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强打着精神调了调后视镜,然后把汽车钥匙插进一个
小洞里。这个位置平时都是老公的专座儿,我一坐上去就紧张,一紧张肚子又咕
咕地叫唤,在过去的半小时里,我已经去过三趟卫生间了,心里有数,不过是那
一小撮没见过世面的小肚小肠在瞎忙,根本没有情况。出门儿之前,我还仔细查
了一下皇历,今天是黄道吉日,上书:“忌:嫁娶、开市。宜:出行、沐浴、栽
种。”
“你把钥匙往哪儿插?”老公此时就坐在我平时常坐的位置上冷冷地发问。
“噢,对不起!”我把钥匙插到吸烟点火时用的那个洞里了。自从老公戒烟
以后,点烟的家伙便不知去向,留下一个空洞像陷阱。宛如这辆车,也是一个陷
阱,我一坐上去就成了迷路的孩子,常常不知道家在何方。不明白为什么,一直
都很怕会转的轱辘,以前骑自行车怕两个轱辘,现在开车怕四个轱辘。两条腿走
路多稳当?随时可以停下来四处瞅瞅,辨一辨东南西北。轱辘一转,就失去了方
向,半路上又不能想停车就停车。我吸了口气,定定神儿,踩着油门儿发动了车
子。“轰”地一声,把坐在右边的老公吓了一跳。
“我说过多少遍了,发动车子不用使劲踩油门儿。”老公皱着眉头,对我脚
下的功夫相当不满。记得十年前考驾照时,我这么一发动车子也把考官吓一大跳。
“使劲踩踩一会儿跑得快。”我也不乐意了,这不是找碴么?一大早就上火。
瞧着平时挺对眼儿的夫妻,怎么一上车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老
婆,踩油门儿!”“老婆,踩刹车!”一路上老公不停地喊口令,好像全世界只
有他一个人懂得开车,并且叫施令。他在那边又是喊又是跺脚,我在这边心慌意
乱,油门、刹车来回练。你说你喊就喊贝,跺脚干嘛呢?瞎忙!油门、刹车不都
在我的脚下么?
“老婆,你看看,上坡你开二十迈,一下坡就冲过六十迈,你瞧瞧速度表!
”“我的目标是正前方,一心不可二用。”我的态度无比端正。“难道你对车子
的速度就没有一点儿感觉吗?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迟钝的人!”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太伤人自尊心了!夫妻真的不能教开车,一教就开始琢磨离婚的事儿。刚来美
国时,我们几对留学生夫妇都是互相借老公学会开车的。别人的老公比较客气,
尽管心里直骂“白痴”,脸上还是堆满笑容。不过,话也得说回来,这新泽西的
路也特不地道,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成心跟人家的夫妻感情过不去。
“这趟路从头到尾,已经陪你走两遍了,明天就要去纽约上班,今天得你自
己拿主意,好好开,不要再问我......,问了我也不说。”老公一眨眼儿又变成
了黑脸包公。我双手紧握方向盘,目不斜视,摇摇晃晃地冒着白花花的阳光向前
挺进。在美国,开车是代步,不会开车就等于没有腿走路。多年来,由于自己的
“腿”老迷路,我一直都在借别人的“腿”走路。考到的驾照,唯一的用处只被
当作身份证。在德州,上下班乘公车很方便,周末老公开车购物,倾巢出动也其
乐融融,所以,我不开车并不觉得不方便。到了新州,根本没见到公车的影子,
要去纽约下城医院,只有一条路走,自己开车。
“老婆,生气了?”老公看我一路开车闷声不响又不放心了,好言好语对我
说:“我的严格要求都是为了你好,这些年没有下狠心逼你开车是我害了你。”
“哦不,老公,快别这么说。”我赶紧安慰他:“要说害,也是我自愿受害
的。”
汉高祖刘邦乃奉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之辈的佼佼者,当他与项羽各展长
才,逐鹿中原之际,虽然败绩累累,却能迅速成功地逃窜,还获得诸侯的庇护,
重整军备,卷土重来。最后击溃豪气盖世的项羽,成了雄霸天下的西汉开国君主
。这十来年,为了不开车,我也是走为上计,举目四顾,纵横美利坚,这么久仍
坚持不开车的能有几人?当年我拿的是H-1工作签证,不必读书。老公则一天到晚
忙,特别是晚上,我常常空闺独守,寂寞难耐。
“老公,咱们养只狗狗吧,太冷清了。”我说。
“你是闲得慌唷,养狗?养狗不如养儿子。”老公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就开
始养儿子。有孕在身以后我更是有持无恐:“老公,孕妇不宜开车,会动胎气的
。”果然,老公没有再提让我开车的事了。好久以后,等他再记起来得练练我的
车技时,我又及时怀上了老二。
老朋友见面,女的总是问我:“现在还是不开车?你老公对你真好!”男的
多数会说:“你还不开车?你老公受得了你?男人在外面挣钱已经不容易了,还
要买菜逛店......,算了算了,反正我不是你老公,懒得理你。”有时,我也觉
得自己不开车有点伤天害理,就回家问老公:“你娶了我是不是觉得特后悔?”
他没有回答。我有点害怕,赶紧补充说明:“老公,我也就是不会开车而已,其
他方面并不比别人差嘛。”老公说:“其实不开车也有好处,你和我生气,最远
也就跑到卫生间抹眼泪。”“是这话!可不是么?”我一听,可来劲儿了,差点
儿欢呼:“老公,你真的很有觉悟哦!人家的老婆一生气可会跑了,是不是?这
四个轱辘一出去,你上哪儿找啊?听说还有出国的呢。”
这一趟纽约之行大约要花两个多小时,从家里开车到火车站要二十多分钟,
转两次火车到世界贸易中心要一个半小时,然后再从世界贸易中心步行到纽约下
城医院。今天有轱辘的反而运作正常,问题竟出在平时挺争气的两条腿上。出了
世贸中心大夏,转两条街我就迷路了,频频回头对老公察言观色,他故意东张西
望,无所事事,我走他跟,我停他也停。
“老公,我忘了怎么走啦,你到前边带路吧。”我好脾气地对他说。
“明天我不在你身边,再忘了路,问谁去?”他问我。我不吱声儿,心里却
说,问别人贝,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路在嘴里嘛。在我迷路的街口有一个糖炒花
生的摊子,香味撩人。我对老公说,给我买一包。于是,我一边吃糖炒花生,一
边跟着他走,到了医院大门口,一包花生正好吃完。
他说:“走路时一定要记住路名和建设物的方位,不是只顾着看橱窗和路边
儿的小摊儿。以后每次到那儿你就给自己买一包糖炒花生,边走边吃,如果吃完
了还没有看到医院大门,就说明走错了,照着炒花生的香味嗅回去,再买一包重
头走起。”
我问:“那,现在呢?”
“再走一遍如何?这次我真的不说话,你走错路我也不管了。”老公心肠很
硬地告诉我,然后把我带回到世贸中心。我只好从头来过,走了两条街,在拐角
处买了一包糖炒花生,边吃边走,老公一直跟在我的后面不作声。等我吃完了那
包花生,发现自己不在医院门口,而是站在一家书店的橱窗下。“不好,又走错
啦!”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回头看老公,他忽然咧嘴哈哈大笑起来:“我老婆真
是不识人间烟火哪!”我只好陪笑:“哪儿的话,你老婆不是还能吃糖炒花生么
?呵呵。”
来来往往的纽约客,频频回头,狐疑地瞥瞥这一对儿言行怪异,笑作一团的
新州客。
(8-25-00,Randolph,NJ)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