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3、4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舉行了高峰會議與成立60周年慶祝大會。就此次會議的主要議題而言,安排有“新戰略”、“擴大組織”、“法國重返軍事指揮部”、“阿富汗增兵”、“任命新秘書長”、“對俄羅斯的態度”等。限於篇幅,筆者僅就前3議題加以評析。
新戰略,新北約
會議正式舉行之前,媒體便廣泛出現“新北約”的提法。美國代表團也不斷放話“要北約更加迅速、有效地參與全球預防性的軍事行動”。但是,德國《明鏡周刊》卻於4號極為突然地刊登了壹篇德國外長斯坦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的談話紀要,其言辭盡管委婉含蓄,實質卻與美國立場針鋒相對。
北約組織之成為壹個區域性軍事協防團體,是1945年雅爾達會議所促成的冷戰格局的必然結果。不論當前如何評價它的存在意義,值得肯定的是,整個冷戰時期,其嚇阻力發揮作用,因而,該組織不曾發動過任何戰爭。
八、九十年代之交,華沙集團遽然分崩離析,蘇聯也隨之瓦解萎縮,於是北約組織成員國內部便出現了建立“新北約”與“新歐洲”的呼聲:即雅爾達格局既然不復存在,北約這個軍事組織就應當適應新的和平環境,或是仿效華沙組織自我解散,或是轉型為歐洲人自己控制的“新北約”。與此同時,自然也產生了消弭東、西歐割裂狀態,建立壹個“和平的大歐洲”的廣泛意願。整個九十年代,對該主張最為熱衷的國家首推法國,原因不外是符合“戴高樂主義歐人治歐”的壹貫立場。
就當歐洲人沈醉在良好願景、1991年底通過“馬城條約”提出將在歐洲聯盟框架內建構“共同安全與外交政策”之時,美國壹方卻有條不紊地擺設著“戰略新棋譜”。
1990年11月5日,當南斯拉夫還沒出現分裂問題之前,美國國會便通過了“對外手段授權法”(Foreign Operation Appropriations Law 105-513),要求南斯拉夫6個共和國必須分別舉行選舉,同時其程序與結果必須獲得美國政府認可,否則,6個月後將撤銷對它的所有經濟援助,並下令所有在國際機構(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服務的美國公民必須執行上述規定。
果不其然,若幹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國受到如此鼓勵,壹個月後便提出了獨立要求,並引發激烈內戰和美國的“人道主義”軍事幹預,而此結果完全符合中央情報局人員所預測的“血腥內戰”。從該授權法的通過,可清晰地看到美國拿南斯拉夫這個主權國家作為切入點的預謀,同時也反映出它利用國際金融機構幹預他國內政的壹貫作風。
1991年11月,即911事件發生的10年前,北大西洋公約組織通過壹份“羅馬宣言”,強調東西兩大陣營對壘狀況已為“新危機”所替代。往後,該組織的新任務在於“打擊國際恐怖主義”;“制止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及相關技術的擴散”;“解除對國際自由貿易的任何威脅”;“全球範圍內,排除自由取得原料的障礙”…。
如今,回頭看此宣言內容,已極其明顯地賦予這個純軍事組織許多跨越地區範圍的政治、經濟與軍事新任務。
另外,1992年3月8日美國《紐約時報》透露的壹份《國防部文件》提到,“必須維持美國在政治、軍事上的全球統治地位”;“美國的最高目標在於阻止任何強大對手出現”;“美國的首要任務在於使北約組織成為西方的防衛工具和安全保障工具”;“為避免削弱北約組織,美國將盡壹切努力阻止歐洲國家就安全問題達成內部協議”。
結合《羅馬宣言》內容,不難看出美國的意圖不外是使北約組織成為供其驅使的戰車,而同時又阻止歐洲國家構建自己的安全政策。
在此指導思想下,北約組織於1991年伊拉克戰爭期間,派遣40架戰鬥機前往土耳其執行軍事任務。這次跨越歐洲範圍的軍事行動雖然獲有安理會的授權,但授權內容不過是“將伊拉克占領軍從科威特驅逐出境”,而不是“摧毀伊拉克的90%軍事力量”。嗣後,於1995年,北約組織也同樣在取得安理會的“維持波斯尼亞的禁飛區”授權之後,肆意對薩爾維亞壹方的軍事力量進行攻擊。1991年至2003年之間,美、英兩國對伊拉克的空襲不曾間斷,目的除了徹底瓦解該國國防之外,法律上的意義則在於混淆安理會授權,北約組織,以及美英單邊行動之間的關系。換言之,讓人產生錯覺,誤以為美英單邊行動既代表北約組織,又可代表或取代聯合國的職能。
德國、法國的無奈
統壹後的德國刻意削弱南斯拉夫固然有其歷史原因,而戰後德國外交之長期受自由民主黨操縱、同時該黨與阿拉伯國家之間的金錢關系極為曖昧也是眾所周知。該反南斯拉夫的政策與上述美國策略壹拍即合,於是乎,除了再三刁難南斯拉夫中央政府之外,又壹味支持波斯尼亞與科索沃的伊斯蘭教派的分離行動。
1994年,德國通過憲法法院的判決,回避了《憲法》禁止其軍事力量從事境外活動的規定。根據該判決,德國政府可以在取得聯合國授權情況下進行境外軍事行動,附加條件則是,每次軍事行動必須獲得本國國會的批準。這種把國會決議淩駕於《憲法》之上的做法,往往讓人譏諷其國軍為“國會軍”。
與法國加以對比,整個九十年代的德國政策極為功利主義。壹方面在巴爾幹問題上不遺余力地煽風點火,同時想借冷戰結束與德國統壹時機,把戰敗後制定的“非戰憲法”恢復為攻守自如的“正常國家”地位。另壹方面,每當面臨出兵之際,又試圖擡出“聯合國授權”規定,使自己置身於事外。除此之外,壹方面贊同建立“共同安全與外交政策”,然而在美國的壓力下,又不似法國那麼積極地維護歐洲聯盟的獨立政策。
法國自戴高樂以來,壹直堅持“歐人治歐”政策,也由此導致該國1966年退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指揮部。1995年希拉克擔任總統後,壹改戴高樂在北約體制外促成“歐人治歐”的政策,而設法在北約組織的體制內將其“歐洲化”(即“新戴高樂主義”)。其具體建議便是,由歐洲聯盟建立自己的快速反應部隊,由法、英兩國的核武保護傘取代美國的核保護,同時北約組織南翼指揮部交由歐洲人統率,以及,逐步把俄羅斯納入歐洲框架。該建議其實也可解讀為希拉克重返北約指揮部的條件。但是,在美、英、土耳其的反對下,終於擱淺。
既然“歐人治歐”問題舉步維艱,剩下的核心問題便是北約組織對外軍事行動的合理性問題。本來,1997、1998年,德、法兩國還不斷強調要尊重安理會的授權規定。然而,基於美國掌控下的國際媒體不斷對科索沃內部紛爭極盡渲染,再加上德國政府的興風作浪(其外長甚至捏造“南斯拉夫當局推動血洗科索沃的鐵蹄計劃”),1999年春,希拉克為顯示法國對歐洲問題的主導性,竟貿然提出更加激進的“軍事幹預”主張。該提議正中美國下懷,於是從3月24日開始,立即啟動了北約軍事機器,對南斯拉夫進行了壹場沒有安理會授權的大規模侵略戰爭。
北約戰略新觀念與老分歧
1999年4月23日於美國首都召開北約峰會及成立50周年慶祝大會期間,提出了“北約戰略新觀念”以及“新北約”概念,意指今後“新北約”的活動範圍將不限於成員國領土範圍。必要時,可及於歐洲、大西洋之間廣大地區。所負之任務不僅是以軍事手段保護成員國的領土主權,同時還擔負“克服危機、預防危機、穩定安全環境、與同壹地區的其他國家發展夥伴關系並與其進行對話、合作、建立互信、提高透明度”的政治任務。
與1991年“羅馬宣言”內容相比較,此時所規定的軍事活動範圍略微縮小了壹些(據說這還是德、法兩國力爭取得的結果)。然而這個“新北約”卻不是九十年代初許多歐洲人所期待的“歐人治歐”的“新北約”,而是繼續在美國領導之下,賦予了更多政治任務的“新北約”。盡管如此,在德、法兩國的堅持下還達成了若幹折衷意見,即:1.北約組織承認聯合國在處理全球危機事務的領導地位;2.北約組織境外活動(out of area)所涉及事務必須在性質上與地緣政治上與北約組織成員有關聯;3.歐洲國家今後可以在北約組織的框架內建立獨立的安全與防禦政策。
極具諷刺意義的是,會議還不及結束,法國代表便揚言此妥協意見為壹大“外交勝利”,而克林頓總統與北約秘書長索蘭納卻指出,“尊重聯合國的領導地位並不表示有取得其授權的義務。”之所以在戰爭還沒結束前(轟炸進行了79天),北約組織內部便產生如此激烈爭議,反映出德國、法國參與這場戰爭的被動與無奈。此外,這時刻圍繞“安理會授權”做文章,說白了,就是許多北約所屬成員把俄羅斯與中國在安理會所起的約束作用,當作回避戰爭的擋箭牌。中、俄兩國在安理會的特殊地位以往長期受到指責,而在冷戰結束後,竟成為許多歐洲國家的擋箭牌,此戲劇性變化的確十分出人意表。
北約組織的內部分歧,導致2003年法、德兩國的堅決反對伊拉克戰爭(沒有安理會授權),也繼續影響上文所提到的德國外長本月4日對媒體發布的立場聲明,即“北約組織無法取代聯合國作為維護全球安全框架的作用,也無法充當’世界警察’處理所有可能發生的沖突事件。但是,這並不排除北約組織在履行聯盟義務的框架內,與聯合國以及其他國際組織進行合作。”
奧巴馬的收獲
從這段聲明看來,北約組織內部至今還是相當同床異夢。然而,有關安理會授權問題的膠著,並不表明奧巴馬此行毫無收獲。相反的,法國的重返北約組織指揮部,意味著該國已正式放棄戴高樂主義。至關緊要的是,薩科奇之決定重返北約決策機構,並非奧巴馬擔任總統之後作出的決定,而是布什仍然在位期間,也是美國的內政、外交聲名狼藉、壹敗塗地的時刻。不難想象,如果薩科奇早幾年擔任總統,必定會讓布什政府更加有恃無恐。果真如此,伊朗與敘利亞今天的處境應當不會比伊拉克好過太多。
由於法國政府的變質,再加上德國默克爾總理的壹貫親美立場,歐洲聯盟擬建的快速反應部隊已讓位給北約組織內部的特種部隊。至於《馬城條約》所推出的“共同安全與外交政策”,可說是胎死腹中。
組織擴大與奧巴馬
就組織擴大議題,此次會議正式接納了阿爾巴尼亞與克羅地亞成為新會員國。至於烏克蘭與格魯吉亞的加入要求,則遭到大多數成員國的否決。
早在沙俄時代,其當局鑒於黑海的出口受制於奧斯曼帝國(土耳其的前身),因此苦心經營俄羅斯與巴爾幹半島之間的良好關系,以便打通前往亞得利亞海的陸路通道。然而,經過1999年北約組織的軍事行動,以及近10年的暗中培養,科索沃去年不但已正式宣布獨立,同時也在其境內建立了歐洲範圍內規模最大的美國軍事基地。如今,再加上阿爾巴尼亞與克羅地亞的入夥,俄羅斯在巴爾幹地區的唯壹盟友只剩下退縮為內陸國家的塞爾維亞。因此從地緣戰略角度審視,俄羅斯由南歐前往大西洋的通道,可說是完全受北約組織控制。至於烏克蘭與格魯吉亞的吃閉門羹,揭示的問題是北約組織的歐洲成員對自身的安全更加關註。他們固然有意借東擴來加強自身的安全,但也不希望建立的任何“安全帶”是個局勢動蕩、招惹是非的政權。就此意義,去年格魯吉亞所挑動的軍事沖突事件,非但無損俄羅斯的利益,反而加促大多數成員國對烏克蘭與格魯吉亞的提防。 “阻止歐亞大陸產生壹個能夠與美國挑戰的力量”,這觀點並不受民主黨或共和黨的左右,而是美國的基本國策。因此無論是東擴問題,對歐盟或對北約的態度,美國決不會坐視俄羅斯與歐盟進行融合而不加幹預。克林頓時代,在推動北約東擴方面頗有進展。布什政府卻出於傲慢與瞞頇,使歐、美關系出現裂痕。奧巴馬這次放低身段修補美歐之間的創傷,的確博得歐洲人的廣泛稱贊。但是,奧巴馬畢竟不是個什麼世界總統,風塵仆仆、馬不停蹄為的首先是鞏固世界霸主的地位。2009/0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