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间带爱犬小熊散步。走到邻居的别墅花园，那条黄黑色大狼犬照例跑到铁栏杆前，愤怒地瞪着两只大眼。很奇怪，这一次它的凶恶眼光不是对着我，而是直逼小熊━━以往我独自经过这里，它的凶相是对准我，而当我和小熊━━人和狗一起出现在它面前，它的防御火力首先对准狗━━难道狗认为对它最大的威胁不是人，而是它的同类？要知道，小熊只是一只不到两尺长的纯白小京叭，再傻的狼狗，也应当知道，这个体力、实力比自己小许多倍的小京叭，绝对不可能侵犯自己。可是，为何它还是要如此首先防备小熊呢？我这个五尺大汉子，应当比小熊对它更有威胁，然而，它竟不先防我，怪，怪！

　　哦，难怪人类说“苛政猛于虎！”“同行是冤家”，难怪中国人喜爱“窝里斗”，难怪抗战时要“攘外必先安内”，难怪鲁迅喜爱“文人相轻”，难怪毛泽东最好“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党内斗争”。人的有些习惯，绝不仅仅是人类的习惯，绝不仅仅是“文化决定”，它们更深远的源头，可能还在于动物性。

　　狗通人性，于此可见。

　　人共狗性，立此为照。

　　既然是人狗之共性，是否能简单地否定它呢？这是一个课题。

　　2.

　　门铃一响，小熊必跳着、叫着跑到门前。若我仍不去开门，便会跑到书房里来对我汪汪直叫。到得开门，若是客人进门，必继续跳着叫着，阻挡客人动脚。虽然我再三摆出元首君王的派头，威严地喝令其立即停止叫唤，“稳定压倒一切”！它依然叫喊不停。直到我把它强行抱开。

　　防患外人，小熊认为是它的天职；永远对外人说“不”，是它的“基本国策”。

　　由此，我明白了，为何国家领导人并不提倡一些青年对美国说“不”，但《中国可以说不》的书依然要出版、要畅销。这样对对外人说“不”，不也是在对主人说“不”？人为何如此，我不知；小熊要在外人进门时，既对外人说“不”，也对我说“不”，我想，它大约猜想，我在本质上是对外人戒备的，也不愿外人在家里久待。它以为偶然对主人说“不”，更显得对主人的忠诚与顺从，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听话表现和现代《离骚》。

　　的确，客人走后，家里人总还是要夸奖小熊：小熊的警惕性真高！好，“忠于人民忠于党”！

　　3.

　　因为这些功劳，我在前年宣布小熊晋升为“早叫庐”“常委”。“早叫庐”是我的书斋与住宅，在这个王国，常常只有我们夫妻两人，女儿和母亲都只是去去来来，了不起一天回来吃一餐晚饭。“两人世界”不免寂寞，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将小熊晋升为“常委”，就有点热闹了。“常委”皆有一把交椅，吃饭时，小熊站在它的交椅上，和我们同桌吃饭。往往菜刚上桌，小熊就第一个跳到“常委椅”上，两脚站立，两“手”支撑在桌上，茸茸狗头巡视热气腾腾的菜碗，红红的舌头直伸直伸。

　　我说，“熊常委”，要吃什么？它两眼不看炒肉，它不爱吃炒肉，倒是直盯着汤碗的煨肉，它喜欢吃煲在汤里的肉，汤里的肉又香又烂又本色，没有酱油之类的怪味。

　　“熊常委”这一习惯，使家里买菜、做菜都必得考虑。吾家少炒肉多煨汤这一特色，可以说是小熊当常委后参政的改革新貌。从这一点来说，“熊常委”不是“橡皮图章”，是有职有权的常委，它影响了吾家食谱与饮食。

　　每一念及此，我很为家里的民主空气而自豪，在“早叫庐”，连一只狗都受到尊重，又遑论其它。

　　可是女儿不同意。她每次回家吃饭，我必像当年父亲教我一样，要她左手捧住碗，右手用筷，要她腰板坐直，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要她把饭碗吃得干干净净，不忘“粒粒皆辛苦”，要她使用公筷夹菜……但她对这一切在非常不习惯，常常说“不”，因而常常受批判。在她看来，家里太缺少民主自由。“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一个家庭称赞狗而批评女儿，这家庭不是也在腐败么？

　　我不知“熊常委”的感觉对，还是女儿的印象准，只好继续观察。

　　4.

　　狗以忠诚和听话而为人所爱。据说京叭当年是清代皇宫里专养的宠物，是皇室身份的象征。新中国建立后，“痛打落水狗”，京叭便在国内绝种。幸亏“八国联军”从北京撤退时，带回一些京叭到俄罗斯，改革开放后，国人又从俄罗斯引进京叭，它们才得以华侨归国似的叶落归根。

　　我当初是从七只狗中挑选的小熊，既考虑了它这段传奇历史，更看重了它的现实表现。在七只小狗中，它是唯一不乱蹦乱跳的，全身雪白，黑眼奇大，老老实实端庄坐立，实在可誉“天下第一顺从狗”。我如今在早叫庐可称孤道寡，我该像雍正为臣子题写“天下第一巡抚”一样，给“熊常委”也写一块匾，让它名扬天下。

　　岂料这想法全然谬论，“熊常委”并非完全顺从。除了客人来时它要乱叫说“不”，更还有几个爱说“不”之时：当它吃东西之时，比方正在啃块香肉骨，你若要动它，那可不得了。有一次，我想把它正在啃的一块肉骨头拿给邻居的小狗吃，以示我家乃礼义之邦，也显示一下小熊的高风亮节，不料它竟毫不留情一口咬住我手指，我若不赶紧放下肉骨头，手指大约就不只是有几个牙印，而是血肉模糊了。

　　这一下让我明白，小熊虽然端我的碗，受我管，晋升了“常委”，但也依然有很深的自由主义思想，当你侵害它的根本利益时，它也就顾不了“君君臣臣”的忠孝之道，要奋起捍卫自己的“天赋狗权”。如果说小熊为了发扬讨好主人的优良传统而早晚争着要为我添脚，在有时遭到我谢绝时，常常要大吼几声，发一点“新左派”意见，那么它这样为了自身尊严和本质利益而不惜咬主人一口，却又实在是洛克加卢梭，算得一只有“民主主义”倾向，“积极自由”派的自由主义小狗了。

　　一只狗尚不会对主人完全逆来顺往，又何况人乎？

　　这便让我清醒，为何林彪效忠毛泽东几十年，最后却翻脸弄“ 571”计划？为何许多好朋友突然之间“文人相轻”，你死我活？皆因人不懂，没有纯粹信奉一个主义的人，小熊身上既有“新左派”、“新儒家”传统，又有“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多种自由主义追求。忽视了这种狗的多元性、人的多元性，那么就免不了不愉快。

　　5.

　　明白了小熊的这一特性，我和家人与小熊相处便和谐了。我们绝不抢它的肉骨头，绝不散步时强行带它快步走，它沿途想在哪棵树根下撒尿，想在哪处草地上嗅一嗅同类的信息，就让它小有满足。这样，小熊也便给我们许多随意，我们可以一会儿叫它“熊小宝”，一会儿叫它“熊常委”，一会儿叫它“熊憨”，可以“感情代理”：拉着它的两只小手打拍节，歌唱奶奶（我远在武汉的妈妈）：“我奶奶，住在汉正街，她给我寄来一包牛肉干……”━━我们常常对小熊说，远在武汉的奶奶又给它寄来了牛肉干，这时小熊似乎听信了，便主动摇手，睁着满怀感激湿润的大眼，让我们帮它唱：“没有奶奶就没有牛肉干，没有牛肉干就没好晚餐，好奶奶，她一心爱小熊，她掏出钱来买了牛肉干……”每当这时，女儿却偏偏在一旁唱一首老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冬去春来，春去冬到，小熊一下子 5岁了，和邻居家的“艾丽”走婚成亲，生了一对儿女，儿女“来福”、“虎妞”也都快独立，但小熊一天到晚仍然童心不眠，高唱：“我奶奶，住在汉正街！她给我寄来一包牛肉干……”

　　可惜，我妈至今没有给小熊寄一包牛肉干。只是前年她来住时，每晚小熊到她床头请安时，她每次给一片牛肉干小熊吃。现在打电话希望她从武汉寄一包牛肉干给小熊，她只是笑笑，一只狗，哪能要吃那么好的牛肉干？

　　好在小熊粗心，从来没有认真地检查一下，到底奶奶寄了牛肉干来没有，为什么只有牛肉吃而无牛肉干，照样“满怀激情迎九大”般地唱：“葵花朵朵向奶奶，奶奶寄来牛肉干……”

　　6.

　　小熊似乎是懂经济学，它有许多扩大内需与保障供给的创举。

　　每到吃饭时，我们先在厨房旁过道里为它装上一盘猪肝饭或鱼肉饭，但小熊并不急于去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而是先来餐桌上和我们一块吃━━它坐在自己的常委椅上，瞪着大大的黑眼睛凝望我——人怎么忍心只顾自己吃而让它可怜兮兮一旁干瞪眼呢？自然就不时递给它几块肉鱼，甚至另给它一个小盘，让它腿站在椅上，两手撑在桌上，共进午餐。

　　当我们桌上的筵席散了，小熊这才跑到自己的餐厅里，把地上那盘计划经济的饭吃掉。

　　起先，我很气愤小熊这种多吃多占的举动，后来发现，有时给它肉块时，它竟不马上吃，而是藏在电视柜后面、床下。等到我们都出门了，家里无人喂饭给它时，它再找出来吃。——它颇有“深挖洞广积粮”的远见。先吃桌上的零食，再吃自己的正餐，也大约是同一考虑：桌上的零食是争一点有一点，不争便没有了，而自己餐厅里的那盘饭，则已是“计划经济”，跑不掉的。一边在“市场经济”里竞争，一边保留“计划经济”铁饭碗，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优势于一身，两下兼顾，这才是最佳的经济学。

　　原来，像我这样完全丢掉铁饭碗进入市场挣饭吃，并非上策。愧哉，吾不如小熊也。

　　7.

　　小熊一天至少要出去三次。带它出去，一则是自己在电脑旁累了，需要散散步，二是小熊习惯在草地上入厕，它保持家里卫生的意志与智力都是令人起敬的。

　　小熊是极喜欢我常带它出去的，为了尽可能在草地上多溜达，它有许多计谋。它发现，每次它大解或者小便后，就马上会被带回家，于是它每次出来，迟迟不大便，让我带着它在草地久久转圈，直到最后实在玩尽兴了，这才开始“丢炸弹”。

　　小熊这般喜爱在户外活动，可是你叫它出去时，它并不是马上就跟你走，它得和你来回躲几个猫，然后转到木沙发椅下面摆出姿势，等我去给它扣上带子牵它出去。

　　这让我想起要人们出访前，一定要在一个什么会堂里举行一个仪式。大约小熊通过电视也学到这许多文化礼仪。明明极想出去，却非要躲几个猫，让你“三顾茅庐”，这也和名人们非要三请五接才动身一样，属于有文化的表现。

　　人类在进化，狗也在进步。

　　这世界仍然在遵照进化论的科学法则。

<<万维读者周刊>> 第45期 (2000/07c)  www.dzz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