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日中午,我刚从学校回来,正在处理杂务。埋头书写报告的先生突然说:“珂珂(在美国交通部工作的表侄女)在MSN上招呼我们,我看看是什么事。”接下来的内容,让我们既吃惊又不安。她说她妈妈(我的大表姐)通知她,说姨姥爷(即我的父亲)重病住院,让我们迅速与家里联系,并给出了监护病房的电话。我看了一下时间,此时应是中国当地时间凌晨三点钟。我想情况既然紧急,病房里也一定不会遵循常规的作息。所以我马上拨通了电话,那边果然是一片混乱。原来父亲节后与老友聚会,出门时不慎踏空(他的视力极弱,已是半盲状态),扶持他的卫叔叔(父亲的老战友)未能拉住,父亲跌倒在地,而卫叔叔亦随之滑倒,全身之力压向父亲,结果导致父亲股骨粉碎性骨折。送入医院当晚,因疼痛异常,父亲开始出现幻象,精神状态极度紊乱,医院因而不敢马上动手术,而是先做了牵引。亲人们希望我即刻启程回家,不仅可安慰父亲,而且有具体的事情要商量,手术也需要我去签字。
先生立马在网上查阅航班信息,然后我们匆忙赶至中国领事馆办理签证。由于当天交件的时间已过,最快的签证也要第二天才能拿到。我们又赶到旅行社购买次日的机票,计划第二天取了签证,直接赶往机场。回到家中,先生致电公司,申请延假一周;我致电相关单位,取消当晚的电视时评录制;取消未来十天内的电台时评;延期计划推出的时政专题稿件;向学校告假两周;与身在美国的哥哥通电话,商量日程安排;致电相关朋友,其中更专托一位朋友,如果我不能如期回来,而先生必须离开时,请她住进我家,代为照顾女儿,打理家务。等到一切办完,已是半夜。匆匆收好简单的行李,躺在床上,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入睡。
直至我回到温哥华,才知就在我接获父病入院消息的当天下午,同事兼兄长的顾亚星编辑亦抱病仙逝。原来死神真的无需敲门,他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随时随处等待我们,与之同赴另一世界。行前与女儿话别,她安慰我说:“死亡未必是一件憾事,我们当视其为开始,而非结束,或许彼岸更加精采,那里的人们甚至会同情我们仍在此界辛苦挣乱,不象他们,早已踏上乐土,免去诸多烦恼忧患”。女儿所说,于理论上固然是一个好的解法,只是身处其境,当事人何能超然物外,亲友们又何能以此晓喻呢?
三月一日, 我乘坐国航CA992飞往中国。因临时买票,票价比提前订票贵了一倍。飞机上满是过节后返程的空中飞人。他们的妻儿身在加拿大,而他们不得不为养家而奔波两地,如鸟儿衔食一样,一次次的往返辛劳。每次都是兴奋而归,疲惫而回,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呢?
即使是夫妻同在一城,仍少不了对父母的牵挂。我曾经说过,每次回国,随着父母一天天老去,八千里的探亲远程,忧虑与离愁如影随形,难以排解。这都是成年移民海外的必然代价,无人能够幸免。此次苍促回乡,我的心境更是悲凉无奈。
虽然要在北京转机等候数小时,但我并没有和北京的师友们联系。与往次不同,此次的经历,更让我过多地沉溺于思考人生哲学这一大而空的命题。名利财禄,敌不过人生的短促,名之极至,实为空幻。人至中年,该当何处?
当日晚间十一时半,我乘坐的CA4166抵达贵阳机场。侄女妞妞与新婚夫婿开车同来接机。妞妞的新居很大,是一栋新公寓的复式顶层,二百四十平米的居住空间,加上六十平米的屋顶花园,又是依山而建的小区,他们所居的这栋楼地处最高,背倚青山,面向城市,远山近景,尽收眼底,从任何角度看去,都算得上是相当理想的居住环境。他们家除了室内硕大的热带鱼缸,还有室外屋顶平台上专门修好的鱼塘,数十条锦鲤悠然于中。妞妞的夫君,青年老成,敬佛已经多年,不吸烟,不喝酒,不吃肉,却在室外花坛里种了青竹、桂树,平日清茶白饭,淡泊物欲,为人谦逊,崇尚自然。在喧嚣狂躁的社会里,也算值得尊敬的一股清流。我想,人生的苦经恐怕非得这么念才不致于迷失本性吧?
三月二日上午,我与大表姐亚苏一起到病房看望父亲,向医生了解情况。父亲手术原定于下周一,即三月五日进行,经我们要求后,医生从已排满的当天日程中,挤出时间,同意下午五点为父亲手术。虽说这只是股骨复位固定手术,但父亲年事已高,风险仍然存在,为免医疗纠纷,我签了一系列的字,包括手术、麻醉、服药种种。当日下午,我们一方面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候手术,一方面私下商议,是不是该给主刀医生及麻醉师、其他医护一些“表示”。虽然主任医师上午同意手术时,已表示无需病人亲属的所谓“加班补贴”,只要有时间,病人身体又可以经受,手术就可以进行,不过,根据一些传言,大陆医生收受“红包”似为常例,怎样做与是否做,我们却一无所知。这时,一位与四姐相熟的护士前来解释,说是手术马上开始,适才医生们正做术前准备,并专门澄清绝无“红包”之说,让家属不必多虑。
五点半钟,父亲被推进放射室开始手术。除了大哥与小毛哥作为男性亲属入室护卫扶持之外,我们其余人等在室外监视屏上观看手术全程。当钢针钻入父亲体内时,母亲和我们一样不忍观看,眼里都蓄满了泪水,又担心又难过。操刀的两位医生看上去倒是沉着稳定,终于,他们出来说,手术完毕了,一切顺利。
虽然大哥已请好晚上的陪夜护工,但我和亚苏姐都觉得父亲术后第一夜肯定十分痛苦,我们应该陪侍在他身边,略解痛楚。所以让两位护工回去,由我和亚苏姐守护。我辗转坐飞机二十余小时,又有时差,亚苏姐让我上陪护床休息,主要由她看护。讲起来,亚苏姐也是五十余岁的人了,身体亦未见得好,但她竟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守了一夜,令我十分感动。
三月三日,亚苏姐的妹妹亚莎姐来替我,让我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自父亲住院起,家中亲友轮流日夜守护,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哥哥来电话说,请白天的看护是当务之急,要我休息好了之后先去家政公司请人。但亲友们都说节后很不好找人,尤其护理病人、照顾老人的就更少。目前的夜间看护是两位下岗工人,他们白天在一家单位打扫卫生,晚上来看护我父亲,轮流值班。自此,我开始了一边找看护,一边值白班护理父亲的生活。
父亲的夜间看护早七点半离开,我必须接班,照顾父亲洗漱、早点,然后在医生查房应对后,守着输液,到中午时分,大哥、四姐等给父亲送来营养午餐,在他们守护之中,我可以有空溜出医院,吃点午餐,同时找白天看护。然后再回医院继续守护父亲,直至晚上七点移交给夜间看护。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至我走的那一天,终于找到了一位城郊的农民,他曾当过赤脚医生,有一定医护常识,人看上去也很忠厚老实。我把护理父亲的职责交托给他之后,下午就离开了。
父亲经此磨难,情绪十分低落,他正在修订家谱,并被老家推为族长,本准备春暖花开之季,与母亲同回老家,探望同族亲友,此时因骨折而无法履行,今后如何,更难预料。此外,他住院后最牵挂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因为母亲也是半盲之人,耳朵更是失聪得厉害,她性情倔强,又过重个人隐私,一直不肯请陪侍保姆在家。往日有父亲陪伴,一同做事,生活还算如常,现在父亲住院,且需要长期卧床,母亲的生活必然受到极大影响。父亲担心她过马路不安全,担心她在家晚上害怕,担心她因着急而生病。我们亲眼看到,父亲多次因无人陪伴母亲回家而着急忧虑。我曾劝父亲静心养伤,不必牵挂母亲,父亲为此恼怒,他说:“如果不为你母亲耽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亲友们说,父母结婚四十六年,再有四年就是他们的金婚了,自我和哥哥上大学离开家门后,两老相依为命,早就形同一体,一损俱损,如果一个先走了,另一个也必然很快随之而去。望着父亲流泪着急的表情,我只好追着母亲,送她回家休息。
由是我想,世间亲情,原以为莫过于父母子女,现在看来,却以夫妻为甚。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子女再好,一成家就是另外一个经济体,与父母的关系会渐渐变淡,他们的生活有了更重要更值得关注的内容,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妻(夫)儿,他们自己的小家庭。一生中,与之相处时间最长的只有夫妻,共同的回忆,并肩的前进,使夫妻越来越密不可分,最后,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直至一方离去,另一方亦随之而去。这也许就是人类的宿命吧,红尘之中,必得寻寻觅觅,然后厮守终生,和谐纷争,终至一体,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是。
由父母的晚境,我还想到了老龄阶层的养老社会化问题。以我父母的收入与地位,在当地本可以很舒适地生活,他们有较高的离退休工资,有健全的医疗保障,有两套住房,有还算便宜的物价市场,但因个性所致,他们一直没有请人照顾,由此拖累了家乡的无数亲友。而他们想进的养老院,却因资源不足,条件十分简陋而不能如愿。以往的封建大家庭,四世或五世同堂,必得重视“父慈子孝”“养儿防老”的伦理原则,方可维系家族的换代更新。而现代社会,子女在外工作,老年空巢现象普遍存在。实际上,如同其他家务劳动需要社会化一样,养老侍病也不得不走向社会化。子女亲友的意义,更多应体现在精神与情感安慰及经济支援(特别是老人无收入或低收入的情形)上。
回乡十日,每日忙碌劳累,十分缺觉,不过有此机会终日陪侍父母,体验一下儿时因病而累及父母的情景,也算难得吧。目前已为父亲请好了三班倒的陪护,为母亲订好了送餐的饭馆,将父亲的工资财务交托大哥负责管理使用,加上回去一趟,于父母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也减轻一些身为人子,却违背“父母在不远游”古训的愧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