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出于对“真问题”的共同兴趣,使我有幸结识了著名学者秦晖先生,并
引为师友。在我看来,至少可以举例说,对以下问题的不同回答分隔着“真问题”
和“伪问题”:在经济学上,中国的问题是产权制度合理性问题还是管理科学性的
问题;在政治学中,中国的问题是权力的合法性问题还是意识形态合法性问题;在
社会学上,中国问题的实质是农民经济问题(或“农民问题的实质是中国问题”)
还是“知识经济”问题?等等。我在《秦晖文选——问题与主义》一书中看到了对
这些问题“诚实的追问”。
这是一本具有强烈当下意识的学术文集,它关注了近年来中国学界普遍关注的
一些重要话题。用一篇文章全面评述一本包含各种文体和各种内容的“文选”是困
难的,因此我只就书中“我们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谈一谈我的看法。
◆思想史上的见证
在某种意义上,未来的人们可能会将秦晖的文字看作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学术
界的思想见证。他的文字属于这个时代,因为他的问题首先是那个时代的问题。他
的文字具有强烈的论战性,因此他客观上记录了那个时代的各种思潮和那个时代的
主体性特征。
90年代中国的“时代精神”至少有两大特征:1、学术边缘化并导致问题的边
缘化,其中“中国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争论是问题边缘化的一个著名“事件”
。2、主流意识形态全面非意识形态化,它导致了“常识的颠覆”。这两者之间存
在两种相关性:第一、“学术边缘化”是“常识的颠覆”的一种被动适应。第二、
二者由于分别奉行截然不同的逻辑原则而渐行渐远:一者是学术理性(“自由主义”
)与文学抒情或道德抒情(新左派),一者是完全的生活机会主义。这是两个世界
的对话,一个不可能真正进行的对话。但问题在于:这种“对话”于是变成了学术
表演和政治化装,尽管前者可能富于更多的真诚。
秦晖是一个思辩型的学者,而且具有令人尊敬的学术诚实。跋涉过80年代的“
考据”生涯之后,他的行装里装满了给90年代关于“主义”的思考,但他发现自己
置身于上述“问题”世界。这个“问题”的价值在“主义”以前,并由上述两组关
系构成错综复杂的背景。他被迫将“主义”的价值理性变为工具理性,并在两条线
上开始了“问题论战”:反对问题的边缘化和捍卫基本常识。来自80年代还有一段
被切断的记忆,这使坚守常识和反抗“伪问题”(学术边缘化)成为一种道德责任,
这种抗拒遗忘的精神成为包括秦晖在内的许多学者共同的情结,这种情结也内在于
各种思想和利益的代言人的灵魂中,这使90年代的学术争论充满了非学术化的更多
可能性:学术界表现出更多的道德激情,非学术界表现出更多的利益敏感。激情往
往强化了“语言的有限性”,这为争论提供了更多话题。同时激情和理性都受到“
自我监督机制”的压抑,这有为学术批评留下了更多的灰色空间。秦晖意识到了这
个陷阱,因此,问题意识、常识理性和学术理性共同成为他的文章的基本架构。
我说的学术诚实在秦晖这里首先表现为强烈的“问题意识”。这种问题意识90
年代集中表现为对“处境”的确认,即什么是中国的“主要问题”。中国的主要问
题是“自由主义”的问题吗?是“新左派”的问题吗?或者是二者争论的问题吗?
中国的主要问题是“彻底的东方机会主义”。这是秦晖批判“新左派”和与“自由
主义”商榷的逻辑起点,“淮橘为枳”是二者共同的迷误。尽管他对这个问题未集
中加以说明。
秦晖对“新左派”的批判是中国自由主义者最精彩的学术批评之一,这充分体
现了他的自由主义立场。“新左派”集中表现了“我们公正因此我们必须执政”那
种理性的局限,这种局限在文学抒情的武装下、在后学的化装下重复了“亚细亚方
式复辟”的神话,这种神话在“机会民族主义”的默许下具有导向“平均主义革命”
的必然性。当“平均主义革命”的偶像在20世纪已经毁坏以后,新左派充分展示了
一个不长记性的民族所具有的忏悔理性的缺失,特别是在前现代性中反抗后现代性、
在“力量霸权”一统天下的境遇中拼命反抗“话语霸权”,这种不诚实受到了秦晖
辛辣的嘲讽。
他的“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问题”一文是他对“中国自由主义”的一种思考。
该文写就后他曾在电话中向我强调说:“这是自由主义的批评,不是对自由主义的
批评”。我很赞同这个观点,也理解他的立场,尽管我对该文中“遗漏”了“基督
教自由主义”而有所保留。
“哈耶克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这是一个符合常识的判断。中国并不存在
“渐进自由主义”的否定指向:理性专制主义。因为“理性专制主义”与“机会专
制主义”显然是不同的,机会专制主义的第一原则是“权力的自私”而不是“理性
的自负”。80年代以来,“哈耶克”在先,“阿仑特”于后,在中国知识界领导了
一场“风车大战”。这场思潮毋宁说是对“机会专制主义”的“赞扬”:至少在道
德上他们是忠诚于他们的意识形态教条的。然而这不是事实或不是全部事实。这场
否定性赞扬在“反思卢梭”、反思“五四激进主义”的思潮中达到顶点。这种错位
不仅是犯了“将学术史等同于政治史”的错误,更严重的是,它回避了“文革专制
主义”的本质特征,以及“后改革时代”政治文化的新特征。这个新特征可以用两
句话来概括:为了权力什么都可以做,为了权力什么都可以不做。当斯大林先后用
各种相反的思想来论证自己的观点的时候,说斯大林主义是理性专制主义可能是一
种严重的误读。“权力”高于“主义”,这是我们“确认处境”的钥匙,正如官僚
制度高于阶级结构是马克思分析“亚细亚方式”的钥匙一样。再如,“中国自由主
义”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重新审视(但这种反省尚未超越梁启超)也
存在“否定性赞扬”的问题。首先,这种批评当然是必要的,应当诚实地揭示“大
义名份”不过是“伪价值”(福斯特)或“次终极”(蒂利希)。但这种批评不能
这样过于认真,以至竟然以为那些唱高调的人果真以“民族-国家利益”为至上。
社群主义往往是极端利己主义和政治机会主义的表演。比如,为什么具有民族末世
征兆的“沙尘暴”没有在他们那里激发起比反对“布什先生的炸弹和杜邦先生的尼
龙”(奥尔多-利奥波德)更高的“爱国热情”呢?为什么他们对曾国华屠戮10万
南京人“说是”却仅仅对罪恶的教会孤儿院的罪恶“说不”呢?因此,秦晖先生看
到了这样一出由“精明人、傻子和奴才”联袂主演的政治皮影戏:“不爱国人却爱
国,只爱民族不爱民”。“理论自由主义”在一本正经地批判“大义名份”理论的
时候,是否又在“表扬”他们的道德真诚或正中其下怀呢?
另外,哈耶克对福利政策的批评,是从经济学理性中推导出来的,他的社会还
有宗教文化坚决抵制“道德渐进主义”,这使“哈耶克主义”可以在他的社会里实
现一种“抒情的平衡”。平移他的理论到中国,就面临着一种道德陷阱,它或者迫
使中国经济学奉行道德主义,这无疑伤害了经济学的基本精神;它或者把“中国的
西方经济学家”打扮成分利集团的帮忙者或帮闲者从而遭人厌恶(比如,他们说:
“随着经济的自由和发展,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但当悲剧正在发生的时候,
这种观点就变成了辩护,这在理论上和道德上都是不能原谅的)。
在“确认处境”这一环节上,秦晖无疑是深刻的。他的博学使他的学术批评充
满了思辩的魅力。然而十年来中国学界存在一种自诩为体现“经济学理性”的“学
术批评”,他们通过“不懂经济学,却越界发言”这样的“经济学非理性”批评,
来指责对“真问题”的追问。如果这不是一种学阀主义的指责,就是一种学术表演。
我们可以把学术分两类: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这是我的定义),前者是求真的,
为学术而学术,如哲学、数学、物理学、神学等等,它不考虑是否“有用”。由于
我在《灾民理性》一书中阐释的“灾民理性”的原因,求真之学一直是中国文化的
弱项。在这个意义上,我不认为秦晖的文章是求真的(当然中国需要有学者专注于
真),他是求善的,是“实践理性”,或是“纯粹理性”指导下的“实践理性”。
他所反对的恰恰是“伪善之学”(新左派的文学抒情)或“伪真之学”(“中国的
西方经济学家”的“经济学理性”)。经济学是一门实践科学,但“中国的西方经
济学家”为将经济学列入“求真之学”不遗余力。这种求真是通过不断增加“公设”
来完成的。不幸的是,在中国语境中的经济学公设恰恰是中国经济的本质问题:“
市场缺陷”在这里构成了最大的“权力市场”。关于这个“新市场”的经济学还没
有建立起来。比如,在经济人“选择”和“偏好”的问题上,“权力最大化”比“
利润最大化”是更有分析价值的工具。所以我说:“过渡经济学派”讨论了他们最
应该省略的问题,缺省略了他们最应该讨论的问题。经济学自负的学术根源是“经
济基础论”,我在“向自由忏悔”一文中讨论说,“经济基础”仅仅是思维世界的
“事实”,而不是经验世界的“事实”。我的观点是,在现象界,“经济基础”不
“存在”。因此,“经济自由是其它各种自由的基础”这个判断,就是一种完全抽
象的判断,未必揭示了“历史的真相”。最后,谈论中国的经济问题不是经济学家
或自命为经济学家的人的特权,何况经济学有自身的局限性,就像其他科学同样有
自身的局限性一样。不仅如此,中国的经济问题更多是常识问题,更多不是经济问
题,因此科斯说,中国需要更多的法学而不是经济学(大意)。最后,我认为,秦
晖对经济学是有独到的理解的。比如,他对中国农民问题的研究足以为“中国经济
问题”的研究提供一个根本性的视角,尽管他的“农民学”是跨学科的。
但在“深刻地确认处境”的基础上,我们将得出什么样的选择?在这个问题上,
秦晖的两个答案是建立“起点公正”和“个人与小共同体的联合解构大共同体专制”
。这涉及到90年代学术研究的一个现实处境问题,即中国改革发展到了一个什么阶
段,如何在平均主义革命(与权贵资本主义因互为因果而一体两面)的历史循环中
寻找第二条道路。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是一个全局性的问题,或“主要问题”。在
这个问题上,秦晖先生提出了问题,但未充分提供答案(或我未能有幸读到他集中
阐述这些问题的文章),我希望能就此谈谈我的看法,以此求教于秦晖先生和方家。
◆仍在“第二条道路”的起点上
对改革过程的不公正问题或“肮脏的自由”进行批判,这无疑是非常必要的,
秦晖为此作出了他的学术贡献。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建立“起点公正”?
这在操作上可能面临很多问题。前不久我在上海一位学界朋友向我表达了相同
的顾虑。在我看来,“起点公正”至少面临三个问题:
1、“起点”设定问题
在时间上,起点公正可能要寻求一个时间上的公正的起点。这个起点是指20年
以前改革之初的经济状况吗?但那也不是公正的经济政策导致的经济结果,而且也
不公正。这就要无限向前推,但结论是清楚的,中国历史上由于抢劫经济的结构性
特征,我们找不到“公正”的“起点”。
2、主体缺位问题
由谁来制定公正规则并实行之?这只能回到民主和自由的制度安排上来。这可
能就是秦晖说的“赞同自由主义肯定的方面”的意义所在。这里就需要明确,“自
由主义”的否定方面在中国存在“淮橘为枳”的问题,但在其肯定方面,在中国问
题的解决维度上,自由主义不仅具有价值理性,也具有工具理性,而这一点,“社
会民主主义”的“公正”理想,更多只具有价值理性,因为它的社会目标如果不通
过“自由秩序”就根本无法实现,或象“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一样在实践中反对
自身。
3、最重要的是,如何处理既存的“不公正”
这个问题是非常棘手的,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一直不过关,所以导致了几千年
的“道德激进主义革命”并将历史停滞在一个循环静止的模式上。今天,显然,不
公正已经存在了,但(1)我们如何确定哪些“资本”是“权贵资本”因而是应该
“公正”的,哪些是“自由资本”因而是应该“自由”的?(2)对那些“肮脏的
资本”还搞“均贫富”的“清算”吗?这样一来我们就回到了1949年。
提出上述三个问题丝毫不意味着我反对秦晖对“伪自由的不公正”进行批评,
这种批评是非常正确也非常必要的。这是否定的合理性,然而还有肯定的方面或未
来的建设方面,或者说,我的问题是,“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承认,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问题。我现在可以贡献的意见是,恐怕要用
妥协的办法。
第一、“起点公正”主要是立足现在并面向未来的。我理解这应该是秦晖强调
“起点公正”的主要出发点:如果现在不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就将不断地后移,
反而会积累更大的不公正,从而导致改革的“反动”或传统革命的发生,这可能正
是秦晖的深刻之处。当然,批判不公正完全拥有道德上的充分理由。而建立起点公
正的方法就是民主-自由的方法。
第二、对已经存在的不公正,恐怕要用妥协的办法。首先我们知道一个常识:
公正只能是相对的,而且公正最理性的实现方式是在发展中或“扩展性秩序”中实
现,即在生产过程而不是分配过程中实现。这种判断启示我们:
1、我们只能相对地或有限地(部分由于技术上的困难)对“权贵资本”实施
“公正”。这是法治的任务,而不是“群众”的任务。
2、没收权贵资本分给个人和承认自由资本的合法性同等重要。
3、“没收权贵资本归国家”不如承认权贵资本的合法性(得出这样的结论我
也很担心,但我的前提是如果二者择一),目的是让它转化为有效率的投资。
4、最大的不公正是财产归非人格的“国家”。
5、转移性和交易性腐败在绝对禁止之列。
上述的结论有一个前提:如果我们不用“共产革命”的办法,我们就没有一种
完全的“自由的公正”的方案。如果有这样一个方案,那当然上述结论都可以推翻。
同时,我们面临着这样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鼓励资本外逃还是鼓励资本投资。这
个问题是典型的中国问题。中国为什么没有资本主义和“美国为什么没有社会主义”
,我想二者可能有共同的答案。官僚资本在“大一统”制度下必然产生并必然缺乏
合法性,这导致了两个后果,一个后果是“逃税者”取代了“纳税者”,从而是私
人资本在隐藏、转移中和非生产性消费中消耗掉。而众所周知,纳税人的权利和“
税率之战”比“逃税者权力”和“剥夺之战”更有合理性,并足以为扩展性经济秩
序和制衡-自由秩序提供一个政治平台。第二个后果是魏特夫所说的,产生了“收
益性财产权”,而不能建立“权利性财产权”,从而使非生产性的政治“市场化”。
在这个问题上,“俄罗斯综合症”和“日本-台湾的现代化转型”从反正两方面提
供了经验。
第三、自由和效率仍是中国的主要问题。这个结论取决于我们对中国改革进程
的判断。中国目前的主要问题是“是否分家”的问题还是“如何分家”的问题,我
的看法和秦晖的有些不同,我认为“是否分家”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因而是“主
要问题”。既然我们都同意,直到目前,中国的改革主要是在“增量”范围内进行
的,而“存量”改革还远远没有起步,那么,就可以说,是否要“分”的问题仍然
是一个大问题。想“分”和是否已经“分”了,这是两个问题。“合法性”的“国
家”垄断是中国当下一个新的重要的经济问题,这种完全出于利益的经济政策拒绝
“分家”,它是当前乃至未来中国经济结构性问题的症结所在。君不见重要的基础
产业或高利润的竞争性产业一直树立这样的牌子吗:“华人与狗不准入内”。这种
政策50年来只有程度的变化。因此,相应的,自由与效率问题就比公正问题更迫切,
何况“存量资产”所依托的经济秩序更不公正,更无实现公正的希望。如果说隐喻
是90年代学术界的基本方法,但与其说我们处于斯托雷平改革时期,不如说我们处
于勃列日涅夫时期。“路标”还没有“转向”。
“更多的自由和更多的公正”不是“第三条道路”,至少在历史事实上还不是。
比如,中国没有“更多自由”的历史和现实,也没有“更多公正”的历史和现实。
这里只有一条道路:合法的抢劫(国家垄断经济制度)和非法的抢劫(均富革命)
互相交错,而二者的灵魂是一致的。因此我们要寻找“第二条道路”,而我们今天
又一次处于“第二条道路”的起点上。
告别“革命利己主义”和“平均主义革命”这一条传统的道路,踏上第二条道
路,出路在于“妥协”,以避免每次社会变革都返回“起点”。当然,妥协的前提
是“双方或多方利益主体”的存在,但“公正”同样需要这个前提。问题是,学术
研究本身首先要呼吁这种精神。学术是超前的,而且“多元利益主体”不能说完全
不存在,只能说其存在形式不“规范”罢了。呼吁妥协促使我们思考有利于产生妥
协精神的社会结构和精神资源。秦晖已经涉及了这类话题,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
的“真问题”。
◆寻找“妥协”赖以滋长的社会结构和精神资源
在这方面,相关的,秦晖提出了具有启发性的几个命题,如:“个人与小共同
体的联合解构大共同体专制”、“重要的不是市民改造农民或农民教育市民,而是
二者共同解放为现代市民或公民”。此外,我以为神学问题在这里也是一个值得重
新思考的问题。
关于“个人与小共同体的联合解构大共同体专制”的问题,我有所保留。在中
国历史上,“大共同体”和“小共同体”在压迫个人这个问题上更多是合作关系。
“中央政府的善意假设”和“小共同体的善意假设”所持的逻辑同样是有问题的。
即使从“多元-功能主义”的角度来理解这种“制衡产生自由”,我认为也不能评
价过高,当大小共同体都不把人当人来对待的时候,这之间的区别——如孟德斯鸠
的高见——不过是一个暴君和多个暴君的区别。“烽火村案”就是一个小共同体践
踏个人而大共同体助纣为虐的例子。有些“乡镇企业家”的暴行比“四人帮”暴行
更“文明”吗?丧尽天良的“贞节伦理”、令人发指的“束脚文化”,都是小共同
体或小共同体在大共同体的支持下实践的。 最后,“总体性是不真的”,“国家”
是个神话,“村社”也是一个神话,在现象界的只能是个人。真正的奴役就是个人
对个人的奴役,而不是偶像或符号对个人的奴役,也不是偶像或符号对偶像或符号
的奴役。个人的解放要求我们首先作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同时抵抗“那个人”
的奴役。在社会结构或国家结构方面,我们应该直接呼吁建立在个人自治基础上的
地方自治制度,而不是迁就传统小共同体。个人主义和地方自治是巨型专制与“拒
绝妥协”文化的根本性消解。
当然,可能秦晖的“小共同体”主要也是指“小自治共同体”,但读他的有关
文章尚不能完全得出这样的结论。至少从字面上,“大共同体”与“小共同体”似
乎仅仅是“规模”的不同,而不是“结构”的不同。
妥协也在于现代化对农业社会的解构,因为农民(包括秦晖精辟地定义的“城
市农民”)往往是平均主义的支持者。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重要的不是市民改
造农民或农民教育市民,而是二者共同解放为现代市民或公民”。这是农民学上具
有革命意义的创见。但同上面的问题相关的,我以为中国农地制度的主要问题不是
“两头小、中间大”的问题,而是农户权利“一头小”的问题。“地方权力”是象
征性的,是“收益权”,而不是“所有权”;地方的收益恰恰是依靠国家所有权的
看守者这个“大权力”来实现的。“中国经济的北海现象”突出说明了在“土地撂
荒”和“占用耕地”方面中央与地方权力的“合作关系”。而“不准休耕”,同样
是二者权力过大的关系,农民负担过重问题体制性的“根子在上面”。
根本出路在于给农民所有权,同时给农民自由。尽管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
这是基本方向。有产者和自由的农民会培养妥协精神。研究资源稀缺的现代化国家
的农业政策,我认为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中国资源相对稀缺(相对于人口),
所以应拒绝土地私有化和给农民自由”,这种论点往往还是倒果为因的,因为正是
由于“拒绝土地私有化和给农民自由”,所以资源日益短缺,人口无限膨胀。
中国仍然是一个农业社会,所以农民问题是中国的真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秦晖比学院派经济学家要清醒的多。问题还不止如此,秦晖对农民问题的重视不是
要“教育农民”或“保护农民”,而是要在文化上“消灭农民”。这才是他的深刻
所在,也是中国农民获得真正解放的希望所在。而要想“消灭农民”,出路恰恰在
于加快“分家”的速度,提高经济的增长速度。
当然,重视农民问题首先是公正地对待农民,在制度上终结现代种姓制度,在
社会舆论上公正对待农民。在这个问题上秦晖的批判使人心折。10多年来,农民越
来越多地被学者和城管队定义为主要犯罪来源,他们在民工潮中如黑奴与猪崽一般
被积压在现代列车最低层,而根据具有歧视特征的“新地方保护主义”(指雇工优
先照顾本地“下岗工人”),他们大多数人的命运注定要回到出发地。勉强留在城
市的农民被侮辱为“盲流”,无任何社会权利。农民往往还被国内外商人称为最大
市场与销售额,却无视中国储蓄结构的基本特征。最卑鄙的是,中国农民被权威人
格者指称为“我一放你们就乱”的群体,尽管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不放总
乱”才是中国历史的真实特征,尽管稍有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智的人都承认,他人与
我在道德和理性上是基本一致或平等的,没有人天生就喜好“闹事”。是的,我不
反对说农民有各种缺点,但我赞同林贤治先生的观点:这是“各种绳索”捆缚的结
果。我更赞同赫尔岑的辩护:“那么,在这个社会中,你能举出哪个社会阶层比他
们高尚呢?!”——想想吧,那样无耻的政客、那样无良的商人、那样无知的学生、
那样无赖的学者……到处是愚蠢与粗暴。公正的态度不是歌颂农民的“田园精神”
或攻击农民的“落后”,而是把所有的人都放在“约伯的天平上”。
最后我谈谈神学问题,这也是我从1998年以来一直关注的问题。
或许由于对基督教神学的忽视,“小共同体”这种偶像才可能进入“自由”的
视野。可能基于同样的理由,秦晖对别尔嘉耶夫等“寻神派”的评述显得过于苛刻。
“新精神神学”不能等同与“国粹”主义。事实上,“路标转向以后”,别氏等学
者的文化反省自有其深刻的一面。自由主义只有在消解尘世偶像崇拜之后才有可能。
基督教(“新精神神学”在传统东正教基础上有更多创新,而梅尼日科夫斯基在这
方面表现出更激烈的“叛逆”精神)首先使善人专政偶像不合法(“因为只有上帝
是全能至善的,而上帝又不在此岸世界,不能实现上帝的专制”),其次鼓励人与
人之间的宽容与对尘世生活的热情(这是其它一神教所不具有的教义)。人是宗教
的动物(柏克),如果他不将终极关注公设为上帝,就将在此岸世界崇拜各种偶像:
如“个人迷信”或主义的狂信。中国人对物质利益和“神人”的崇拜使他们缺乏自
由秩序所需要的妥协与宽容精神,也缺乏对法律的敬畏感。对这个问题的关注或许
可以为我们上面讨论的“公正困境”的解决提供某种启示:为什么中国历史上的所
有公正运动都要走极端并回到出发点?与其说“‘农民社会’与‘市民(公民)社
会’的相对并不是职业的相对,而是身份性共同体与个人本位的相对”,不如说是
“偶像参拜者与上帝之羊的相对”。
讨论基督教神学与自由主义的相关性,并不意味着否定基督教神学历史上存在
的阴暗事实,也不是说二者之间是“有甲所以有乙”的关系。关于这个问题,我在
《灾民理性》一书中有较详尽的讨论。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当我们批判那里“什一
税的罪恶”的时候,别忘了这里正实施着“罪恶的什九税”;当我们正义凛然地斥
责“神圣世界”的“异端审判”的时候,不能无视“世俗世界”正将更多的异端甚
至“同志”未经“审判”就“活埋”了。此外,正如秦晖所正确提到的,西班牙宗
教裁判的罪恶,与其说是“教权”的罪恶,不如说是“政权”的罪恶。
这里我还想说明的是,对别尔嘉耶夫等“寻神派”的文化意义的判断不能因一
时一事而作结论。至少后来我们看到,随着勃列日涅夫时代东正教的复兴,宗教在
后来的苏东“天鹅绒革命”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在呼吁和平、理性
以抵制传统暴力激进主义这个问题上。我们对神学的批判往往高于我们对神学的理
解(犯这种错误的包括我自己)。我呼吁中国学术界关心这个问题,当然,何光沪
和刘小枫先生已经为此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读秦晖的文章是一种享受,其论辩的机智和观点的深刻常常使人拍案叹服,我
也从中受到诸多启示。他的文章最使我认同的是“学术诚实”。我想,我们时代的
问题往往不是高深的理论问题,而是常识问题。但来自传统的清高和来自灵魂的恐
惧导致了一种普遍的学术不诚实,这是90年代中国学术界的通病。最大的不诚实还
不是说谎或刻意回避问题这种不道德,而是以能够说谎和不实话实说为“成熟”,
以全面应用学术隐喻为高明。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刻的堕落。在如此不断扩大阵
容的各种化装舞会中,人们有理由对学术表演率先提出批评,因为学术是社会的良
心,连学术都“成熟”了,我们就真该彻底绝望了。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高度
评价秦晖先生的著作,因为他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因为他说得比我好。
此文当然可能具有“批评的局限性”:1、“阅读的局限”:“商榷者”由于
不可能穷尽“被商榷者”的所有作品因此可能片面理解“被商榷者”的观点,而任
何作者一般是将起全面的思想贯穿于其全部作品之中的,他的部分作品之间往往是
互补关系。2、“主体的局限”,言说者往往比其谈论的对象——由于其“沉默”
“显得”更正确,而他所阐述的有些观点同样可能是被谈论者的观点,只不过被谈
论者在此时丧失了“话语权力”而已。3、“语言的有限性”。
尽管如此,我以为围绕秦晖的论点展开讨论是非常有意义的,我期待着一场“
为了正确而不是为了我正确”的讨论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