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天气冷暖适中,很适合坐下来写字。而我每天都找了许许多多别的事情来做,不用脑子的事情。要知道编故事是要想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写小说。
星期五下午,宏打电话到公司找我,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旧金山跳舞。
“还有谁去?”和什么人一起去跳舞是能不能跳得尽兴的关键。
“还有我的同事和詹妮。”
“詹妮是谁?我认识吗?好不好看?身材怎样?”我知道我听上去很象色狼。这样下去,不久以后就会有流言说我是同性恋了。流言总是这样开始的。我觉得好笑,管它呢。
“她是卖共同基金的,我们叫她共同基金詹妮。你大概没见过,长得普通吧,至少我不觉得她好看。哎小姐你到底去不去呀?”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不去跳舞的话,可以在家培养情绪写小说,还能做什么?
天黑以后,宏来接我。宏说要去接詹妮,她其实住得和我很近。詹妮和你一样是上海人,宏又说。
詹妮走下楼的时候,街灯在她的脸上昏黄。詹妮穿着超短的裙子,我的注意力全在她裹着黑色丝袜的腿上。她的腿非常直,看上去缺乏运动,很典型的东方女孩。难怪宏觉得她普通,记得宏是喜欢曲线的……詹妮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孩子,我趁他们还没上车,问宏那男的是谁。宏说不知道,他不认识。
然后就是互相介绍,点头寒喧,交换名片。詹妮听说我是上海人之后马上和我讲上海话。我除了和父母,不习惯和别人讲上海话,而她不停一句一句地问我的情况。我耐心地回答着,一边好脾气地微笑,詹妮不愧是上海人,还是卖共同基金的。
晚餐的时候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詹妮。她低着头研究菜单,我喝着茶,听大家说一些这周股票的涨落,一边细看她的脸。她其实很漂亮,不管怎么说,她都能算是漂亮的。男人和女人看女人时的标准不一样,都这么说,可是我还是觉得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詹妮漂亮。
老板送了我们一碟炸豆腐,我喝着青岛,没有动筷子。詹妮很起劲地吃着,一边说好吃,劝我吃。我的心情这时候很好,眼前有豆腐,杯中有酒。桌上关于豆腐的玩笑离我很远,我只看着詹妮的筷子如何夹着豆腐蘸着汁往嘴里送……
故事写到这里,天就冷了下来。这一年的雨很多,常常夜里淅淅地下到天亮。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也如被雨打下的落叶纷乱地在地上挣扎。詹妮的故事不知道该怎样写下去,实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詹妮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是詹妮,上次一起去跳舞的。她怕我不记得她了,不等我反应就加了一句,真是懂事。我想起她还有这写了一半的她的故事,想起那天晚上我给了她名片。
那天晚上其实有很多让我心动的时刻,可是现在记不得为什么了。詹妮跳舞时疯的样子我还记得,她跳舞跳得很好,没有中国女孩的拘谨,和现在在电话上不一样。她在向我推销她的共同基金,我听不进什么,脑子里乱得很,她缠着我跳舞的样子若隐若现。我直说自己的薪水每个月都花完存不下钱的。然后问她这一行好不好做。她很认真地说,她相信她可以做得很好的,因为他们没有底薪,全靠回扣。没错,靠那个吃饭,怎么做都要做好。
听宏说过詹妮有二十八岁了,刚来湾区一年,和人分租着一套廉价公寓。我总觉得詹妮这么世故,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我扯开话题,问她那天的那个男孩是不是她男朋友。他是台湾人,詹妮满口的遗憾。台湾人有什么不好?我问她。当然也没什么不好……她吱唔起来。我最怕女孩子吞吞吐吐,急忙说,有个男人在身边日子容易一点,女孩子还是嫁人要紧……其实关我什么事,詹妮不会找不到男人嫁的,她这样的女孩子,有机会不可能放过的。
詹妮说,女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我拿着电话笑,不为什么,这句话真的很耳熟。好多最后还是靠了男人的女人都这么说过。当然我不能这样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的--连忙说,“没错没错,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拿原子笔面前的纸上涂着,写了一页的“依靠”。
记得那天从公司出来,天正要全部黑去,云一团一团是灰蓝色。下了一日的雨终于停了,可是我还是错过了晚霞。
后来就是过中国年。雨仍旧不断,街上到处是泥泞,从山上下来的。我开始厌恶这天气,把心情不好也归罪于过多的雨水。
宏约我去喝茶,是的,喝茶,不是喝咖啡。街角那个痴茶屋真的卖各种中式茶,当然也有“波霸奶茶”,“波霸鸳鸯”之类维持生计。我叫了碧螺春。宏说詹妮又换男朋友了,脸上的遗憾毫无遮盖。我笑他,不是说不喜欢的吗?宏瞪我一眼。
老板把茶端上来,改良式的茶壶,可以把茶叶压下去的玻璃容器,配两个小小紫沙杯子,那种不搭调的感觉象一首写坏了的现代诗。茶色绿得赏心悦目,玻璃壶的好处不过如此。我在两个杯子里倒茶,杯子的大小如某个明星的眼睛。我问宏,詹妮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工程师吧,宏说,还会有什么,据说答应了詹妮,会帮她在香港的弟弟在这里介绍工作。 我想我又在度人君子之腹了。茶是好茶,小茶杯的杯沿压在唇上的感觉也很好,其实不必苛求一切完美。宏继续说,不过是些小恩小惠,介绍工作,谁都可以的。我说,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踊跃,真的会说出来。
老板眼明手快,一次一次过来帮我们加水。我和宏讨论着等天好了去滑雪的细节,还有等天暖一点去露营,爬山。生活是如此精彩,詹妮的事马上会被遗忘。这世道,记挂谁一辈子的事,越来越少。面前的茶香雾蒙蒙飘来飘去,詹妮的生活里会有一个接一个的男人,她也会离开他们,不过是我们茶余的一个话题。
茶喝到三杯就是解渴的蠢物,我叫老板结帐。与宏在茶屋门口告别,他这时应该已经忘记刚才的遗憾。回家路上,我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开了车窗抽烟。“做我的情人,要不要做我的情人……”--我喜欢的舞曲。已经是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中,也是这支曲子,詹妮的手在我的腰上,整个人斜斜地依靠着我,跟着音乐边唱边跳,她那晚是真的喝了很多酒……
又有雨滴在前面挡住视线。我打开雨刷--刹那间有一些明白--对于“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