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兹不仅有个阿拉伯人的名字,也有一幅十足的阿拉伯人的长相——眼窝深得仿佛画了两转大熊猫式的黑眼圈,鼻头大而圆,黑红色的方脸上总是留着络腮胡子的痕迹。特拉维夫大学的学生宿舍就在校园对面,阿齐兹有一辆自行车,白天黑夜往返于宿舍楼和医学院大楼之间。有一天,他神神鬼鬼地跟我说:“大学那几个警卫老是盯着我不放,今天有一个一直从校门跟到医学院楼下,连我到楼后边放自行车那一小会儿他都跟着。”我说那还不简单,不就是因为你长得比阿拉伯人还阿拉伯人嘛。他听了竟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半晌,讪讪地说:“谢谢你提醒我。”
阿齐兹说这话时,就坐在宿舍的床上。床边的书桌上堆满了书跟笔记,床头的书架上堆满了书跟笔记,床边那块小地毯上也堆满了书跟笔记。书是买的,笔记也是买的——从高年级的好学生那里买来的课堂笔记。那是1994年的夏天,我刚转到特拉维夫大学开始攻读博士学位,阿齐兹已经在特大的医学院念了三年,夏天要考一个什么特别大的考试,所以我刚搬进宿舍那会儿,他正没日没夜地念书,念书之余的时间大体上只够吃饭睡觉,一天的时间有一大半呆在床上,偶尔他的以色列女友来找他,两人也就坐在床边嬉笑打闹一阵,然后阿齐兹就又回到了书本里。
阿齐兹是个从伊朗逃出来的犹太难民。他高中毕业那年,两伊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阿齐兹毕业成绩优异,却因为犹太身份被剥夺了进大学的资格。不仅如此,警察还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要阿齐兹上前线当炮灰。那时候的伊拉克军队火力比伊朗强得多,伊朗则组织了大批十来岁的少年儿童当敢死队,拿人肉当探雷器,冲击伊拉克的地雷阵。阿齐兹的父母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自然不是为了给伊斯兰政权制造探雷器的。所以,在一次几名警察上门威胁之后,父母下了决心:逃!
在那个时候的伊朗犹太社区里,逃亡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5万多伊朗犹太人为逃避政治和宗教迫害背井离乡,离开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成为1948年之后中东最大的犹太难民群体。
为了安排儿子的逃亡之路,阿齐兹的父母去找了犹太社区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这位老人曾是位电气工程师,早年在伊朗巴基斯坦边境工作多年,跟当地的三教九流人物都混得烂熟。伊斯兰革命之后,一些没来得及跑出去的犹太人走投无路,跑来找他商量偷渡的办法,他便利用自己在边境地带的关系帮助他们出逃。后来人数多了,当地的村民干脆做起了这笔买卖,全由这位老人在中间牵线搭桥。几年下来,竟然形成了一条从伊朗逃亡巴基斯坦再流亡美国以色列的颇具规模的地下通道。阿齐兹的哥哥高中毕业之后便是通过这条通道流亡美国的。
安排妥当,父母便千叮万嘱地把儿子送上了流亡之路。虽然从未出过远门,阿齐兹却不得不一个人去寻找那个偏僻的边境村落。为了避免引起当局注意,逃亡者们都是分头行动,独自前往边境地带,在蛇头指定的边境联系人家中汇合,然后在向导的带领下越境进入巴基斯坦。
阿齐兹先坐巴士到达边界地区,然后搭乘事先联系好的卡车进入指定村庄,他敲响了联系人的房门,没想到等着他的却是当地的警察。
原来这个联系人的活动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他们把他抓起来,坐在他家里等鱼上钩。结果阿齐兹这批偷渡客二十多人一个都没跑掉,全被关进了当地警察局的拘留所。在被拘留的十多天里,阿齐兹多次遭到辱骂殴打,并受到“拉出去处决”的威胁。
不过警方的行为引起了当地村民的严重不满。自从伊斯兰革命之后,走私偷渡活动已经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警方抓偷渡客等于是在砸当地人的饭碗。经过一番幕后交涉,警方受不了当地长老们的压力,释放了阿齐兹他们,也没指控他们偷渡,只是把他们全都送回了原籍。
阿齐兹进家门的第一刻,父母便把另一条准备好的逃亡路线塞进了他的手里,他甚至没在家中过夜,便匆匆踏上了另一条逃亡之路。
这次他成功了。在巴基斯坦的难民营住了几个月之后,阿齐兹以“宗教难民”的身份获得美国政府庇护,来到了纽约。
此时,在他之前逃往美国的那几万伊朗犹太人已经在纽约和洛杉矶建立起了颇具规模的伊朗犹太社区,那些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犹太难民们便在这些社区里同舟共济,共度难关。阿齐兹由哥哥介绍,白天在社区里一家咖啡馆打工,晚上便住在咖啡馆后边的一间屋子里,业余时间则补习英语。两年后,他进入一家地区学院学习,毕业后则报考了特拉维夫大学专门为美国犹太学生开设的医学专业。该专业用英语授课,教授们全部是欧美一流大学的博士。以色列的大学作息时间全依犹太历法而定,让很多犹太学生深感方便,因此该专业自开办以来,一直生源滚滚,甚为兴旺。
虽然受过伊朗当局的迫害,我却吃惊地发现阿齐兹的波斯文化情结相当浓厚。伊朗犹太人不仅聚在一块的时候说的都是波斯语,而且对波斯古代文明都有一种故国情怀。阿齐兹多次告诉我说他对古代波斯文学兴趣浓厚,如果有哪个以色列教授有志研究的话,他愿意去给他当助研。有两个晚上,我跟他闲聊鲁达基、菲尔多西的诗歌艺术,探讨奥玛尔•海亚姆与哈菲兹的异同,给他讲解《蕾莉与马杰农》和梁祝故事的比较,发现他对波斯文学的文本确实非常熟悉,不少段落都耳熟能详,显然看过不少作品。而他对我的波斯文学知识则大感吃惊。自从离开伊朗,他没见过哪个外国人能说出哪怕是一个波斯诗人的名字。所以此后凡有伊朗犹太人来访,他都会在介绍时补充一句:“嘿,张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住在宿舍里的学生,他知道鲁达基,他知道菲尔多西。”
阿齐兹在特拉维夫大学念书拿的是美国政府的贷款。对未来他有一个清晰而坚定的规划:以优秀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回到美国,从住院医生做起,最终成为一名成功的医师。为了这一规划的实现,他不仅念书念得非常认真刻苦,而且生活也明显比其他美国犹太学生简朴得多——那些学生通常都在外面吃饭馆,阿齐兹则从来都是在学生宿舍旁边的超市买了食品(凭学生证打折),回来自己做饭。
在所有这一切背后,是阿齐兹的那种犹太式的乐观和不屈服的精神。他相信未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相信努力工作和勤俭生活会给自己赢得一切。我那时刚开始读学位,选的又是个能饿死人的比较哲学专业,对前途深感不安。有一天跟他聊起来,他告诉我了一个伊朗犹太人在以色列成功的故事,“两手空空来以色列不到十年,现在住在一套两层的单元里,窗外是开阔美丽的风景,出门开的是崭新的德国车。”随后他鼓励说:“不出十年,你也会跟他一样,那时候我要是碰上你,你大概会说:十年前我怎么想得到这些?”
如今我住在一套两层的单元里,研究写作之余,常捧着一杯清茶看窗外开阔的田野风光,看天边的撒玛利亚群山,不觉就想起十年前那个波斯犹太青年的准确预言。虽然失去联系多年,但我相信他一定在美国的某个医院里勤勤恳恳地工作,用自己的双手打造自己的美好生活,就像他那些已经开始在美国成功地崭露头角的伊朗犹太人一样。
张平 2007年12月5日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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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在美国电影界近年崛起的伊朗犹太艺人。
Bob Yari,制片人,其出品的Crash一片获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Bahar Soomekh,演员,在Crash一片中出演配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