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明的时候,是盛夏。闷热闷热的,天空很低,时不时有雷阵雨,面筋似的。雨停以后地上从来不会积水,很快就蒸发,没有痕迹。雨刚停时会有一阵子凉快,短暂,一转眼,云又灰灰沉沉地压下来。
明很静,当时在我眼里十分与众不同,边上别的男孩子的聒躁立即成为背景。我其实一直都不太了解明,直到很多年以后,仍然不了解,了解其实不重要。那时候,明是我男朋友的朋友,他们好象是初中同学,在一起玩了很久。后来我的男朋友不再是男朋友,但明还一直是我的朋友。和明曾经开玩笑说,我认识那个男朋友原来就是要认识明。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明开始写信。市内的信贴上四分钱的邮票,过最多两天对方就可以收到。我和明一星期可以写两个来回,那段时间从来不拖欠回信,就是有那么多可以写,现在想想都奇怪。等信和写信一样成为生活的一部份。那时学校门口有个玻璃橱窗,专门放寄给学生的信件。平时橱窗上锁,我们就会站在橱窗前一排一排看下去,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如果有,就要掩饰脸上兴奋的神情,然后很严肃地走到传达室,问传达室的老伯伯要开橱窗的钥匙。拿了信,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定拆得整整齐齐。整齐的标准是,不注意的话看不出这信是拆过的,绝对不会象现在拆帐单那样,拆完信封象被狗咬过。
信会仔细看多遍,上课走神时还可以回味,然后打回信的腹稿。也许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写字,喜欢把信的内容写得暧昧,然后可以想象对方读信时的想法。有时在对方的信里看到同样暧昧的回答,就忍不住会心地笑出来。原来我们都是那样享受这样的文字游戏。
明很聪明,也很狡猾,从来不会在文字游戏中落下风,也不会给我抓到什么把柄。我因为找不到他的破绽而愉快地遗憾着,他因为没有破绽,在我眼里愈加神秘而且魅力倍增。
我和明常常在星期六下午见面,怕被老师和同学看到,我叫明在学校附近的普西金铜像那里等我。常常出了校门,会发现停在校门口的自行车的车把上夹着一朵小花,开始觉得奇怪,不知道花是谁放的,几次以后就知道是明,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我从来没有问过明,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喜欢不喜欢。有时两个人一路骑着自行车,花瓣一片一片迎风而落,感觉有些伤感,但我们都不会说什么,生怕说了什么,感觉就不一样了。最多只有笑一笑,说说天气。有次明终于说,好象见了面,很多话就不好说了。明微笑着,那微笑于我,仍然是神秘的。我没有回答,也是笑,心里是愉快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想过我和明究竟是什么关系,太愉快了,是什么关系都无所谓,我想。那是秋天,上海的秋天很短,是上海一年里唯一的好天气,能够看到一望无际的蓝天。
天渐渐转凉,大家都忙,我只和明保持着联系。明说要参加学校运动会的短跑接力,我说短跑太没形象,整张脸都会扭曲。过两天,明告诉我,接力赛赢了,学校校刊上登了他的照片,果真张脸都变了样子,后悔没信我的,这下没有女孩子喜欢了。明又约我去看他踢足球,我说看不出你这么厉害,他说他守门,不厉害。看明守门,我才知道守门多辛苦,平时在电视上,就看到守门员如何轻盈地扑球,看不到扑的结果是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站在球门后,那声音就砸在我心上,让我看不下去。明轻描淡写说,不要紧,摔惯了。
后来冬天真的来了,我和明一起去看《喜宝》。是我坚持要看,因为想看看电影和原著差了多少。看完出来,我就说失望。那夜很凉,骑着自行车回家,明坚持送我,根本不顺路。我说就送到中间的一点吧,然后各自回家。好象是在中山路的某一座桥上,风很大,可是丝毫不觉得冷。虽然呵气成霜,但却希望那一刻可以永远。明问我,冷么?我说不觉得。明就过来抓我的手,碰到明的手,我才知道我自己的手象冰一样。明的手大而温暖,我的脸立刻热起来。明看见了,没有放手,还只是笑笑。十年多过去了,回想起来,当时是很享受那种暧昧的感觉的。
我和明也就那么一握,再也没有更近过。
又到了夏天的时候,明和我的女朋友们也都熟了。明有次对我说,他喜欢琴。仍然记得,那天我穿着双白皮凉鞋,明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发现白色的鞋子上面有一层灰,很想伸手去擦,又不能够,心就烦起来。我若无其事地说,琴很好人。
后来就知道琴和明也写起信来。琴人漂亮,字也写得好看。我能想象明对琴的感觉,说一点不吃醋是假的。不过我不能说什么,我凭什么不满呢?明从来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
后来明介绍他的另外一个朋友君给我认识,说君可以和我写信。我心里气着,面上笑着说,明你就这样把我推销出去了。
君高高瘦瘦,笑起来秀气地象女孩子。我暗暗骂明,有没有搞错!君约我出去看电影,我告诉明,说这下你得逞了,我被推销出去了。明说,就知道这坏小子没存好心,这么快就约你去看电影,告诉他我要和他决斗。
那次以后,明和我之间来往又开始频繁,似乎琴和君都不曾存在过。现在想想,当初可能彼此都在有意无意试探对方。当初觉得那样的反应再自然不过了。
没多久,我就出国了。告诉明我要走的时候又是盛夏。那天我穿白色衬衫,黑色裤子,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大辫子,太阳很烈,我只觉得累,眼睛都眯起来。明听着听着就转过头去,眼里隐约有泪光。我心里有再多的不舍得,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明好象生气的样子,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他是最晚知道的一个人。我心里有委屈,想说这又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不过我没有说。和明应该什么都不用说也可以互相明白,这么久了,应该有这样的默契的。那一刻,惊觉其实默契不需要了解,因为到最后我都是不了解明的。
我到美国,明也离开了上海,回到老家海南岛发展。发展什么,我没有再问。
当身边的朋友叫嚣着说想要一点点感情生活,我就会想到当初和明走在一起的日子。或者只有在那样如白纸一样的青春的时候,才能够那样享受感情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