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欧洲旅行一回来，就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奥运“犹太风波”，尽管旅途相当劳顿，尽管大学杂事一大堆，但还是不得不拿出精力时间来关注这件事情。一周来事情颇有进展，便觉得有必要写点什么，一来是向那些善意关注中犹关系的朋友们致意，二来也为历史留个见证。

一、所谓的“犹太人抵制北京奥运”

4月30日，180多名美国犹太人士签名呼吁犹太人抵制北京奥运，引发了一场所谓的“犹太人抵制北京奥运”的风波。多少还顾点事实的媒体会说这是美国一些“犹太领袖”的呼吁，不负责任的便宣称这是“犹太人”的行为，这种把某些犹太人的所作所为强加到所有犹太人头上的种族主义做法古今中外都有，而且历来不缺少迎合者。

仔细对那份名单作个研究，便可以看到签名者绝大多数是犹太教非正统派的拉比。如今的犹太世界里，至少一半左右的人口是非教徒。在教徒中，非正统派的人数大约比正统派略多，估计能占到犹太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七八。不过，就犹太传统来说，非正统派的地位远不及正统派显著，比如在以色列，只有按正统派教义皈依的犹太教徒才有依据《回归法》移民的资格，非正统派的皈依考试结果无效。美国的非正统派犹太教徒大约占犹太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因此，就算那些签名者能代表自己的派别，所代表的也只是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犹太人而已。

实际上他们连这百分之十几也不能完全代表，原因在于这份声明的组织者和签名者都是以个人身份参加的，并不代表他们所属的组织，声明末尾明确表示签名所附的组织名称仅用于身份确认，也就是说他们只代表自己。这其中唯一一个例外是American Jewish Congress的主席和执行总裁，他们是代表组织签名的。不过美国的犹太组织多如牛毛，虽然该组织号称力量最强，但其代表性仍然有限。何况最近的调查表明该组织既未发起也未推进本次签名活动。这次活动是由一批拉比发起的草根签名运动，AJ Congress只是唯一一家对此做出了被动响应的犹太组织，这一点你只需要去该组织的网站看一眼就可以明白，整个网站就找不出“奥林匹克”这个词来。在此之前，曾有个犹太小组织AJWS发起要求布什不要参加奥运开幕式的活动。签名运动出现后，有人怀疑该组织是幕后策划者，但根据最新掌握的情况，该组织亦与本次活动无关。

二、反击：犹太亲华力量在行动

基于上述分析，我对此事本来抱着泰然处之的态度，玩“平行逻辑”乃是犹太人的传统。美国犹太人中天天把以色列挂在嘴边骂的显要人物也不少见，何况是有关中国的事务。让这些人闭嘴是不可能的，好在他们只代表他们自己，何苦为这100多人浪费精力？

不过那些亲华的犹太人不这么看。

亲华的犹太人历来就有。近年随着中以、中犹关系的发展，犹太亲华力量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并逐步形成了组织松散但颇具能量的民间活动圈子。这个圈子中有学者、商人、专业人士、政治活动家，既有以色列人也有欧美犹太人。他们是一批头脑清醒、能看到中犹关系对两个民族的重要意义的有识之士，很多人对中国的情况也极为了解。这次奥运事件应该是这股新生力量初试牛刀。据我的观察，他们出手的原因主要有三个：

第一、希望保持和发展中犹两个民族的传统友谊，不希望犹太民族中的任何人干出有害这种友谊的事情。

第二、对于目前这种借奥运之机群起欺负羞辱中国的做法极为反感，因为这让他们想起犹太民族在历史上的处境。同时他们对某些媒体借不实报道攻击中国的做法深感愤怒，因为以色列便一直是媒体这种不负责任行为的受害者。

第三、效果先决的策略考量。这些犹太人大多有着民主自由的信念，其中不少人也对藏族充满同情，但他们质疑目前这种做法的效果，认为围堵中国只会把事情越搞越糟，因此主张支持北京奥运，加强中国与外部世界的交流。

这些亲华犹太人与中以两国政府均无明显关系，属于手中没多少资源的民间不成形力量，所拥有的不过是三寸不烂之舌加上满腔热情。他们的主要活动是利用各种关系与各方代表人物交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因此，他们在短短的一周时间里所取得的成就应该说相当可观的，具体说来，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劝说美国犹太组织与抵制声明保持距离，甚至发表反抵制声明。迄今为止，已经有四家颇具影响力的组织发表了反抵制声明，包括：AJ Committee（http://www.ajc.org/site/apps/nlnet/content2.aspx?c= ijITI2PHKoG&b=1531911&ct=5321479）、反毁谤联盟（http: //www.adl.org/PresRele/Mise_00/5280_00.htm）、美国正统派犹太教团联盟（http: //www.ou.org/public_affairs/article/ou_disagrees_olympic_boycott/）、在美以色列同盟（http://www.theyeshivaworld.com/article.php?p=17543#comment-82253）。

这四家犹太组织均非等闲之辈，AJ Committee属于屈指可数的几大美国犹太组织之一，反毁谤联盟在与种族主义、反犹主义的斗争方面享有世界性的声誉，美国正统派犹太教团联盟、在美以色列同盟是美国两个最大的正统派犹太教组织，它们的声明表明了正统派犹太教与非正统派在北京奥运问题上的截然不同的立场。

除了反对抵制北京奥运之外，声明大多对“抵制声明”暗示北京奥运与柏林奥运的可比性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并对抵制行动能否带来积极后果表示强烈怀疑。在美以色列同盟的声明特别提到二战时犹太难民在中国避难一事，认为那些主张抵制者在发表声明前应该考虑这一历史事实。

这四家之外，另有两家犹太组织B’nai B’rith International和the National Council of Young Israel也对“抵制呼吁”表示强烈反对。有迹象表明更多的犹太组织将加入这场“反抵制合唱”。

第二、劝说关键人物采取对北京奥运有利的立场，或者让他们以个人身份出面为反抵制运动说话。比如，全美主要犹太组织主席联席会议副执行总裁 Malcolm Hoenlein表示他的组织不会组织反抵制活动，但他个人认为“抵制声明”中有关中国与哈马斯等组织的关系的说法是错误，至于拿北京奥运跟柏林奥运类比的做法，他透露说甚至很多签名者也不同意这种说法。此外，还有一位著名犹太人士在其西藏朋友的压力下曾一度采取反北京奥运的立场，但在亲华犹太力量的影响下逐步降低了姿态，尽管这次“抵制声明”的发起人一再找他，他最终拒绝在声明上签字。

第三、发表文章，为中国辩护。这方面最突出的是Antoine Halff和Shalom Solomon Wald在NY Forward发表的《够了！那些误导性的对中国的诽谤》（Enough Misguided Maligning of China，http://www.forward.com/articles/13232/）。两位作者都是亲华犹太力量的活跃人物，其中Wald博士曾在几年前撰写了第一份中犹民族关系报告（这份报告后被否决，我将另文讲述此中详情）。这篇文章基本出发点是：目前对中国的群起围攻不是建设性的批评，而是恶意反华；不是在帮助中国进步，而是在利用中国圆奥运梦的时机对中国进行报复。以此为出发点，该文一方面认可由于犹太民族的特殊经历，“犹太人对种族屠杀和种族偏见的牺牲者有着一种特别紧密的关注”，另一方面则严厉抨击了包括斯皮尔伯格在内的参与抵制奥运活动的犹太名人。该文同时在苏丹达尔富和西藏两个问题上为中国辩护。特别是在达尔富问题，该文指出阿拉伯国家、伊斯兰世界、印度、俄罗斯都与达尔富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把责任都推到中国头上是不公平的。除这篇文章外，Uri Avnery的《不是你，而是你！！》（http://zope.gush- shalom.org/home/en/channels/avnery/1207434781）也是一篇在犹太世界里流传颇广的文字。该文列举了包括巴勒斯坦独立运动、车臣独立运动等在内的多种现存民族独立运动，认为单把中国挑出来加以谴责是一种偏见。

总体来说，犹太亲华力量的第一次出手可以说是功绩不凡，值得引起重视。

三、反躬自省

说完犹太人对自家人的谴责，现在来说说我们自己。

我以为这次的“犹太风波”暴露出中犹关系中两个潜在的问题，如果不设法解决这两个问题的话，类似的“犹太风波”在将来还会发生。

第一个问题是中犹民族积怨问题。

几年前我在耶路撒冷一家电台作嘉宾访谈节目，正当我把中犹友好关系吹得天花乱坠之际，突然有一个听众打进热线电话来，劈头就说：“中国人对我们根本就不友好！”随后她例举了中国对巴解组织的军事援助，并问我知道不知道这些援助杀害了多少以色列人。我当时的回答是：中国当年对巴勒斯坦的军事援助是世界两大阵营斗争的一部分，属于国际集团冲突行为，并不代表国与国之间的态度，尤其不能代表中华民族对犹太民族的态度。

几年来这场对话一直在我头脑中盘旋不去，我一直希望这个观众的想法是个别情况，希望这段历史积怨能不了了之。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这次的“抵制声明”特别提到中国跟伊朗哈马斯的关系，这在所有跟奥运有关的喧嚣中是独一无二的，照我看，这句话其实才是这些犹太人真正想说的。想想也是：这次一百多犹太人出来谴责中国，我们很多中国就愤怒得恨不得去跟希特勒穿一条裤子；我们咒骂以色列咒骂了几十年，而且不停留在口头上，犹太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因此有必要在未来适当的时机用适当的手段处理这些历史积怨，而不能置之不理，认为将来会自动消失，如果官方因外交顾虑而不便行动的话，可以考虑用学术会议等方式来宣泄积怨。

第二个问题是中犹文化对话问题。

这次的“抵制声明”实际上是部分犹太教阵营的行为，这暴露出中犹关系中文化对话严重不足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形成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目前的对以对犹关系以利益考量为先导，比较急功近利，与犹太商人、专业人士、政治人物交往较多，文化对话，特别是深层宗教哲学对话则根本不存在，显示对于两个民族关系的长远发展没有通盘考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中国学术界对犹太教传统大多一无所知，引发相关方面对这类情况一窍不通，因此深层对话很难开展。

犹太教是犹太民族的灵魂，不解决跟犹太教的对话问题，中犹关系就永远只能是一种短期行为。

四、结语

中华民族和犹太民族是两个有着巨大互补潜力的民族，发展两个民族之间的友好关系将给两个民族都带来超越现实政治和现存政权的巨大的长远利益，是件值得下本钱，花力气的事情。在这方面，犹太有识之士们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共识和行动能力，中华民族在这方面则仍有待努力。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两个民族的民间友好力量能形成“犹太民族中始终有人替中华民族说话，中华民族中始终有人替犹太民族说话”的良性互动，给两族的友好未来打下更坚固的基础。

张平 2008年5月8日（以色列六十周年国庆）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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