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也开始写字,不可思议。这是个长长的冬天,明说:“何以解忧,唯有写字。”虽然是玩笑,我多少有点当真。他说:“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当‘作家’。”
当然就有这样的人,一拿起笔就让人侧目,根本没有公平可言。
我自然要努力,一边心里酸酸地嫉妒他一开始就能大红大紫,一边安慰自己明不可能赶上自己,因为他的文字是用来解忧的。
解忧?我想到以前的同事珠,想到她,我的忧就不值一提了。
珠是实验室里的技术员,那个暑假,她每天和我讲话没有八小时也有四小时。实验很枯燥,珠在那里诉说她的生平,我听得津津有味,时间便过得快一点。
后来才知道,她的故事对每个人都讲了无数次,我是新来的,能这样对她的故事表示出惊讶同情以及兴趣,对她来讲太难得了。
珠结过两次婚,离过两次婚,年纪看不出来,我也不好意思问,只知道她有很多孙儿。有天她不舒服,没有化装就来上班,把我吓了一跳。她看出来,说:“我不化妆不能看,所以和男朋友约会,晚上睡觉我都不卸妆。”
珠的男朋友一直在换,搞不清楚现在是哪个,反正都是三四十岁的意大利种男人,因为她说只有那种男人才吸引她。我心里嘀咕,三四十岁的男人喜欢你什么呢?珠很神秘地说下去:“我技术很好。”这种事情谁知道呢,就象没有男人说自己技术不好,可是不是说说就能算数的。我不以为然,珠看我不信的样子马上解释说:“我可以让人给我证明。”我害怕,立即说:“我没有不信。”
珠听说我没有男朋友,就要把她的小儿子介绍给我,说我很甜,她的小儿子也很甜,一定配。没等我说话就把她小儿子的照片给我看,一个留着长头发和小胡子的男孩子。我不敢皱眉,只好问,他几岁在做什么。珠说他二十岁,高中以后就没有再上学,现在在学做木匠。很有意思,我只好说。她又说要撮合我们见面,就明天好了。没有办法,我把爸妈抬出来:“我爸妈不会让我和白人在一起。”珠很懊恼,终于不再提她的小儿子。
珠每天说她需要减肥,说她以前多么娇小玲珑有前有后,我听得烦就叫她给我看她以前的照片。有天她真的带来一叠,我一张一张翻过去,真的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标准洋娃娃。今天的珠双眼浑浊满脸皱纹身材变型,可是喜欢带假睫毛,搽厚厚的粉,穿紧身牛仔裤。她常常会告诉我前晚出去约会的细节,从人家如何和她搭话到今天早上去哪里吃早餐。
“男人很好,女人没有男人不行。”珠总是这样说,而且己所欲,一定要施于人,问我没有男人怎么可以。
我说:“有男人的时候是一种生活方式,没有男人的时候就换一种生活方式,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可是,你没有需要吗?”珠压低声音追问。
我不习惯和人谈论这些话题,尤其又是面对珠这样一个和我父亲同岁的美国女人。“不想就没有了。”我没有撒谎,谁说过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珠想来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大概觉得我无趣,或者因为我是中国人,和她不一样,有点讪讪的。过了几分钟又回过头来问我:“如果有一天你有需要的时候,又临时找不到男人,可以试试看震动器,很好用的。”
我骇笑,说不出话来。
这以后珠更把我当成无话不谈的密友。比如说她和她以前开大卡车的丈夫如何疯狂地相爱,比如她的第二个丈夫如何帅气。说起男人,珠总是眯起眼睛,整张脸都温柔起来,连皱纹都不那么刺眼了。反反复复都是好话,越说我越奇怪她和他们如何会离婚。那时候我已经学乖,只让她说,不问她问题,也尽量不作评价。
后来陆陆续续知道,珠的第一个老公在她生第二个小孩的时候,开着卡车跑长途和另一个女人好了。珠那时候气不过,带着两个孩子就离婚了。儿子八岁的时候,珠再嫁,珠没有提及那个男人的职业,只说到后来欠了人家很多钱,珠卖了房子也没还清那些钱。后来只好又离婚,可是珠的信用记录也从此再没翻身。珠常常在发薪水前几天连买午餐的钱也没有,有天大家说要去对面的麦当劳,她把所有口袋皮夹搜遍都凑不出三块,抬起头很遗憾地说:“算了你们去吧,我等下去楼下餐厅买个面包就好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同情她,想帮她也不知道能帮什么,暗暗后悔自己对她爱理不理的态度。有天看她心情不好,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的车子坏了,修的话要一千块,她说她把车子卖了都没有那么多钱。我说那不如换一辆新一点的,冬天下雪的时候会比较安全。可是她没钱没有信用没有办法,她说,再说了。下午下班前她跑去人事科,出来的时候脸色好看很多,对我说人事科的负责人答应帮她一起签名贷款买车子,不过条件是如果她不按时还银行钱,会从她薪水里扣。我松口气,问题暂时解决了。
再细想想,就奇怪珠的儿女怎么都不帮她,任她这样走头无路。
珠告诉我,他的大儿子没有用,钱没有老婆赚的多,什么事都听老婆的。每每说起她媳妇,珠就恨,说那女人没心没肺,不让她见孙子,还在孙子面前说她坏话。二女儿更让人伤心,前夫和黑社会有点关系,进了监狱就没有再出来。二女儿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经人介绍去做应招按摩,然后就倒贴给个黑鬼。两个外孙女跟奶奶住了,实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二女儿后来也被抓进去,好象是涉及卖淫,和黑鬼的私生子就跟了珠。
那小男孩子在后来公司的野餐会上我见过,很懂事,管珠叫妈。珠悄悄和我说,没有办法,小孩子跟进跟出,要是叫她外婆她就不用出去混了。我帮他们两个拿了饮料,坐在树荫下逗小孩子说话。珠坐在一边笑,她的头发特别卷过,脸上的妆也比平日精致,穿着白色短裤黑色衬衫,我想一定会有人信跟着她的小孩是她的儿子,我也真的希望有人信。
我劝珠好好找个负责任的男人再嫁,不要管人家长得帅不帅,不要在乎人家是不是意大利种,只要有点固定资产,可以好好过日子就好了。珠说:“可是我不爱那个人怎么可以和那个人结婚?”
我听了以后很想抓起她,摇醒她。可是我没有,我知道一个人对爱的“执着”不是被人摇一摇就可以醒过来的。珠经历了那么多事还能对爱存有幻想,我不得不佩服。
后来珠又迷上了900电话,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女人打不要钱的,而且很好玩,问我要不要试试看。珠在那里认识了些各式各样的男人,她好象很快乐,可是我暗暗替她担心。
暑假结束我回来加州,她留电话给我,叫我和她保持联络。我不知道怎么有点心虚,借口说回来加州就要搬家,电话会换,到时候再给她。当然后来我没有和珠再联络,虽然常常想起她。
珠的生活对我来讲,毫无希望,毫无出路。我如果是她,我想我宁可死掉算了。
何以解忧,唯有写字?开玩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