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静在纽约的时候去算过命。
算命的老先生,据很多朋友介绍说很灵的。那时静正好很迷茫,所谓前途在她眼里如水中月镜中花,没有信心的时候,什么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幻影。
老先生住在法拉盛区,静约好了时间一路摸过去。虽不是有钱人,可是静也住惯了曼哈顿,不惯在法拉盛行走。渐渐有点后悔怎么听信了朋友,跑来这种地方算命。兜了两个圈子终于找到目的地,按了门铃报上姓名大门就开了。老先生住在三楼,楼梯不但阴暗散着霉气,而且陡峭。静在上海有个远房太姨婆,住在下只角的三层阁上,楼梯也是这样子,每一格连一只脚都放不下,非要踮着上楼,不习惯的一定得扶住边上的墙,否则非摔下来不可。
老先生的客厅十分简陋,几件被不同的人用了几十年的家具,把这间屋子分成了饭厅和起居室。静被招呼着在饭桌旁坐下,然后写下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还有时辰。老先生手边有几本书,翻来翻去,翻出了静的生辰八字,然后又是看紫微斗数又是算八卦,还拿了静的手掌研究了半天,加上看静的面相,能想出来的老先生几乎都做了,就差没摸骨了。静在一边等着看老先生能说出什么骗人的行话来。
老先生先说了静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情况,还有静的从前和现在。静听完就知道这次没白来,这老先生还真有点道道。静迫不及待地问:“那么将来呢?”
老先生皱起了眉头,脸上神色忽明忽暗。
将来是这样的:因为八字里有桃花,和别人走桃花运不一样,桃花将伴你一生。运气不错,会很有钱。没有什么小孩,如果能有一个,就应该庆幸。最后将孤独一生,无伴终老。
静听着听着,就觉得心越来越凉。于别人,可能觉得桃花没有什么不好,没有小孩也没有什么大碍,有钱就好了。可是静向往安定的家庭生活,虽然知道自己性格中的弱点。只是弱点而已,不至于得到“孤独一生,无伴终老”的惩罚吧。
静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付了早就说好的一口价一张百元大钞,就起身告辞。
老先生在静的背后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救,你的八字中水和木太多,又是冬天出生,如果能嫁个八字中有足够火的,应该是好姻缘……
静不愿再听下去,不愿意相信那将真是自己的命运,一路逃也似的离开了。
后来静搬到加州,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恋爱,忙着结婚,渐渐有意无意地忘了那次在纽约的算命遭遇。直到结婚五年后的一天,静看着两个儿子在后院玩耍,看着先生在修剪玫瑰,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老先生讲的自己的命。这么突然,静象看到鬼一样被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就觉得自己好笑,算命毕竟是迷信的东西,看现在自己的生活,简直就可以去纽约拆了那老先生的招牌。静结婚的时候根本没有去找人看看先生八字里面有没有“火”,能不能解自己这又冰又木的命,静知道杰是她应该嫁的人,一点也不怀疑。静的桃花在结婚的那天已经收敛起来了,后来钱越来越多,再后来生了两个儿子,想象不出还需要什么,想要的都已经得到,日子应该就会这样美满地过下去,白头偕老几乎伸手可及。
(二)
三十五岁的静看着一点都不显老,甚至还可以说是美丽的。看过几个女人二十八九岁就满脸皱纹,比较之下,静仍然是漂亮的。加上温柔从容的微笑,比二十多岁的女孩又多了女人味。
静说女人靠保养,还有愉快的心情。我说那多亏杰了。
是的,现在我都不得不承认静嫁得好。如果换成静曾经谈过的随便哪一个男人,静都不可能过得象现在这么自在。难怪说起桃花运,静撇撇嘴,谁稀罕,又不是没有过。
静眼中的幸福婚姻就是平和的生活,不要有波折,不要有未知,不需要担心爱情能够有多长久。
(三)
有天中午,我在一家韩国餐馆撞见杰,杰的对面坐着个年轻女孩,两个人有说有笑。我以为那女孩是杰的同事,正要走过去打招呼,杰看见我了,眼神立刻有点不自然。那不自然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立刻是那有名的憨厚笑容。我想我先前是眼花了,我也希望我是眼花了,静是那么幸福。
当天下午我就忘记了这件事,因为从来没有想过要多事地把这个女孩告诉给静知道。
(四)
四月初的时候,有个朋友打电话给我,问我知道不知道静家里出事了。我说出什么事了,大惊小怪的。
事情是这样的。静和杰在太浩湖买了一栋度假屋,不是整个买下来,只是一年买一个星期的那种。静和杰都喜欢滑雪,当初就是在一次滑雪时认识的。四月初的天气不太冷,常常太阳高照,无风无云,雪场每天早上撒上人造雪,静和杰一致认为这是滑雪最好的季节。最初的几年都是静和杰两个人来,后来有孩子了,就很少滑雪了,但他们也会带着孩子们过来度假,让孩子们呼吸一下这里的新鲜空气。或者租一条船出去,或者租两辆自行车,让孩子坐在后面,静和杰一路延着太浩湖山边的自行车道骑几个小时。静说等小孩子稍微再大点,就可以带他们一起去滑雪了。
今年静坐了会计部的经理,手下办事不灵,到了静本来计划好的度假的时候,季度报告不能按时做出来。静只有自己出马,周末要留下来加班。静让杰带着两个孩子先行一步,静准备把报告赶出来,星期一交了差就坐飞机去太浩湖和家人会合。
没想到杰开的英国产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突然爆胎,因为车的重心过高,立刻就翻了车。静的小儿子当场就没气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满脸是眼泪,说不出话来。
杰和大儿子还在抢救,没有脱离危险,听说静在医院守着,两天了,滴水未进。
我深深吸了口气,问了医院的地址就赶过去了。一路上,我不停想,静怎么这么倒霉,静怎么这么命苦。
三个小时后,我赶到了医院看到了静。静整个人已经脱了形,木木地坐在那里,看到我就说,大儿子总算救回来了,应该没事了。我抱住静,没有说什么。静没有哭,只是不住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伺候着静喝水,还没喝两口静就开始吐,咳嗽,等她抬起头,我看到静满脸是泪。静边抽泣边告诉我杰的状况。杰的肺部受伤,里面积了水,动了手术排血水,缝起来,不好,只好又打开。现在好象又在恶化,医生说很可能救不回来了……
(五)
葬礼在一个星期以后,牵着仍然绑着石膏绷带的大儿子,静一身黑色,更加显出她这个星期瘦了有两个圈。我站在静身边,看她一直都没有嚎啕,只是默默地流泪。我轻轻说,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些。静说,没有用的。
(六)
静撑下来了。静本来就是生命力那么强的女人。
几个月以后,我问候她,她说,不撑住怎么办?我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
约静喝茶,静现在是越来越静了。我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好象问什么都不对。
静问我:“你相信命么?”
没等我回答,静就说,我现在开始信了,真的。然后静对我讲了那个算命的故事。
“孤独一身,无伴终老”,真的应验了。
“那时真应该去给杰算一算他八字中是不是有很多火,如果没有,也许不应该嫁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差那么一点点就白头偕老了。”
我说:“至少你也有了这些年的快乐日子。而且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算命先生不是说你运气好?”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其实都不相信静的好运气能好到哪里去。
不晓得为什么又想起那天和杰一起吃饭的年轻女孩,和杰闪烁的眼神。想了想,没有和静说,也许静知道,也许静不知道,也许杰和那女孩子真有什么,也许没有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正静已经相信命里注定的是失去。
一年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是昨天,也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梦。天大地大,有什么可以拥有?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