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点儿要将张艺谋倒悬示众的意思,只是我个人的心灵开窍是始于影片的最后一瞬间。要不然我不会在离席即去之际,呆坐无动。
就是那一瞬间,影幕上有了孩子的笑容。围绕着他们的是危房教室,缺腿课桌,与孩子们──连那位魏老师也不过是个大孩子──的幸福感觉是多么的不相趁。但那一切却又相融在一付完整的画面之中,组成一个好的真实的结尾。这好的真实就是张大师要我们领会的,为此不惜调用整个职外演出队伍所要追求的效果。
连这效果也是真实的。不知各位观众的心中如何作想,至少我是被深深地感动。我仿佛认得出那小小教室中的每一张面容,因为它们是这样生动的旧貌换作新颜──那不就是当年土地改革时刚解放的农民摸着刚分到手的农具,看着陇头刚打下的写著自己名字的界桩时脸上的那种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别在梦中的感情吗?──想不到咱自家今生今日也会有这些……花花绿绿的粉笔了……
浩浩世间,他们所有的,他们所求的,他们所见所闻的,他们的整个世界,物质的和精神的总和,不就是这么一丁点吗?据说中国仍然是世界第一农业大国,或者说第一农民大国……
城市或城里的人与事,与他们隔了山水、隔了世纪。城里那一段的故事,原谅我把它叫做故事,竟比乡下的全场更让人揪心。这至少是第二代的农村人在城市中的经济行为的文艺表现──这里,我是把柳青笔下的梁生宝买稻种视为前一篇。前一篇中,我们的主人公除了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他比城里人并不少什么,甚至心理上因了自己憧憬的事业还觉得比他们高一截。他是农村及农民向往幸福、不惜努力奋斗的表象。我不知道当年的梁生宝们,看了这新的一幕有何感想。
当然你可能与我一样的挑剔:农民企业家,农民万元户,发的多了去,张艺谋他为什么光挑黑暗面?要是放在反右、文革,他决对没有好下场。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手心手背都是自家的肉,只要他张大师说的是个真字,我不会投他一石。只要有一所小学还是如此的处在社会主义的黑暗面上,我们都不能停止鼓呼。
现实主义的文学和艺术不应撒谎,不能逃避。正是这种这种现实主义引导着我回想到我的小学。一跨进学校的门槛,一年级都是在大课中度过。小学的大课不是大学的公共课,只不过是坐在一间大教室里而已。那是一座乡村旧庙宇的大殿,又未曾打过隔断,积年香火,通室烟垢。教室之大,光线之暗,回音之差,叫你坐在后排简直不知道老师在黑板前正在做什么,尤其是对刚上学的一年级新生。我现在还在想,我的那点“学问”十之八九不是师承而是生倡──记得那时的主要教授手段是齐背齐颂,大概是古人教三字经的老办法。从上学了到一加一等于二,每一教式都是在反反复复的颂声中由前排学生灌进脑中。如果说是填鸭式教育,那个填也是分解为老师填前排,前排填后排的分步到位的链式进程。
还有那校园、窑场,那弯弯的山路,都可以带你回乡,又不是在梦中。只有那拖欠达半年之久的小学教师的工资,无疑尽是刘郎去后的新鲜实物。奈比起预收捐税到民国八十九年还有些小巫不如的劲张。虽只是一笔带过,但混于整个故事的表现手法中,你又不能不想到张大师的矫情之深。他明明是要把一个现实世界而不是大红灯笼或菊豆的久远陈景推奉于你眼前,但又不愿轻易戴上三反分子的帽子,就只好藏匿在真实的背后。但是,正是那个真字,使得我为我的故国,为我的故乡,为我的故园,潸然沾衣。
有人说过:“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又说过,“重要的是教育农民”。字面的光明使人无法比出同是农村出身,同为共产党领袖的湖南人彭德怀与毛泽东之间的对农民的天壤之别的感情差异。我不反对这两句话中的任一面,但我却也情不自禁地想到妄自改动那最高言词的一小点,说是善意补充或恶意修正就由你了:
我要说的是:重要的是教育农民……的孩子。
<<万维读者周刊>> 第11期 (99/11c) www.dzzk.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