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待的第一个地方是New Hampshire(新罕布什尔)的一个小镇,叫Hanov
er,那是个古朴的大学镇,八所常春藤联校之一Dartmouth college就座落在这个
小镇里。那时,先生在Dartmouth college拿计算机博士学位,我在医学院做科研。
那一带的冬季很长,一年中有六个月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是冬天滑雪的好去
处。不过,那里闻名的不止是滑雪场,秋天的红叶更引人入胜,各地的游客总在
十月涌现。奥斯卡获奖影片《金色池塘》(Golden pond)就是在那附近拍摄的。
那真的叫金秋啊,美得让人屏息。尤其像我这样来自四季如春的南方故乡,
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什么是一叶知秋,为什么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刚来美东的
第一个秋季,整个人被包围在一团金色的雾中,如梦如幻。踩在落叶上,人在画
中走。早晨一睁眼,印入眼帘的便是窗外的红叶,叶子的颜色每天都不一样呵。
当时工作的实验室里人很多,白天做实验无论是仪器还是药品都得轮着用,
极浪费时间。我就晚间去,反正住得近,夜里做实验既安静效率又高。我的住处
与实验室的距离步行只要十来分钟,刚好是一口池塘的两头。一个周五月圆的晚
上,做完实验已是凌晨,我漫步在池塘边的小径上,阳光初显,月华未敛,池塘
四周的树影错落有致。雾气飘渺,如诗如画。那些叶片,浅黄,深黄,鲜红,暗
红,纷纷漂浮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轻风拂过,宛若片片轻舟逍遥自在,任意东
西。忽然,鱼儿噗地吐一口很大的气泡,吓人一跳。正看得入迷,身后传来一声
问候。
“早晨好!很美是不是?”一个老美提着渔杆走过来,脸上笑容灿烂,似早
醒的阳光。
“早晨好!你来得正巧,我看到有鱼儿醒了。”我开心地打趣。
“噢,我知道,它们刚才打电话给我了。”老人家的目光狡黠,银发似月色,
也像池塘边一排排挺拔的白桦树。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这样的情形让我想起许多年以前,也是一个月夜,
初夏的故乡。高三的我被埋在层层叠叠的书本里,几乎透不过气来,长嘘短叹偶
而一抬头,窗口正含着那轮皎月。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心,不由地动了一
下,书就读不进去了,于是猫腰偷偷溜出书房。家的后院连着一口美丽的荷塘,
月色中,荷塘的景致浓淡得宜,犹如一幅出手不凡巨大的水墨画。荷塘的左边是
一片高高低低芭蕉树,右边是密密匝匝的甘蔗林,对面是一处军队的营房,夜里
有流动的岗哨巡逻。荷塘里含苞待放的荷花,在月光中娴静优雅婷婷玉立,仿佛
是一位羞怯的少女。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儿,钻石般晶莹剔透。水中的浮月和那天
上挂的那轮流一样妖娆,我走月徘徊。轻风里,有馥郁的暗香流动,沁人心脾。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我沿着塘边蜿蜒的小路走走停停望望想想,进入浑然
忘我的境界。
朦胧之间,感觉有条黑影在身后闪动。开始以为是芭蕉树影的晃动,风摇芭
蕉叶沙沙作响疑为脚步声。后来重复次数多了,并且那人影越逼越近,确定是一
个男人的身影在左右出没,心里直呼不妙,顿时我的脑袋轰地就炸了,怎么办?
遇到歹徒了!跑吧?路太远,不行!体育课短跑都是补考才及格的,铁定跑不过
男人。看看双脚,秀花软底拖鞋,吐血!如果是高跟皮鞋的话还能凑合防身。唯
一的出路就是潜水逃亡了,如果心慌手脚软游不动的话,还有一池的荷叶浮萍作
掩护,多少还有点生机,但愿他是只旱鸭子!主意一定,我闭眼纵身照水里一跃
,没有听到“噗咚”声,耳边却响起一声断喝:“年纪轻轻为何想不开?”然后
发现腰部被紧紧箍住。
想不开?我定定神儿回头问:“谁想不开?”
“你,不是要投水自尽?”他口吻严肃,是一位夜巡的战士,军装笔挺,一
张娃娃脸稚气未脱。
“是要投水逃跑,我以为你是歹徒。”我忍住笑,他赶紧放手。
“对不起!对不起!”他摘下帽子,使劲搔着头皮:“你这么晚了出来,一
会儿瞧瞧天,一会儿望望水,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我以为你要轻生。”轻生?唉,
也不是从没想过要轻生。不过因为会游泳,所以一直都没把投水列入轻生的方案
里。五,六岁时随父母下放,平时被周围的孩子们欺负也就罢了,遇到父母心情
不好时还得遭苛责,很是抑郁。每次我都会想,什么时候才长大呀?当小孩好倒
楣哦,老是受气,死掉算了。说来奇怪,就这样盼着长大,长大以后就不再想死
了,不但不想死,还老想救活别人,就像这位年轻的战士。
那晚,他固执地送我直到家门口,楞了片刻仍然不放心,迟迟疑疑地问:“
刚才真的不是想不开?以后晚了别出门,不安全。”
“我是赏月呢!”说着我忍不住又问:“告诉我实话,你会不会游泳?”
“不会。”他反问:“为什么要知道我会不会游泳?”
“因为我想知道如果你是歹徒,今晚我的胜算会有多大。”说完我才放心地
大笑起来。笑完后又说:“不会游泳还想救人?如果下水,今晚我倒会成了你的
救命恩人的。”这下,他也开怀地大笑起来:“所以我才在你下水之前下手啊。
”
后来读医大,救死扶伤的意念更深而入髓。每次乘火车什么的,我都希望广
播员焦急地喊:“车上有病人,请医护人员赶快到乘务室来。”那就等于在喊我
呢。可惜,不知是我出门的机会不够多,还是国民健康状况无比优良,我一次都
没碰到这样可以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在医大读书的那些年,每次放寒暑假后返校,
同学们一边围坐着分享大家带来的零食,一边汇报假期间做过什么治病救人的好
事儿。
一次,一位爱写诗的高个儿男生对大家说:“那夜,月色很美,我在河边散
步,好多平时想不到的意象都跑到脑袋瓜里来。忽然,我看到河里浮着一团白色
的东西,那东西的一边还有长长黑色的带子在漂。定睛一看,黑色的带子是长辫
子。不好,有人落水......。”一听说有险情,这下大夥都来劲儿了,七嘴八舌。
“真是人?”
“是,很年轻的女孩儿。”
“救活了吗?”
“没有......。”
“你花了多长时间?”
“两三个小时。”
“都是按标准的步骤?”我盯住他哀伤的眼睛问。
“嗯,清除口鼻堵塞物、胸外按摩、口对口呼吸......。”他婉惜地说:“
发现得太晚了,落水的时候要是有人在她身边多好呵!”
(5-5-99初稿,7-26-00二稿,Randolph,NJ)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