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常常阴天,天空低得有点压抑。夜里星星也变得少起来,感觉十分寂寞。
寂寞的时候,一切感官都变得敏锐--对于温度,湿度,吹毛求疵般挑剔;连往事也会被拿出来一桩桩过目,企图找到什么,不知道。
曾经一见钟情地爱上一个男孩子,因为他诚恳得无懈可击的笑容。现在想起来那诚恳丝毫没有淡去,不知道这算不算刻骨铭心。我努力想象自己当时的感觉,应该是无比的心动,居然无法重演,只有空白。
那个夏天我的短发潇洒不羁,常常穿了堂哥的平脚裤歪在床上看言情。他走进来,做我完美的男主角。多年以后,他在他寄来的信中诉说家里大嫂与母亲之间的争执,单位里无理的上司,无趣的工作,无望的未来……我不情愿,但在皱眉的瞬间,他不再完美。
真是奢侈,曾经拥有过完美。
接近万圣节,血液中的糖份急速上升,混入少少的咖啡因便浮躁不堪。脑子里又被生活的琐事满满充斥着,无法集中。索性找了一堆朋友来吃饭,我一个人在厨房忙碌,准备十来个人的饭菜。做饭与我许多别的爱好,如拼图,素描,看电影一样,能够让我全神贯注地投入。喜欢不走神的感觉,特别是寂寞的时候。因为控制自己的思绪实在是太难太难的事情。
恋爱的时候,思绪更是不受自己控制。曾经,当他是我生命的全部--也许不是,可是那时候却真真实实有那种感觉--每天睡之前是不是开心取决于他那天对我的笑容。那时好朋友在情人节收到男朋友的情人卡,上面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便可以感动不已,觉得如果有男孩子这样对我,我一生何求。如此容易满足(觉得自己会满足),如彼放弃自我,这些年来没再重演--真的,很庆幸,我得以生存。
第一次和他分开的时候,他送我到火车站。夏末的雨应验了那句“分手总要在雨天”,也成全了我完美的爱情。我记忆中,那天唯一的光明是他的眼睛,在阴暗潮湿的候车室里,我努力捕捉。他问我要不要抽烟,我说好。我随便拿着烟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他说不对,说着示范给我看。我试着重复,他仍然说不对。我说有什么关系。感觉喉咙口沉沉地压了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试了几次,仍然堵在那里,我不甘心,但只好放弃,后来就没有再说什么。他继续着抽烟。候车室里的嘈杂变成背景,前面有个不舍女儿离去的母亲终于哭了出来。
如果那天他让我不要走,也许我的生命会重写。可是没有如果,我后来走到美国,走到今天,不再相信我们能改变什么--我们是今天的样子过今天的日子,必定有不可逃避的道理。
火车开的时候,雨仍然细细向他飘下,他向我挥着手,挥着雨点,慢慢地和其余的风景一同向后倒退。我费力忍住眼泪,面上木木地没有了别的表情。脚下放着行李,身边坐满了旅客。我一动不动,任由他们的谈笑离我忽远忽近,窗外的一切不停向后离我越来越远。
一直后悔当时没有费力挤出一个笑容,或者,就让他看到我的眼泪好了,而这一点点遗憾也在多年以后完美了当时的心痛。
直到现在,每一次送别,我都会想哭,但没有一次可以真的哭出来。宁可回过头,等对方走远了,才让自己放松一点点。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习惯。
鸡汤的香味这时霸道地拉回我的思绪。今天特地买了土鸡来炖,好久没有吃连头连脚的鸡。忙碌的日子里,能常常炖一锅汤慰劳自己,朋友都说是奢侈。可是不对自己好一点,转眼就老了。
曾经是年轻的,可以为了看一个男人挤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可以十来个小时在火车上一动不动。我再去看他的时候是寒假,他看到我有点意外,我想。我没有告诉他,是因为对他是否同样想见到我毫无把握。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不顾一切。我当时觉得爱情应该是这个样子,理所当然。
多么奢侈,曾经不顾一切。
现在无论如何不会有勇气做这种事,我会害怕来开门的是已经有名有份的女朋友甚至太太。再也不会义无反顾,因为不值。让我选择,我一定选择“我”,而不是我的爱情。
后来我来了美国,我们一星期一封信,没有间断过,写了四年半。我曾经对一个朋友形容我的这段感情,一句话,“我觉得我爱他爱了有一辈子那么久。”
有那么多年,晚上静下来就是给他写信,不间断,如日记一般。所有日子里的琐碎都说给对方知道。曾经很满足于那样的感情生活,单单收信写信的甜蜜就够了。我们都以为我们的爱情牢不可破,我们的爱情不需要朝朝暮暮。
每一年情人节或是他生日,我都会专门去挑了卡片礼物寄回去,还曾经买了两只银戒指,寄给他一只,我自己留一只。在越洋电话里对他说:“我会等你来。希望下一年陪你过生日。”真心真意。
我再次去见他时,我们谈论到婚嫁。那时候彼此似乎终于感觉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计划了圣诞节我再回去,之间可以办妥所有结婚需要的文件证明。那些天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就算坐着出租车出门,目的地也到得特别快。讲不完的情话,诉不完的衷肠,爱情的奢侈不可理喻。
后来自然又是离别,又是哭泣,又是想念。我对父母说,非他不嫁……
门铃不断响起,都是装扮成各式鬼怪来要糖的小孩。不久朋友们陆续如约而来,这么热闹,我怎么可以说寂寞?
我和他的爱情结果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要问?
是一只封着的纸箱。这些年随着我飘流,搬家多次,从没有打开过。箱子里面收着他所有的信,和所有的照片。那些信都细细地编过号,一封一封按照顺序。照片除了几张放在镜框里的,别的也都按收到的顺序细细放在一本影集里。这就是结果。
前年我生日,他寄卡片来。那时他已经没有我的地址,卡片寄到我父母处,父母给我转过来。信封里不再有长长的信纸,只附了一张名片,卡片上也只有生日祝福。去年他生日,拿着他的名片,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拨通了他的手机号码。我不知道要说什么。问了最近好吗,就感觉荡气回肠,不胜负荷。他在那头也沉默,后来终于说,你现在电话多少,改天我给你打过去。
收线之后。我久久不能回到现实中。终于明白,这种感觉是奢侈。
去年我生日,他在半夜打电话过来,说生日快乐。之后我又搬家,他的名片故意不小心随手一塞。再也没有了联系。我和他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再也无法交汇。
辗转从堂哥那里听到他的近况,据说一直没有听说他交女朋友,后来就不知道了。
再也回不到从前,只是偶尔闭上眼睛,仍然不小心可以看到他诚恳得无懈可击的笑容。面对平静如水的日子,现在,我心存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