速,那是因为长卧不起的只是他人子,是他人兄,是他人夫,是因为尊贵的神狐社鼠宁可辱没再也没有什么可为国贡献了的倒下的战士的英灵也不愿担负发动或指挥一场毫无颜面可言的疮疤之战的责任。一场战争,千万人命,遍陌坟头,忽然间只因为某些要人的灵机一动,就把前日的胜利昨日的光荣化作一滩污水流丧。大到党、大到国,不妨为大动干戈羞耻,但烈士为国捐躯的壮志何曾半点淡漠,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把那英骨从世人面前藏过?过去有“一将成名万骨朽”,今天何苦加码到“数将裂名万鬼哭”──如果那些长眠地下的献身者确有良知的话。
战争本身没什么光荣,只不过是人类间最不得已的相残,而军人,就永远是专职的骨矛肉盾,大不了有着漂亮威风的军服的包装。作用历史的陋习,这些相残的工具,尤其是驯服的工具,是不应该多所怪罪的,如果真有滥屠枉杀,那罪那孽也是属于那些指使者,属于那些把军人置于死地而图自己在盾后苟生的怯懦者。
对军人的评价好像并不高,读到这儿有人会生掩卷之意。可无论广义的军队,还是门前自家的军人,都不过是人类发展长河中的早期踪迹的遗留。比拳头,甚至比出我哥哥你叔叔的拳头,至今仍是市井小儿争雄称霸的唯一手段。在这里,没有别的游戏规则,就一条:敢下手为强。军人及军队的存在,说明整个人类的悲歌还未有竟时,军人的血肉,战士的身躯,外加无辜平民的生命,还要继续用来熬制补天的材料。以暴易暴,以恶抗恶,就是华丽军装襟下的真正的骷髅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这必竟还有统计的几率可循。而军人的生死几率或机率却是建立在他人的处心积虑的盘算上。敌方的算计似乎一时间无可与论,可自己这方,如果恰逢圣主治世,军人只好被惯坏,落得个有备无患;有孙武再世,虽风烟四起,但当有起码的胜算;最怕到了混君烂帅手下,师出无名,尸还无裹,才是军人最彻底的悲声。
可惜的是,越是全军崩溃的集队,越是全面垮台的社会,人们越是把自己的命运更紧地拴在一个位尊者的裤腰带上。指望长夜漫漫他是太阳,指望大海无边船有舵手,就象惯输者愈信财神,被套者愈求神式。尤其是延续无断的枪杆子里层出的政权之下,这种无奈的乞神心理更是无治,更是百倍千倍地放大到你我的每一个细胞之中。
对活人是如此,对逝者也是这般。南岭坡畔,夕阳耀下,那山茶花的开开落落,不就在哀抒这点点心思?他们曾经光荣,但是已遭忘却;他们的遗留,曾经是威示,现在有人却恨不得一锹抹过。可惜呀,我们昔日最可爱的人,在一个国家不肯为自己的过失耻辱担代的时代,在一个血写的历史不幸沦为墨写的谎言的年头,别说散沙般平民的草芥之命,就是“国营的”军人的荣誉,生命的代价,也永远只能是个变数。
还是这面连绵的山坡,还是这冬日的阳光,花开又一次谢去……,我仿佛看到一个大字,在那坡上显现。当年白桦的雪地上以一人之躯描出的终止符,在这里被千百坟头汇理成章;不是一个人的无奈轻生,而是千百人的壮烈如归,没有怨、没有诉,没有那个大问号,问问他到底是爱……
这里有的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无声无息地表述:为他贡献的遗愿未泯,为他牺牲的初衷未改,为了掩饰他的短辱,我们,我们甘愿,作再一次的委屈求全----
用我们已寒的尸骨……
玿瓺冻 《序歌》 击节酹诔天涯, 极目寥望茶花。 长歌欲祭旧骨, 短唱胎脱老马。
肃穆山坡, 暮风吹拂。 哀兵哀亲, 哀鼓哀歌。
子魂魄兮,来呀, 唯诚灵兮,来呀, 与汝同哽同呜, 与吾同咽同诧。
《山茶花》 ──调寄天静沙
生命、战士、国家, 谎言、碧血、神鸦, 俑列、铜车、陶马。 山风飒飒, 皓首肠断亲妈。
(一九九九,阵亡将士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