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这是崔颢的《长
干曲》。崔颢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黄鹤楼》一诗名扬
天下,就连诗仙李白也对此赞叹不已。崔颢年少时便有诗名在外,不过,却被人
评为“轻薄”。大概是因为他年少轻狂又没有足够的生活体验,难免强说愁。后
来,他到了塞上,诗中描绘的军旅生活就相当苍凉遒劲,诗风骤变。
《长干曲》是崔颢漫游长江中下游一带时,写了富有民歌风味的系列诗中的
一首小诗。系列中还有一首是男方回女子的诗也很美:“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
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在空茫的江上行船难免孤寂,就近探问一声同
样停船的人家,说不定还是同乡呢。异乡人思乡的情绪和祈盼邂逅同乡人的心意
,亦如滔滔江水,缠绵不绝。有时,我们也会遇到这样一幅耐人寻味的人生场景。
周末,在一家中国超级市场,我一面和老公用家乡(福州)话聊天儿,一面从
货架上取食品。忽然,边上有人用福州话问:“你们也是福州人?”扭头一瞧,
是个黑壮的中年男人,我点头。
“看新闻了吧?这次又死了五十八个。”他又脸黑黑地问。我知道他是指前
一段时间,五十八名偷渡客惨死英吉利海峡的事儿,心中一窒,答不上话儿。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都安顿好了吧?”中年同乡好像在关怀自己的兄弟
姐妹。
“我们来很久了,十一年。”老公诚实地回答。
“我来五年,老婆孩子都还在家乡......。你们那么早来的,得绕一大圈才
到这儿的吧?”他同情的目光非常温暖。以前在其他州很少碰到福州人,来了这
里,听到乡音特别亲切。虽然不一定会“他乡遇同乡,两眼泪汪汪。”可没事总
喜欢攀谈几句。人在海外还能用老家的话拉家常,容易么?水流源归海,月落不
离天。人生得意无南北,故乡却只一个。不过,用乡音这么一套近乎,几乎所有
的老乡都认定我们也是偷渡客了。一来二去,日子多了渐渐地,我也觉得和“偷
渡”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每次有偷渡客惨死的消息,都有难言的心痛。
“不过还好啦,我们至少都还活着。每月可以寄钱回去,家里过得不比别人
差。”他的语气里有对五十八位死者的同情,也有对自己际遇的安慰,脸上是一
种认命又笃定的神色。说完,他朝我们摇摇粗糙的大手,又利索地把包装箱里的
货品摆上货架。
说到偷渡,我也有一段“偷渡”的惨痛经历。九五年,在来美六年后第一次
回乡省亲,一家四口高高兴兴把家还。在旧金山出关,上了新加坡飞往香港的航
班。两个儿子五岁,两岁,调皮得像一对野猴子。等到他们精疲力尽入了梦乡,
我和先生才能喘一口气。就在这时,先生发现放在我的手提包中的护照、绿卡以
及香港到福州的机票不翼而飞。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快报告空姐,空姐又报告给
机长。然后他们回话说,现在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到处帮你找找,希望小偷儿要
的是钱,把不要的护照和机票扔进卫生间垃圾筒。还要飞七个多小时才能到香港
,到香港后我们还会清理机舱,也许能找到。可惜,这个也许就再也没有也许了。
一进香港海关,我们四个人因为没有身份证明立刻就被隔离了。幸好先生在
临上飞机前把护照、绿卡统统复印了,就是怕碰到丢失、被窃这档事儿,果然恶
运降临。在香港海关,一群警察围着帮我们找护照,征得我们的同意,他们也打
开了托运的四大箱行李。我明白他们试图找出可疑物证,你说护照、绿卡不见了,
谁相信你啊?也许你本来就没有。这福建人也是天下一大怪,尽干偷渡这种挺而
走险的绝活儿,有从福建偷渡到美国的,也有从美国偷渡到福建的,真是有病。
四大箱行李被翻个底朝天儿。除了各种礼物、俩大人俩小孩的换洗衣服,就
是先生的博士证书和我的几本医书。当年,先生和朋友合开了一家高科技产品公
司,产品开发出来了,要上市得先办入网证才能进入产品销售网,博士证书是人
家要检查的项目之一。我那时为了要考医生执照,总习惯随身带着几本大部头英
文医书,见缝插针地读几页。大概就是因为这两样物证,海关警察相信了我们先
前的陈述,没有立即将我们押出境送回美国。他们决定给我们一天时间到香港的
中国领事馆和美国领事馆把护照给补了就放行,但要有香港居民的保释。这不难,
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在港定居近二十年了,他现在就在海关外边儿等着呢。
叔叔一家一见我们,除了紧紧拥抱就剩下这些话:“唉,你们这两个书呆子
啊!护照要贴身绑在肚子上才安全。职业扒手就是要你们的护照和绿卡,一转手
就天价卖给等着这些东西偷渡的人。”临走前是有朋友告诉我们要把护照贴身绑
在肚子上来着,先生还试了一下,觉得像妊娠五个月的妇女,不干。我那腰,要
是绑上四本护照,那还是腰么?我也不干。不过,自从丢过护照,后来每次出国,
先生都老老实实地把一家人的护照绑在肚子上了,那怕看起来像妊娠八个月。
婶婶和堂妹帮我们看着孩子,叔叔和堂弟随我们到处奔走。香港人多数不会
说国语,我们又不会广东话。一路上要不是叔叔和堂弟,我们可遭罪啦。我们先
去美国领事馆,排队、说故事、出示护照绿卡复印件、查计算机档案、拍照,两
个小时,把孩子的两本美国护照和我们的临时绿卡办出来了。到了中国领事馆,
办事人员说:“要补护照,得在香港当地登三天报纸报失,然后再等六个月就可
以补到了。”先生一听就急了:“六个月?我们只有大半天的时间了啊,补不到
护照的话,我们今晚就得被送回美国。行行好,你们没有特例特别处理?”对方
很不屑:“我们一贯都是这样办事的,特例?每天丢护照的人海了去了。你们算
什么特例?”先生脸色一变,我赶紧把他拉到身后,并对办事人员好言好语:“
实在对不起!护照不见了是我们的错,可是帮帮我们吧,都到了国门儿了......
。”那位办事人员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的话:“好了,好了,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站一边儿去,没看见我正忙着?后面排着长队呢。”先生还想说什么,我连忙
把他推到一边儿去,看他进出气都粗了还会有好话儿么?错在我们自己,怪不得
别人啊,认了罢。
回到美国,我和先生躲在家里好几天不敢出去见朋友。人家一定好奇,不是
要了三十天的假么?怎么三天就回来了?先生自嘲,咱们这次可长名气了,花了
近四千块美元做香港一日游。我说,说不定我们的护照和绿卡还真的帮到别人实
现美国梦呢。成为美国公民的那天,我和先生手里捏着公民纸,走在路上感觉发
虚。我好久不说话。先生说,至少,以后要是护照不见了,两小时可以补出来,
不要等六个月,对不对?
最近我在纽约下城医院妇产科当助手,前几天一个产妇子宫口开全两个小时
了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一屋子的人都在One、Two、Three不停地呐喊加油。一般
宫口开全超过两小时还没分娩的,就要考虑用胎吸或者产钳。因为这种情况不是
产妇宫缩乏力,就是胎头位置不太好。本来我不想进屋的,那天医生、护士、实
习医生、实习护士等已占去了好多空间。可是我听到产妇用福州话断断续续地说:
“我快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再也忍不住了。我看到产妇苍白而疲惫,产妇
的丈夫脸色铁青,摇摇欲坠,马上要休克的样子。为了不影响大家,我悄悄地用
福州话对他说:“怕血的话不要看好了,到沙发上去休息一下,让我来握住你妻
子的手。”他一边对我说谢谢,一边贴近妻子:“听到了么?她是我们的同乡!
这下可好了。”
纽约下城医院紧邻唐人街,大约步行五、六分钟就到了。所以,来这家医院
就诊的病人百分八十是中国人,而这些中国人中,有半数是福建人。偷渡来的福
建人,多数是福州郊区乡县来的,没有读过多少书,别说英语,就是国语都说得
不太灵光。大家都知道,人在他乡,言语不通,病痛时就更显得软弱无助。我对
产妇说:“用力的时候闭紧嘴,使劲使在下腹,不是脖子。就差一点点了,坚持
一下你就可以见到孩子,当妈妈啦!”没多久,她就产下一个小壮丁,夫妻俩说
不出话,抱头哭了起来。平静以后,产妇的先生对我说:“谢谢你,我不是怕血,
是怕失去妻儿,你看到刚才她虚弱的样子了。你一口地道的福州话让我们觉得有
了依靠,就像见了家乡的亲人。”小夫妻俩都只有二十出头,偷渡出来的,小同
乡在他乡相识、相恋、结婚、生子,身边没有其他亲人。
每天早晨在妇产科的婴儿室里,都可以看到一位忙碌的亚裔儿科医生在给新
生儿做体检。我在急诊室时,也常瞧见她来给小儿科的急诊病人看病,交谈中得
知她是台湾大学医学院医学系毕业的,考到医生执照,做完了三年小儿科住院医,
现在是主治医生。我问她:“当儿科医生好忙啊,没看到你闲着的时候。”她说:
“是啦,在其他医院会好一些,不过,我就喜欢下城医院,多数是中国人,给自
己的同胞做事特别开心,感觉很不一样哦。”我楞住了,直勾勾地盯住她,这句
话说得多么明了,坦白?其实我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就是没敢说出口。来美
后十来年一直在医学院里工作,周围几乎都是老美,已经习惯了一碗水端平,尽
量不让老美同事觉得咱们老中爱老中,偏心或“种族歧视”。就是在楼道里偶遇
一张东方人的面孔,停步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也不敢太粗声大气。
“给自己的同胞做事特别开心,感觉很不一样哦。”真的感觉很不一样!就
像小时候对可心的玩儿伴悄悄地勾勾手指,挤挤眼睛,然后小声说:“我们是一
国的!”
(8-19-00,Randolph,NJ)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