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初秋时来到美国中部这个城市,那时候的天气仍然酷热逼人,但是颖住的公寓冷气十足。在房间里待着的时候,颖必须穿上外套,这样才不至于冻得身上乱起鸡皮疙瘩。颖是怕冷不怕热的女孩子,当初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也是认为美国中部的冬天不会象北部那样寒冷。可是没想到在美利坚第一年的冬天,颖就接受了严寒的考验。好象秋天还没完,第一场雪就提前而至了。飘雪的时候其实并不冷,颖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雪花在灰蒙蒙的天空飞舞,情绪变得有些欢快起来。刚来美国的困惑失落思家使得颖在最初的几个月度日如年,整日里郁郁寡欢。这场十一月的雪稍微地改变了颖的心情,虽然天气比前些天骤冷起来。回到家,颖随便吃了点东西,注意力都在漫天遍野的雪花上了。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颖专注地盯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枯枝上已经积累了一些,连路面都是白白的一层了,可是雪还是越下越大,那么急急密密争先恐后地降落到凡尘。
已经暮色四合了,雪在沉沉的暮色里变成了青色,说不出的凄凉和诡秘。客厅里响起了叮叮当当做饭的声音,和颖合住这套房子的那对小夫妻回来了。听他们在外面的欢声笑语,颖心里格外地伤感和悲凉。窗外已经是黑漆漆的了,除了远处昏黄的路灯。颖拉上窗帘,在台灯下又仔细地端详了杰的照片,他正微微笑着,丝毫不知颖此刻的无助。“也许你是对的,杰,我应该等你一起来。”颖对着照片在心里默默地说。杰是颖在国内恋了五年的男友,两个人一起联系,比颖出色很多的杰没有联系到,而颖却有好几所学校的教学金。当初杰太不放心颖一个人先出来,曾经提议让颖等上一年,可是颖知道杰迫切出国的心情,她想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先出来对杰以后的联系会大有帮助,起码杰的申请费不要再到处借钱到银行去换美圆了,于是颖就先杰一步踏上了美利坚的国土。颖叹了口气,一滴眼泪落在杰笑盈盈的脸上。自从到了这里,似乎每天的眼泪是家常便饭。给杰写信写电子妹儿落泪,收到杰的信落泪。一周一到两次的国际长途后也是泪,日子漫长得可怕。颖甚至还记得出国前和杰一起研究那本赴美必读时,颖摇头晃脑地读那段“必须要尽快适应文化背景的差异和初到美国的失落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冲击”时,颇觉好笑的心理。好象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伸手却已经那么遥远。再翻一翻那本书的这一段,颖再也笑不出来了,写得是直来直去,官话十足,可是它太正确不过了。颖在美国的第一场雪所带来的稍微有些兴奋,但更多是伤感的情绪中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颖才知道原来下雪并不那么好玩。走出家门才知道雪有多厚,整个鞋都陷进雪中,在袜子和裤腿之间的雪冰凉刺骨,而雪花还在一片没一片地飘着。想到要这样走近十五分钟,颖倒吸了口气,简直没有勇气走下去。可是想到老板逼得那么紧,需要交的实验结果,颖不得不硬着头皮冒着刺骨的风雪到实验室,到了就好了,颖这样鼓励自己。一路上,马路中间的雪已经被铲雪机清除得比较干净了,可是颖不敢走马路中间,常有车来车往的,颖只好在路边的自行车道上一步一步地走着。每天十五分钟可以轻轻松松走完的一段路,这一天走了十分钟还不到一半的路,颖真想一屁股坐到地上。想着想着,颖一个趔趄,真坐到了地上,虽然穿了厚衣服,地上还有雪,颖还是觉着了痛。还是坐着舒服,想到这么早,路上还不见几个步行的老美,颖闭着眼睛停了几秒没动。
“嗨,你怎么了?我拉你起来吧。”
颖听到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慌忙睁开眼睛,一个中国男孩正弯着腰,关切地注视着她。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本能地把手伸到男孩伸到面前的手里。好暖的一双手!颖没来得及为自己准备一双手套,尽管插在口袋里,两只手仍然冻得冰冷。男孩把颖拉起来,顺手帮她拍了拍身上的雪。颖的脸更热了起来,一时间居然要出汗了,为自己刚才的丑态和这个男孩热心地相助。
“我叫夏阳,电子工程系的,你呢?”
“我叫董晓颖。”
颖腼腆地报出自己的姓名来。他们边走边聊了起来。其实颖还是有很多话题的,有个人同行比一个人走好多了。不知不觉间,颖到了自己系门口,两个人很愉快地道了再见。颖这天的心情比以往稍微好了一些。
接连两周的气温极低,达到零下二十多度。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路上就常常能遇见夏阳了,确切地说不是常常,而是天天。颖也不觉得有那么冷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十几分钟的路短得不能再短了。颖不去想为什么这么巧地天天能相遇,每天在刚出家门的路口,他的身影总能如期而至。从他那里,颖知道了很多关于美国的东西,小到日常的俚语,大到在美国什么专业找什么样工作以及申请绿卡等等在颖看来还遥远的事情。颖很爱听他说这些,颖希望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了解真正的美国。他们每天早晨的同行成了颖一天中最愉快的事情,颖不再畏惧寒冷。颖每每从他的眼神中觉察出关切,颖在心里就觉得温暖。他们很少谈自己的事情。在美国,最是尊重别人的隐私,除非是别人主动告诉你,否则免谈。当然名人除外,名人是没有隐私权的。既然在美国,就入乡随俗吧。虽然颖有时很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但是颖不会问。偶而的一次谈起了乐器。他长叹一声,“已经很久没有弹吉他了。在美国真是失去很多东西。”颖这才知道他是吉他爱好者。颖对他的叹息不知说什么好,突然脑袋一热,“你弹吉他给我听?”颖热切地盯着他。“你愿意听?”他很惊奇,眼睛里略过一丝渴望。“那当然了!”颖头一偏,露出了小女孩的调皮劲。
于是有了那个黄昏,他们坐在校园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尝试着调了调弦,发出了叮叮咚咚好听的声音。
“想听什么呢?”
他微笑着问颖。
颖又害羞了,“我也不知道,我不懂吉他,你就弹你常弹的曲子吧。”他想了想,开始弹奏起来。吉他的声音果然好听,象是在拨着人的心弦一样,听着让人的心房一颤一颤的。颖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两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灵活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跳动。夕阳西下时分,那时候已经绝少人在走动,光秃秃的树枝上和不再绿色的草地蒙上了一层梦幻似的金色。那个人和那把吉他仿佛也在闪动着,有点不真实的感觉。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想到那一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崖”,颖的心和眼睛都湿润起来。他弹的那首曲子颖以前一定是听过的,可是颖不知道它的名字,颖当时完全沉浸到了那幕风景和动听的吉他声中了,以至于颖没有记住他对她说的乐曲名。后来颖一直想买到带有那首曲子的带子,却最终没有找到。后来他连续为她弹了好几首,直到夜色降临。
“你弹得真好听。”颖喃喃道。
“如果你爱听,以后常弹给你听。”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颖没有说什么,那时候她已经在南方的一个城市为杰和自己分别联系到了奖学金,春季入学,她已经订了圣诞节前一天的机票。“快放假了,假期会比较轻松一些了,是吗?”回去的路上,他轻轻地问颖。
“我拿的奖学金是助研,假期也是要干活的。你呢?”
“我现在在做博士后,没有几天假期。”
颖这才知道他原来已经博士毕业了。还可以同行几天,颖在心里想着。
有了那个黄昏,接下来的同行好象温情多了。他常常说着说着话,就温柔地看一眼颖。颖是敏感而害羞的女孩,在那个时候,颖的心跳动有点不规律,颖总是悄悄地低下头。颖的心有点乱了,虽然她知道走是别无选择的,况且人家又没有对你说什么,还有远在大洋彼岸深情的杰。颖只有平静心海里微微的波澜,不让它壮阔起来。十二月二十三日早晨是颖最后一次去实验室,二十四号一早颖将离开这个城市。他依旧是那双带笑的温婉可亲的眼睛,颖依旧是那一低头的娇羞。只是颖的心里藏了些不可名状的悲伤和无奈。
“你怎么了?”他感觉出了颖的伤感。
颖轻轻地摇头,“没有什么。”他没再追问,也有些沉默起来。路格外地短了。
“再见。”颖象往常一样和他告别,只是感觉手臂格外地沉重和无力。他有些郁郁地看了一眼颖,停顿一下,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给你的。”他忽然显出有些害羞的样子。“再见。”他转身走了。颖怔怔地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接着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看着手中的东西,颖没有勇气拆开。
飞机腾空的一刹那,颖忽然觉得很绝望,是因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和他同行那一段路。颖小心地拆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眨着亮晶晶眼睛的小熊,很特别的神情。还有一封信,颖的心跳动又不规律起来。“第一眼在雪地里见到你,当你睁开双眼,我的心那一刻被震动了,是因为你一双太纯净的眼睛和那副无助的神情。以后的日子是我毕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我从没有意识到一个女孩对我来说那么重要。从此上班再也不想开车,因为有你同行,那段路为什么就那么短了呢?我不敢问你太多的事情,我明白象你这样的女孩孑然一人的可能太小。我也不敢说我对你是如何地喜欢,我怕因此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这份自然。转眼认识你已经一个月,我冒着失去这份友谊的危险写这封信,如果没有可能,如果你对我没有一份特别的感情,那么原谅我所说的一切。我不相信上帝,可这一次,我祈祷上帝,让我在异国的圣诞能看到晓颖为我展开她的欢颜。”颖的泪水奔涌而出。她别无选择,她没有回头的路。
事过几年,颖想起那年冬天的那场雪,他的笑脸,温柔的眼神,颀长的背影,夕阳下的跳动的旋律和手指,在那年圣诞以及以后的每一天他都不再能看到她的欢颜,颖总是忍不住地心痛。心痛之时颖想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对他,对颖。这就是那年冬天那场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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