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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中 花

伊 可


 如倒映水中的鲜花      只可看看未能摘去    如飘于水中的花香      虚虚渺渺淡然逝去

    --简宁【水中花】

 

                              (一)倪宁

  换季的时候情绪总是低落。雨时大时小,无休止地落着。

  老同学江城的儿子满月,邀请大家去聚一聚。这样的天气,周末一个人,除了消沉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不如到人堆里站站也好。

  婴儿长得十分健壮,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也不怕生,呵呵地笑着。我于是壮着胆去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脚,真的是柔若无骨。唉,如果那时不让芸芸把孩子拿掉,我不必在这里羡慕别人。

  也难怪芸芸要离开我,在一起两年,我什么也没给她,除了一些丢在街上都不一定有人要捡的温情。她要结婚她要定下来,我总不正面回答她,只是说:“我们还年轻,急什么?”我的确那时候一点也不想定下来,说年轻只是藉口,说白了,就是还没睡够女人。

  那天她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在美国这地方,你别再想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狠着心说:“你别太高估你自己。”

  于是她什么也没再说,收拾东西就走了。

  我以为她会回来,象以前每次吵架一样,而她没有。我是真的伤了她的心。

  听说她在半年前结婚了。因为不想看到我过去的女人现在的男人,我没有去参加婚礼,只送了一只大花篮。那是我第一次送她鲜花,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后来听说,她看到那只花篮就哭了,她毕竟是爱过我的。芸芸差一点点就嫁给我了,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缘份,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婴儿又睡着了。小东西每天睡近二十个小时呢,比我们幸福。

  一堆人开始打牌,另外那些人坐在那里聊天。话题总是关于绿卡,股票,宗教,与所有在美国的中国人聚会一样。我不在打牌的情绪,关于佛教与基督教谁是正教的争论也听烦了,于是溜到门外抽烟。

  雨依然落下来,树叶被浸得格外地绿。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一下子没劲起来,烟也变得不是味道。母亲来信问我什么时候娶媳妇。她不知从哪里看到什么报导,说男人太晚结婚影响生理心理健康。我这两年的脾气的确是坏多了……

  这时身后的门被打开又关上,屋内有意些谈笑声乘机溜出来透气。

  我转身,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身后。她朝我笑笑,说:“躲在这里抽烟倒是不错。”

  我不知道她是谁,可她真的很漂亮。这时我正为自己点上另一支烟,顺便递给她一支,说:“你要不要也‘不错’一下?”

  她笑着接过,我为她点着。她留着很长的指甲,涂着透明的指甲油,手丰满且细腻。她把烟夹在指尖,一小口一小口地抽起来,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会抽烟?”

  我朝她眨眨眼:“第六感。”

  她做出一副“鬼才信”的表情。

  她手上没有戒指,中国来的女孩子很多结了婚不改姓不戴戒指。我试探着问:“你老公不介意你抽烟?”

  她笑着反问:“你看我象做人家老婆的样子吗?”

  我打量她。她穿着高跟鞋,几乎和我一样高了。头发不长不短,直直地披在肩上。灰色的短裙在膝盖上面至少三寸的地方,下面是健康修长的腿。我不敢再往下看。她上面穿一件配套的茄克,与裙子一样短小合身,刚刚遮住腰。茄克没有扣子,里面是黑色全花边镂空的紧身内衣,她没有穿胸衣。虽然茄克盖住了最关键处,但是还是盖不住比腿更加健康的胸。我有点舍不得把目光移开……她脸上的妆加上本来就匀称的五官在灰色套装和灰色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美艳动人……

  她不但有吸引男人的本钱而且知道如何利用。男人看到她都会有忍不住想要咬一口的欲望……

  “看你的手不象是每天在家做饭的样子,而且我要是你老公,不会让你穿这样子出门。”这是实话,“但是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应该早被运气好的男人抢去了才对。”

  “你真会说话。你这样嘴巴甜的男人是不是骗了不知多少女孩子?”她笑着反击。

  完了。年轻,美丽,性感再加上聪明,男人死在她手里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佩服自己这时候还有清醒的头脑。烟抽完了,我应该回到人群中,趁我头还没有晕之前。但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

  “我叫倪宁,是男主人的老同学。”我自我介绍。

  “杨惜晨,女主人大学室友。”她十分大方。

  听说女主人一年前大学毕业就嫁给我这个老同学,那这位杨小姐也应该二十三岁左右年纪。这么年轻的女孩,我的头开始晕了。

  风有点大,与潮湿的空气夹在一起,凉意逼人。她往后缩了缩。我立即往她身前一站,笑说:“我来给你挡一挡。”

  她笑着往我身上靠拢:“真的,一下子感觉温暖好多。”

  我想这可能是我那时不想结婚的原因之一,与女孩子调情,至高乐趣。

  “婴儿好可爱是不是?”她忽然很向往的样子。

  “是可爱,可爱得让杨小姐母性大发,是不是?”我逗她。

  她叹口气:“仁儿一直是我们几个女孩子中最贤慧的一个。不象我,可能永远都嫁不出去,别说生小孩了。”仁儿是女主人的名字。

  “你怎么会嫁不出去?就怕你不想嫁,小姐你要是宣布要找饭票,还不是起码一个连的男人到你门口排队?”

  女孩子还是喜欢听好话,她笑了,真他妈地媚:“我哪有这么大的魅力?”

  “你当然知道自己的魅力。”这话绝对发自内心。

  “唉,也有我无论如何也魅不到的人。”她的脸黯下来。

  “又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是不是?”我陪着她叹气。

  她被我逗笑了,小女孩似地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真的很好玩。”

  “那你想不想玩?”我追着问。这一套和女孩子讲话的路数可以说是百试不爽。

  她不示弱:“想做我的情夫吗?”她的媚眼同时抛过来。

  我头晕得更厉害了,有点接不下去。这种话再说下去就不好收场了。我自讨苦吃。

  她也不再逼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自言自语道:“也许我真的比较适合做人情妇……”

  “怎么讲?”我不明白。

  “让个有钱人买个金屋养着,清清楚楚知道彼此需要。好过等上床以后才明白对方喜欢的不过是自己的胸脯,还得自己准备避孕套,自己调适情绪……”她好象很有感触。

  我不知要如何安慰她。美丽的女孩子也有烦恼,她们不会没有人追,但又有多少男人能真正看到她们美丽面孔后面的东西呢?

  我做出一张苦脸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但喜欢你的胸脯,还有你的大头,而且我自备避孕套。”

  惜晨又被我逗笑。我趁她高兴,忙拿出名片,在上面写下自己家中的电话,递过去说:“杨小姐哪天要想嫁人了,看在我还好玩的份上,早点通知我,排队我也可以在前面一点。”

  她接过名片,看住我的眼睛说:“好的,一定!”

                             (二)仁儿

  儿子才满月,惜晨就要抓我去运动恢复身材。我懒得动,自然又被教训:“你别以为嫁了人生了儿子就完成历史使命似的。你是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堕落?这样下去,腰越来越粗,屁股越来越扁,胸部下垂,腹部突起,看江城能爱你几年!是不是要等到你只敢在关了灯以后与他做爱才觉悟?”

  我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只有乖乖跟她去俱乐部做健美操。

  一进大学就认识惜晨。喜欢她的爽快,第二年就住在一起,一直到毕业。几乎有一辈子那么久。她向来点拨我时就这副德行,虽然有点夸张,但总是有道理的。还记得刚和她住在一起时,她教我如何撒娇,我觉得别扭。她说:“男人就喜欢那一套,你不学拉倒,将来嫁不出去别后悔。”其实和惜晨在一起久了,撒娇不用学也会了,只要听两次她与男朋友讲电话,第一反应是鸡皮疙瘩落满地,接着就被传染……

  惜晨今天穿着黑色紧身运动衣。我没有那样魔鬼的身材,只有用一件宽大的T恤遮住因为生产有点变型的身体。看着惜晨的细腰和几乎平坦的小腹,我几乎要后悔那么早生孩子了。

  跳完健美操,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喝点水,然后去洗桑拿浴放松身心。这时我和惜晨都闭上眼睛,享受这热浪。

  我问她:“最近好不好?”

  “还不是这样,上班下班。”她不快乐,至少对生活不满意。

  “什么事不好吗?”我明知故问。还有什么事,当然是关于男人,要不人家怎么说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好的感情生活。

  “还不是同样的老故事,‘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她嘲笑自己,“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想不通。”

  “还是那个写点东西的家伙?”她向我提起过。

  她点点头,又叹一口气。这时热浪已蒸干了皮肤表面的全部水分。惜晨平躺着。“真是难弄,说是感觉不对。写点东西的人是不是感觉也比常人莫名其妙地多起来?”她抱怨。

  “别理他,你身边反正不缺人追。”我劝她。

  “可是我哪里让他感觉不对呢?”惜晨有点中邪。

  “那个倪宁好象对你的感觉对得不得了。”我扯开话题,“他向江城打听你呢!”

  “他蛮有意思的,至少不假正经。”她脸上又有了笑容,被人追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就可以了解一下,也许他真的有意思。”我怂恿。

  “可是……”她还是喜欢那文人。

  “可是什么?你以前不是告诉我,男人最重要的是‘好用’,不能在身边让你快乐的根本不用考虑?”我套用她的话。

  惜晨无奈地叹气:“男人--猪!!!”

  这句话我太熟悉了。这些年来不知听了多少次,不但听惜晨说,自己也说。这次被骂的不知是哪只猪。

  “走吧,再下去我要被烤焦了。”我建议,再多待一会,可能真的会脱水。

  回家之前我一直劝她。我了解她。和前任男友分手后一直没有定下来过,不能说她花心,我最清楚她有多向往安定的感情,可是就是过不去那个关。照她自己的说法是,她在迷宫里,绕来绕去还在远地,有点象做恶梦,也许出口就在附近,可是她无论如何就是绕不出去。

  分手时她过来拥抱我。我和惜晨虽然认识这么久,又这么要好,但拥抱这样的感情流露只有过一次。那时候我失恋,坚强地撑了几天没哭,装作没事人一样,最后还是忍不住暴发,惜晨让我在她怀里哭了整整一个小时。那时她拍着我的背告诉我:“你一定可以找一个比他好的男人!”

  这时我轻声地对她说:“别把男人看得太重,不值得,你还有大好的青春。”

                             (三)了然

  我爱惜晨。我是真的爱她的,可是我无法与她在一起,无法告诉她我爱她。

  今天是她生日,她二十四岁了。上个月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再见你。”

  我久久不知如何开口,只有心痛。我也想见她,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再放纵自己一次。

  半年多前我有两个星期的长假,一个人开着车延着一号公路在太平洋边游荡。那一晚停在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一个小镇,因为那天月色实在很美。我在海边逗留了很久,听浪声风声,看月光如烟。半夜时才想到应该找地方住,于是来到镇上一家小旅馆。旅馆连着一个酒吧,响着爵士乐,我不由走进去。夜很深了,人已经不多,老板娘本来在跳舞,看我进去便停下来招呼我。这时我看到惜晨。

  我仍然记得她那天穿一身牛仔,脸上没有妆,身上没有手饰,朴素得象高中生。她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呆呆地看别人跳舞。那天晚上我把她带回了我的房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与她如新婚蜜月般度过。我们疯狂地浪漫,似乎都知道以后也许不可能再见到对方。她是一个好情人,热情美丽,由着我疯。我们会开几小时的车去洛杉矶小台北吃正宗中国菜,然后去迪斯尼找米老鼠聊天;或者半夜把我的吉普停在海边在车里做爱到天亮……

  一个星期后还是在那小镇分手,她写给我她的电话,然后抱了我很久很久。我亦舍不得放开她,看着她的眼泪干了又湿。最后她放开我,只说了“保重”便转身离去。我看着她的红色MR2在路的尽头消失,忽然想到了死。这时死去也好,因为我知道我这一生再无可能有比这更灿烂的日子。

  后来我实在想她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她,和她聊与男女无关的话题。她好象也对这种关系的转变适应得很好,用声音陪我度过了许多个寂寞长夜。

  她不是没有暗示过想要成为恋人的想法,但我一直不作反应。或者是她太美丽,或者是我们在一起的一个星期太疯狂,或者我与她相识的这种方式,我始终对她没有产生那种想要共度一生的感觉。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害怕这样的女孩。

  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她,我一直都知道。我忘不了她,虽然半年过去了,但现在想起和她一起的日日夜夜,还是会冲动得不能自已。

  所以当听到她明明白白地说出她想再见我,我不知所措。我那时才明白原来她也一直在和自己挣扎。

  对我来说,因为想了太多次,那一个星期越来越不象真的。回忆总是清晰又模糊地折磨着我,或者那只是一场梦。只有在听到惜晨声音的夜晚我才心安理得地把那梦再做一遍。我无法想象如何把惜晨从我不现实的世界搬回现实中。在我没有想清楚之前,我不能让她抱任何希望。于是我拒绝她。我告诉她:“我不能再见你。因为如果再疯狂一次,我将无法面对我自己。”

  她没有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我想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痛。那一夜我失眠了。那些在一起的日子再一次变得清晰。于是我花了整夜写下我和惜晨的故事,然后把那些稿纸锁进抽屉,我的心因此才得以平静一些。

  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我究竟要什么。我希望她可以等我,但我无法要求她这样做,我甚至无法告诉她我想念她。

  我把自己锁起来,然后握着钥匙犹豫着要不要把锁打开。

  她生日,我定了一打红玫瑰送去。她也许会收到很多玫瑰,但是现在除了玫瑰我不能给她她想要的。

  晚上我打电话给她,想亲口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久久没有说话。

  “惜晨?”我唤她。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了然,你到底要怎样?你不能在寂寞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可能,然后又在生日时送我玫瑰。你要折磨我到几时?放过我好不好?”她开始哭,然后挂上电话。

  我呆在那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明明这样爱着对方,为什么?

  想了一夜,我终于决定去找她,对她说我一直是爱她的。星期一去公司请假,星期二就可以动身,不知道她看到我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会怎样一种表情,她温暖的身体与那双美丽的眼睛……

                             (四)惜晨

  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时候做出二十三岁时下不了决心做的事。昨天晚上我终于在了然面前坦白地让他放过我。我累了,我需要继续我的生活,我不能活在那样一个美丽的回忆里。我已经尽力了,我只是女人,我能怎样死缠着他?而且我不甘心由他在寂寞的时候把我随传随到……星期六,又是雨天,我抓了一本英文小说赖在床上。下雨天,睡觉听音乐看小说一直是我觉得最享受的事。可是今天……我只是想借此忘掉了然。在仁儿失恋的时候我总是劝她:“这世界谁没有谁活不下去?!”总得活下去,是不是?没有得到爱的人又怎样,总还有爱我的人不让我寂寞……

  再下去,可以和阿Q比自我安慰了。

  小说里的情节和关于了然的记忆在书页间起伏。我放着罗大佑的老歌精选CD又回到了那一首我喜欢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不知为什么,失意时我总喜欢听罗大佑的声音……也许应该再睡一下,睡觉可以养颜。我丢开小说,让自己在音乐里闭上眼睛。

  很久以后,一阵铃声把我吵醒,我习惯地去抓床头的闹钟,可是铃还在响,我这才意识到是电话,我睡昏头了我。星期六下午五点,谁会打电话给我?抓起电话时,我期待又害怕着如果听到的是了然的声音。

  “惜晨,我是倪宁。”倪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遥远。

  “噢,是你,什么事?”我尽量使自己清醒。

  “你在睡午觉啊,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吧……”他听出我还没有睡醒的声音。

  “没关系,哪有人现在睡午觉的,不能怪你。找我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我正好路过这个区,听江城说你住在这里,所以想看小姐愿不愿意出来一起吃顿饭。”他倒直接。

  “嗯,可以啊。你现在经纬几度?”反正要吃饭,而且倪宁又是这么一个“好玩”的男人。

  “我在你家楼下,你说我在经纬几度?”

  我笑他:“你真的是‘路过’吗?”

  他也笑了:“有区别吗?”

  高手。

  我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谁怕谁?“那上来坐一下吧!”边说边扫视了一下整个公寓,应该还是可以见人的样子。

  “真的?你不怕引狼入室吗?”他问。

  “真的是狼,要进来,我挡得住吗?”我不是不怕,可他是仁儿老公的好友。

  五分钟以后倪宁上来。我洗了脸,把头发匆匆束在脑后。他带了一小盆仙人掌给我,然后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好象不认识我。我笑问:“是不是觉得被我那天的妆骗了?”

  “没有,只是不知道你不化妆也这么好看。”他不象说谎的样子,“你这样子好年轻,象中学生。我可以做你叔叔了。”

  “这种便宜你也要占?”我把仙人掌放在书桌上。

  “说真的,小姐,拜托去换衣服好不好?看你穿成这样,没有男人会想要做你叔叔。”他假装不看我。

  我还穿着睡觉的小背心和四角裤,没有穿内衣,可是小背心不透明。看来我不是低估了自己的魅力就是高估了他作为男人的承受力。

  “我们要去哪里吃饭?”我在卧室壁橱前不能决定要穿什么。

  “你们这里市中心有一家意大利餐馆挺有名的,我想去试试。”他在外面回答我。

  我套上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裙子是那种合身的款式。平时上班穿觉得太过正式,今天正好。稍稍化了点妆以后我出来,倪宁正在看墙上那幅字,回头看了我一眼,本来要转回去的,但又回过头。

  我笑他:“看一眼是君子,看两眼是小人。”

  “我不知道你还会书法,这字写得真不错。不过怎么选这一句呢?”倪宁这次没有接我这小人的玩笑话,似乎还在想为什么我写孔子这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是我很久以前写的,大学时开始就挂在卧室里了,那时仁儿骂我神经,自己难养也就算了,还惟恐天下不知。

  “因为我是难养的小女人。”我站在他身后,他不高,但壮壮的。

  他回过头对着我笑:“我发觉你这个人也很好玩。”他的眼睛离我很近。

  “你不玩怎么知道?”我笑。我听见自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的要忘了了然吗?

  我们去吃饭。那家意大利餐馆气氛极好,白桌布上小蜡烛一闪一闪地映着花瓶里一支新鲜的康乃馨。

  我和他点了白酒和牛排,白酒又香又干,半生的牛排鲜嫩可口。倪宁边吃边与我讲各种颜色的笑话。我有一点点醉,笑得发自肺腑,眼前的一切都很美丽,其实快乐并不是那么难……

  从餐馆走出来时,雨忽然大起来,倪宁把他的外套脱下来,遮在我头上,与我一路跑到他停车的那条街。我是真的醉了,开心得不得了,新的白色高跟鞋踩在水中居然有一种堕落的快感。

  他也很开心的样子,上车以后,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笑着看我。

  “你好可爱。”他轻轻地说。

  我望着他,心里感觉暖暖的,有点想哭,我还在等什么?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夜还很年轻。

  “上去喝杯茶吧,我有上好的乌龙。”我建议,今晚不想一个人面对寂寞。

  “请客容易送客难,你知不知道?”他又笑着警告我。

  “你还会把我给吃了吗?”真是醉了。

  “我是想吃,可是吃了会拉肚子。”他微笑。

  他跟我上去。在电梯里我靠在他身上,他环住我的腰,在我颊上又亲了一下。我忽然转头,吻住他的唇,直到电梯的门再一次打开。然后我们象普通朋友一样一前一后走入我公寓,虽然这时走廊上没有人。公寓门关上以后他开始吻我,我喜欢他的吻,细腻而又充满欲望。他把我的外套脱去,然后拉开我背后裙子的拉链。我的身体开始发热,看着他,忍不住问:“你不怕拉肚子啊?”

  他温柔地看住我,微笑,然后把我抱到床上。

  这时了然的影子一闪,又不见了。

                            (五)倪宁

  我在惜晨那里过夜。

  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惜晨做了皮蛋瘦肉粥。我揉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这么贤慧?”我在厨房搂住她。

  “也许想嫁人了吧。”她的温柔让我心软得忍不住又要去吻她。

  “我明天要到新加坡出差,一个星期以后回来。答应我,一个星期之内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我望着她的眼睛。

  “好,你回来之前我一定不嫁给别人。”她承诺。然后笑起来,说:“这好象言情小说中的对白--男的要走,要女的等,可是女的一直都没有等到那男的回来……”

  一丝不祥的感觉掠过,我没有多想,怀中惜晨柔软的身体实实在在的。

  “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我问她。

  她想了一下说:“也没什么这里真的买不到……如果有空可不可以帮我去找张CD?”“当然。”

  “【张清芳十年】。我在这里找遍了唐人街都没有。”

  “你也喜欢张清芳?那你现在是不是‘在激情过后,空虚不已’?”我拿歌词笑她。

  “没有。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充实,很快乐。”她认真地说。

                             (六)仁儿

  星期一早上惜晨打电话给我,整个声音都在笑。

  “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我问。

  “没什么,就是想通了。”惜晨轻描谈写。

  “噢?真的就是这些?”当然不止这些,我和她再怎么说也“同居”了三年。

  “你这个女人!”她笑骂我。然后她的声音又变得严肃:“我想我决定好好恋爱一次了。”

  真快,前两天还世界末日似的。这就是我认识的惜晨,她具有别的女人没有的快速恢复能力,生存之道吧。我为她高兴。

  晚上十点,我刚把儿子安顿好,电话铃响,一定又是惜晨,这么晚除了她不会有别人。我拿起电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找我。

  “我是江太太,有什么事?”

  “这是X区警察局。杨惜晨是你的朋友,是不是?”警察用职业性毫无表情的声音问我。

  “她是我朋友,她出了什么事?”我的心狂跳起来。

  “两小时前有一起车祸,在死者身上我们找到杨惜晨的身份证,你的名字列在她‘下一联系人’栏,所以希望你可以来认尸。”他的声音平实又真实。

  我愣在那里,什么东西涌上来,堵在喉咙口。

  “江太太?江太太?”电话里的声音又由远而近。

  “好,我马上就去。”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半小时后,江城扶着我去认尸。当看到惜晨那张毫无损伤依然美丽的脸,我仍然不能相信一切是真的。我到洗手间不停地吐。回家路上江城陪我一起流泪。

  肇事者酒后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失去控制,把边上惜晨的MR2撞翻。据说惜晨是立即死亡,没有太多痛苦……

  第二天,我开始为惜晨料理后事,那个叫了然的男人来找她,一个很出色的男人,听到惜晨已经不在了的消息,当时眼泪就落下来。他问我要了一张惜晨的照片,然后默默地走了。就让他相信惜晨在死前还是爱着他的吧。

  星期天,倪宁来我们家,走的时候还在喃喃地念:“她说她会等我回来的……”

  倪宁手中抓着一盒【张清芳十年】与雨水泪水一起滑落。

  水中还有落花,那只开了一季的粉红色合欢。

    --简宁【水中花】

 

                              (一)倪宁


  换季的时候情绪总是低落。雨时大时小,无休止地落着。

  老同学江城的儿子满月,邀请大家去聚一聚。这样的天气,周末一个人,除
了消沉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不如到人堆里站站也好。

  婴儿长得十分健壮,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也不怕生,呵呵地笑着。我于是
壮着胆去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脚,真的是柔若无骨。唉,如果那时不让芸芸把孩子
拿掉,我不必在这里羡慕别人。

  也难怪芸芸要离开我,在一起两年,我什么也没给她,除了一些丢在街上都
不一定有人要捡的温情。她要结婚她要定下来,我总不正面回答她,只是说:“
我们还年轻,急什么?”我的确那时候一点也不想定下来,说年轻只是藉口,说
白了,就是还没睡够女人。

  那天她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在美国这地方,你别再想找到比我更好的女
人!”

  我狠着心说:“你别太高估你自己。”

  于是她什么也没再说,收拾东西就走了。

  我以为她会回来,象以前每次吵架一样,而她没有。我是真的伤了她的心。

  听说她在半年前结婚了。因为不想看到我过去的女人现在的男人,我没有去
参加婚礼,只送了一只大花篮。那是我第一次送她鲜花,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后
来听说,她看到那只花篮就哭了,她毕竟是爱过我的。芸芸差一点点就嫁给我了,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缘份,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婴儿又睡着了。小东西每天睡近二十个小时呢,比我们幸福。

  一堆人开始打牌,另外那些人坐在那里聊天。话题总是关于绿卡,股票,宗
教,与所有在美国的中国人聚会一样。我不在打牌的情绪,关于佛教与基督教谁
是正教的争论也听烦了,于是溜到门外抽烟。

  雨依然落下来,树叶被浸得格外地绿。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一下子没劲起
来,烟也变得不是味道。母亲来信问我什么时候娶媳妇。她不知从哪里看到什么
报导,说男人太晚结婚影响生理心理健康。我这两年的脾气的确是坏多了……

  这时身后的门被打开又关上,屋内有意些谈笑声乘机溜出来透气。

  我转身,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身后。她朝我笑笑,说:“躲在这里抽烟倒是
不错。”

  我不知道她是谁,可她真的很漂亮。这时我正为自己点上另一支烟,顺便递
给她一支,说:“你要不要也‘不错’一下?”

  她笑着接过,我为她点着。她留着很长的指甲,涂着透明的指甲油,手丰满
且细腻。她把烟夹在指尖,一小口一小口地抽起来,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会
抽烟?”

  我朝她眨眨眼:“第六感。”

  她做出一副“鬼才信”的表情。

  她手上没有戒指,中国来的女孩子很多结了婚不改姓不戴戒指。我试探着问:
“你老公不介意你抽烟?”

  她笑着反问:“你看我象做人家老婆的样子吗?”

  我打量她。她穿着高跟鞋,几乎和我一样高了。头发不长不短,直直地披在
肩上。灰色的短裙在膝盖上面至少三寸的地方,下面是健康修长的腿。我不敢再
往下看。她上面穿一件配套的茄克,与裙子一样短小合身,刚刚遮住腰。茄克没
有扣子,里面是黑色全花边镂空的紧身内衣,她没有穿胸衣。虽然茄克盖住了最
关键处,但是还是盖不住比腿更加健康的胸。我有点舍不得把目光移开……她脸
上的妆加上本来就匀称的五官在灰色套装和灰色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美艳动人
……

  她不但有吸引男人的本钱而且知道如何利用。男人看到她都会有忍不住想要
咬一口的欲望……

  “看你的手不象是每天在家做饭的样子,而且我要是你老公,不会让你穿这
样子出门。”这是实话,“但是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应该早被运气好的男人抢去
了才对。”

  “你真会说话。你这样嘴巴甜的男人是不是骗了不知多少女孩子?”她笑着
反击。

  完了。年轻,美丽,性感再加上聪明,男人死在她手里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佩服自己这时候还有清醒的头脑。烟抽完了,我应该回到人群中,趁我头
还没有晕之前。但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

  “我叫倪宁,是男主人的老同学。”我自我介绍。

  “杨惜晨,女主人大学室友。”她十分大方。

  听说女主人一年前大学毕业就嫁给我这个老同学,那这位杨小姐也应该二十
三岁左右年纪。这么年轻的女孩,我的头开始晕了。

  风有点大,与潮湿的空气夹在一起,凉意逼人。她往后缩了缩。我立即往她
身前一站,笑说:“我来给你挡一挡。”

  她笑着往我身上靠拢:“真的,一下子感觉温暖好多。”

  我想这可能是我那时不想结婚的原因之一,与女孩子调情,至高乐趣。

  “婴儿好可爱是不是?”她忽然很向往的样子。

  “是可爱,可爱得让杨小姐母性大发,是不是?”我逗她。

  她叹口气:“仁儿一直是我们几个女孩子中最贤慧的一个。不象我,可能永
远都嫁不出去,别说生小孩了。”仁儿是女主人的名字。

  “你怎么会嫁不出去?就怕你不想嫁,小姐你要是宣布要找饭票,还不是起
码一个连的男人到你门口排队?”

  女孩子还是喜欢听好话,她笑了,真他妈地媚:“我哪有这么大的魅力?”

  “你当然知道自己的魅力。”这话绝对发自内心。

  “唉,也有我无论如何也魅不到的人。”她的脸黯下来。

  “又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是不是?”我陪着她叹气。

  她被我逗笑了,小女孩似地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真的很好玩。”

  “那你想不想玩?”我追着问。这一套和女孩子讲话的路数可以说是百试不
爽。

  她不示弱:“想做我的情夫吗?”她的媚眼同时抛过来。

  我头晕得更厉害了,有点接不下去。这种话再说下去就不好收场了。我自讨
苦吃。

  她也不再逼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自言自语道:“也许我真的比较适
合做人情妇……”

  “怎么讲?”我不明白。

  “让个有钱人买个金屋养着,清清楚楚知道彼此需要。好过等上床以后才明
白对方喜欢的不过是自己的胸脯,还得自己准备避孕套,自己调适情绪……”她
好象很有感触。

  我不知要如何安慰她。美丽的女孩子也有烦恼,她们不会没有人追,但又有
多少男人能真正看到她们美丽面孔后面的东西呢?

  我做出一张苦脸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但喜欢你的胸脯,还有你的大头,
而且我自备避孕套。”

  惜晨又被我逗笑。我趁她高兴,忙拿出名片,在上面写下自己家中的电话,
递过去说:“杨小姐哪天要想嫁人了,看在我还好玩的份上,早点通知我,排队
我也可以在前面一点。”

  她接过名片,看住我的眼睛说:“好的,一定!”

  
                           (二)仁儿


  儿子才满月,惜晨就要抓我去运动恢复身材。我懒得动,自然又被教训:“
你别以为嫁了人生了儿子就完成历史使命似的。你是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堕落?
这样下去,腰越来越粗,屁股越来越扁,胸部下垂,腹部突起,看江城能爱你几
年!是不是要等到你只敢在关了灯以后与他做爱才觉悟?”

  我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只有乖乖跟她去俱乐部做健美操。

  一进大学就认识惜晨。喜欢她的爽快,第二年就住在一起,一直到毕业。几
乎有一辈子那么久。她向来点拨我时就这副德行,虽然有点夸张,但总是有道理
的。还记得刚和她住在一起时,她教我如何撒娇,我觉得别扭。她说:“男人就
喜欢那一套,你不学拉倒,将来嫁不出去别后悔。”其实和惜晨在一起久了,撒
娇不用学也会了,只要听两次她与男朋友讲电话,第一反应是鸡皮疙瘩落满地,
接着就被传染……

  惜晨今天穿着黑色紧身运动衣。我没有那样魔鬼的身材,只有用一件宽大的
T恤遮住因为生产有点变型的身体。看着惜晨的细腰和几乎平坦的小腹,我几乎
要后悔那么早生孩子了。

  跳完健美操,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喝点水,然后去洗桑拿浴放松身心。这时
我和惜晨都闭上眼睛,享受这热浪。

  我问她:“最近好不好?”

  “还不是这样,上班下班。”她不快乐,至少对生活不满意。

  “什么事不好吗?”我明知故问。还有什么事,当然是关于男人,要不人家
怎么说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好的感情生活。

  “还不是同样的老故事,‘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她嘲笑自己,“搞不
懂自己为什么想不通。”

  “还是那个写点东西的家伙?”她向我提起过。

  她点点头,又叹一口气。这时热浪已蒸干了皮肤表面的全部水分。惜晨平躺
着。“真是难弄,说是感觉不对。写点东西的人是不是感觉也比常人莫名其妙地
多起来?”她抱怨。

  “别理他,你身边反正不缺人追。”我劝她。

  “可是我哪里让他感觉不对呢?”惜晨有点中邪。

  “那个倪宁好象对你的感觉对得不得了。”我扯开话题,“他向江城打听你
呢!”

  “他蛮有意思的,至少不假正经。”她脸上又有了笑容,被人追的感觉就是
不一样。

  “那就可以了解一下,也许他真的有意思。”我怂恿。

  “可是……”她还是喜欢那文人。

  “可是什么?你以前不是告诉我,男人最重要的是‘好用’,不能在身边让
你快乐的根本不用考虑?”我套用她的话。

  惜晨无奈地叹气:“男人--猪!!!”

  这句话我太熟悉了。这些年来不知听了多少次,不但听惜晨说,自己也说。
这次被骂的不知是哪只猪。

  “走吧,再下去我要被烤焦了。”我建议,再多待一会,可能真的会脱水。

  回家之前我一直劝她。我了解她。和前任男友分手后一直没有定下来过,不
能说她花心,我最清楚她有多向往安定的感情,可是就是过不去那个关。照她自
己的说法是,她在迷宫里,绕来绕去还在远地,有点象做恶梦,也许出口就在附
近,可是她无论如何就是绕不出去。

  分手时她过来拥抱我。我和惜晨虽然认识这么久,又这么要好,但拥抱这样
的感情流露只有过一次。那时候我失恋,坚强地撑了几天没哭,装作没事人一样,
最后还是忍不住暴发,惜晨让我在她怀里哭了整整一个小时。那时她拍着我的背
告诉我:“你一定可以找一个比他好的男人!”

  这时我轻声地对她说:“别把男人看得太重,不值得,你还有大好的青春。


                             (三)了然


  我爱惜晨。我是真的爱她的,可是我无法与她在一起,无法告诉她我爱她。

  今天是她生日,她二十四岁了。上个月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什么
都不想要,只想再见你。”

  我久久不知如何开口,只有心痛。我也想见她,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再放纵自
己一次。

  半年多前我有两个星期的长假,一个人开着车延着一号公路在太平洋边游荡。
那一晚停在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一个小镇,因为那天月色实在很美。我在海边逗
留了很久,听浪声风声,看月光如烟。半夜时才想到应该找地方住,于是来到镇
上一家小旅馆。旅馆连着一个酒吧,响着爵士乐,我不由走进去。夜很深了,人
已经不多,老板娘本来在跳舞,看我进去便停下来招呼我。这时我看到惜晨。

  我仍然记得她那天穿一身牛仔,脸上没有妆,身上没有手饰,朴素得象高中
生。她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呆呆地看别人跳舞。那天晚上我把她带回了我的房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与她如新婚蜜月般度过。我们疯狂地浪漫,似乎都知
道以后也许不可能再见到对方。她是一个好情人,热情美丽,由着我疯。我们会
开几小时的车去洛杉矶小台北吃正宗中国菜,然后去迪斯尼找米老鼠聊天;或者
半夜把我的吉普停在海边在车里做爱到天亮……

  一个星期后还是在那小镇分手,她写给我她的电话,然后抱了我很久很久。
我亦舍不得放开她,看着她的眼泪干了又湿。最后她放开我,只说了“保重”便
转身离去。我看着她的红色MR2在路的尽头消失,忽然想到了死。这时死去也
好,因为我知道我这一生再无可能有比这更灿烂的日子。

  后来我实在想她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她,和她聊与男女无关的话题。她好象也
对这种关系的转变适应得很好,用声音陪我度过了许多个寂寞长夜。

  她不是没有暗示过想要成为恋人的想法,但我一直不作反应。或者是她太美
丽,或者是我们在一起的一个星期太疯狂,或者我与她相识的这种方式,我始终
对她没有产生那种想要共度一生的感觉。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我只是一
个普通的男人,我害怕这样的女孩。

  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她,我一直都知道。我忘不了她,虽然半年过去了,
但现在想起和她一起的日日夜夜,还是会冲动得不能自已。

  所以当听到她明明白白地说出她想再见我,我不知所措。我那时才明白原来
她也一直在和自己挣扎。

  对我来说,因为想了太多次,那一个星期越来越不象真的。回忆总是清晰又
模糊地折磨着我,或者那只是一场梦。只有在听到惜晨声音的夜晚我才心安理得
地把那梦再做一遍。我无法想象如何把惜晨从我不现实的世界搬回现实中。在我
没有想清楚之前,我不能让她抱任何希望。于是我拒绝她。我告诉她:“我不能
再见你。因为如果再疯狂一次,我将无法面对我自己。”

  她没有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我想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痛。那一夜我失眠了。
那些在一起的日子再一次变得清晰。于是我花了整夜写下我和惜晨的故事,然后
把那些稿纸锁进抽屉,我的心因此才得以平静一些。

  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我究竟要什么。我希望她可以等我,但我无法要求
她这样做,我甚至无法告诉她我想念她。

  我把自己锁起来,然后握着钥匙犹豫着要不要把锁打开。

  她生日,我定了一打红玫瑰送去。她也许会收到很多玫瑰,但是现在除了玫
瑰我不能给她她想要的。

  晚上我打电话给她,想亲口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久久没有说话。

  “惜晨?”我唤她。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了然,你到底要怎样?你不能在寂寞的时候打电话给
我,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可能,然后又在生日时送我玫瑰。你要折磨我到几时?
放过我好不好?”她开始哭,然后挂上电话。

  我呆在那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明明这样爱着对方,为什么?

  想了一夜,我终于决定去找她,对她说我一直是爱她的。星期一去公司请假,
星期二就可以动身,不知道她看到我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会怎样一种表情,她温暖
的身体与那双美丽的眼睛……


                             (四)惜晨


  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时候做出二十三岁时下不了决心做的事。昨天晚上我终于在了然
面前坦白地让他放过我。我累了,我需要继续我的生活,我不能活在那样一个美
丽的回忆里。我已经尽力了,我只是女人,我能怎样死缠着他?而且我不甘心由
他在寂寞的时候把我随传随到……星期六,又是雨天,我抓了一本英文小说赖在
床上。下雨天,睡觉听音乐看小说一直是我觉得最享受的事。可是今天……我只
是想借此忘掉了然。在仁儿失恋的时候我总是劝她:“这世界谁没有谁活不下去
?!”总得活下去,是不是?没有得到爱的人又怎样,总还有爱我的人不让我寂
寞……

  再下去,可以和阿Q比自我安慰了。

  小说里的情节和关于了然的记忆在书页间起伏。我放着罗大佑的老歌精选C
D又回到了那一首我喜欢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不知为什么,失意时我
总喜欢听罗大佑的声音……也许应该再睡一下,睡觉可以养颜。我丢开小说,让
自己在音乐里闭上眼睛。

  很久以后,一阵铃声把我吵醒,我习惯地去抓床头的闹钟,可是铃还在响,
我这才意识到是电话,我睡昏头了我。星期六下午五点,谁会打电话给我?抓起
电话时,我期待又害怕着如果听到的是了然的声音。

  “惜晨,我是倪宁。”倪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遥远。

  “噢,是你,什么事?”我尽量使自己清醒。

  “你在睡午觉啊,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吧……”他听出我还没有睡醒的声
音。

  “没关系,哪有人现在睡午觉的,不能怪你。找我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我正好路过这个区,听江城说你住在这里,所以想看小姐愿不愿意出来一
起吃顿饭。”他倒直接。

  “嗯,可以啊。你现在经纬几度?”反正要吃饭,而且倪宁又是这么一个“
好玩”的男人。

  “我在你家楼下,你说我在经纬几度?”

  我笑他:“你真的是‘路过’吗?”

  他也笑了:“有区别吗?”

  高手。

  我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谁怕谁?“那上来坐一下吧!”边说边扫视了一下
整个公寓,应该还是可以见人的样子。

  “真的?你不怕引狼入室吗?”他问。

  “真的是狼,要进来,我挡得住吗?”我不是不怕,可他是仁儿老公的好友。

  五分钟以后倪宁上来。我洗了脸,把头发匆匆束在脑后。他带了一小盆仙人
掌给我,然后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好象不认识我。我笑问:“是不是觉得被我那天
的妆骗了?”

  “没有,只是不知道你不化妆也这么好看。”他不象说谎的样子,“你这样
子好年轻,象中学生。我可以做你叔叔了。”

  “这种便宜你也要占?”我把仙人掌放在书桌上。

  “说真的,小姐,拜托去换衣服好不好?看你穿成这样,没有男人会想要做
你叔叔。”他假装不看我。

  我还穿着睡觉的小背心和四角裤,没有穿内衣,可是小背心不透明。看来我
不是低估了自己的魅力就是高估了他作为男人的承受力。

  “我们要去哪里吃饭?”我在卧室壁橱前不能决定要穿什么。

  “你们这里市中心有一家意大利餐馆挺有名的,我想去试试。”他在外面回
答我。

  我套上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裙子是那种合身的款式。平时上班穿觉得太过
正式,今天正好。稍稍化了点妆以后我出来,倪宁正在看墙上那幅字,回头看了
我一眼,本来要转回去的,但又回过头。

  我笑他:“看一眼是君子,看两眼是小人。”

  “我不知道你还会书法,这字写得真不错。不过怎么选这一句呢?”倪宁这
次没有接我这小人的玩笑话,似乎还在想为什么我写孔子这句“唯女子与小人难
养也”。

  这是我很久以前写的,大学时开始就挂在卧室里了,那时仁儿骂我神经,自
己难养也就算了,还惟恐天下不知。

  “因为我是难养的小女人。”我站在他身后,他不高,但壮壮的。

  他回过头对着我笑:“我发觉你这个人也很好玩。”他的眼睛离我很近。

  “你不玩怎么知道?”我笑。我听见自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的要
忘了了然吗?

  我们去吃饭。那家意大利餐馆气氛极好,白桌布上小蜡烛一闪一闪地映着花
瓶里一支新鲜的康乃馨。

  我和他点了白酒和牛排,白酒又香又干,半生的牛排鲜嫩可口。倪宁边吃边
与我讲各种颜色的笑话。我有一点点醉,笑得发自肺腑,眼前的一切都很美丽,
其实快乐并不是那么难……

  从餐馆走出来时,雨忽然大起来,倪宁把他的外套脱下来,遮在我头上,与
我一路跑到他停车的那条街。我是真的醉了,开心得不得了,新的白色高跟鞋踩
在水中居然有一种堕落的快感。

  他也很开心的样子,上车以后,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笑着看我。

  “你好可爱。”他轻轻地说。

  我望着他,心里感觉暖暖的,有点想哭,我还在等什么?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夜还很年轻。

  “上去喝杯茶吧,我有上好的乌龙。”我建议,今晚不想一个人面对寂寞。

  “请客容易送客难,你知不知道?”他又笑着警告我。

  “你还会把我给吃了吗?”真是醉了。

  “我是想吃,可是吃了会拉肚子。”他微笑。

  他跟我上去。在电梯里我靠在他身上,他环住我的腰,在我颊上又亲了一下。
我忽然转头,吻住他的唇,直到电梯的门再一次打开。然后我们象普通朋友一样
一前一后走入我公寓,虽然这时走廊上没有人。公寓门关上以后他开始吻我,我
喜欢他的吻,细腻而又充满欲望。他把我的外套脱去,然后拉开我背后裙子的拉
链。我的身体开始发热,看着他,忍不住问:“你不怕拉肚子啊?”

  他温柔地看住我,微笑,然后把我抱到床上。

  这时了然的影子一闪,又不见了。


                            (五)倪宁


  我在惜晨那里过夜。

  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惜晨做了皮蛋瘦肉粥。我揉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这是
真的。

  “怎么这么贤慧?”我在厨房搂住她。

  “也许想嫁人了吧。”她的温柔让我心软得忍不住又要去吻她。

  “我明天要到新加坡出差,一个星期以后回来。答应我,一个星期之内不要
嫁给别人好不好?”我望着她的眼睛。

  “好,你回来之前我一定不嫁给别人。”她承诺。然后笑起来,说:“这好
象言情小说中的对白--男的要走,要女的等,可是女的一直都没有等到那男的
回来……”

  一丝不祥的感觉掠过,我没有多想,怀中惜晨柔软的身体实实在在的。

  “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我问她。

  她想了一下说:“也没什么这里真的买不到……如果有空可不可以帮我去找
张CD?”“当然。”

  “【张清芳十年】。我在这里找遍了唐人街都没有。”

  “你也喜欢张清芳?那你现在是不是‘在激情过后,空虚不已’?”我拿歌
词笑她。

  “没有。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充实,很快乐。”她认真地说。


                             (六)仁儿


  星期一早上惜晨打电话给我,整个声音都在笑。

  “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我问。

  “没什么,就是想通了。”惜晨轻描谈写。

  “噢?真的就是这些?”当然不止这些,我和她再怎么说也“同居”了三年。

  “你这个女人!”她笑骂我。然后她的声音又变得严肃:“我想我决定好好
恋爱一次了。”

  真快,前两天还世界末日似的。这就是我认识的惜晨,她具有别的女人没有
的快速恢复能力,生存之道吧。我为她高兴。

  晚上十点,我刚把儿子安顿好,电话铃响,一定又是惜晨,这么晚除了她不
会有别人。我拿起电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找我。

  “我是江太太,有什么事?”

  “这是X区警察局。杨惜晨是你的朋友,是不是?”警察用职业性毫无表情
的声音问我。

  “她是我朋友,她出了什么事?”我的心狂跳起来。

  “两小时前有一起车祸,在死者身上我们找到杨惜晨的身份证,你的名字列
在她‘下一联系人’栏,所以希望你可以来认尸。”他的声音平实又真实。

  我愣在那里,什么东西涌上来,堵在喉咙口。

  “江太太?江太太?”电话里的声音又由远而近。

  “好,我马上就去。”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半小时后,江城扶着我去认尸。当看到惜晨那张毫无损伤依然美丽的脸,我
仍然不能相信一切是真的。我到洗手间不停地吐。回家路上江城陪我一起流泪。

  肇事者酒后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失去控制,把边上惜晨的MR2撞翻。据说
惜晨是立即死亡,没有太多痛苦……

  第二天,我开始为惜晨料理后事,那个叫了然的男人来找她,一个很出色的
男人,听到惜晨已经不在了的消息,当时眼泪就落下来。他问我要了一张惜晨的
照片,然后默默地走了。就让他相信惜晨在死前还是爱着他的吧。

  星期天,倪宁来我们家,走的时候还在喃喃地念:“她说她会等我回来的…
…”

  倪宁手中抓着一盒【张清芳十年】与雨水泪水一起滑落。

  水中还有落花,那只开了一季的粉红色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