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的李密在给晋武帝司马炎的《陈情表》中形容他的九十六岁祖母是“日
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天增岁月人增寿,当人们度过青春
与壮盛之年,进入老年时期后,就会出现一些与青壮年时代不同的情态特徵。南
宋周必大的《二老堂诗话》里曾转引了郭祥正对老年人的一些情态特徵的描绘,
非常生动:“不记近事记远事,不能近视能远视,哭无泪笑有泪,夜不睡日睡,
不肯坐多好行,不肯食软要食硬,儿子不惜惜孙子,大事不问碎事絮,少饮酒多
饮茶,暖不出寒即出。”
正如拥有青春一样,每个人都会有一段黄昏夕阳的光景。人们爱说,幸福的
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却不相同。我想说,青春都很相似,晚景也各有不同。昨天
,纽约下城医院的急诊室(ER)来了一位九十六岁高烧昏迷的女病人。她白发稀疏
,虽然大部份的脸被透明的氧气罩盖住,但仍可以看出她的面部表情平静安然,
仿佛在说:“你们看着办吧,现在我已无力支配自己的生命了。得之我幸,不得
我命。”测体温,量血压,抽血,上点滴,导尿,心电监视......。任你摆布,
病人无条件地配合,因为她已经没有知觉了。每当面对这样的病人时,我都很伤
感,生命有时很无奈。
苏东坡感叹人间无常:“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老子说:“
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因为我们有了这个血肉之躯,老病死是生而不可幸免的
折磨。女病人的儿子是一位六十开外的中餐馆老板,他对我说:“店里很忙,母
亲住在老人院。因为医疗改革,老人家病情一稳定就被送回老人院,不然保险公
司不给付钱,只有老人院里的医生不能处理了才送急诊。这个月进出ER已经三次
了,就怕哪天万一送晚了......我父亲已过世,只剩下母亲了。”他是个孝顺的
儿子,一接到老人院的通知就赶到ER,神情焦灼满头大汗。那时,他的母亲还没
有到达,整个抢救过程他一直不离左右。
我对他说:“你母亲醒来的时候,一眼就能可以看得到你,她会很开心。”
“不会的,”他说:“她早就不认得我了,谁也不记得,我母亲患老年痴呆
症已经好多年。”哦,老年痴呆症!
老年痴呆症对病人家属来说是一场恶梦,一个不幸。可是,对于患者来说,
塞翁失忆,焉知非福?“难得糊涂”是活在十八世纪的郑板桥说过一句名言,至
今还是许多不糊涂人士的座右铭。他说:“难得糊涂,聪明难,由聪明转入糊涂
更难”。人的许多痛苦皆因不糊涂,不忘却,要是能做到:“水流心不竞,云在
意俱迟”就好了。听过这样一件事,一位自称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寡美国老太太,
终日住在高级的酒店里,衣食住行皆有人打理。老太太每天开心地与来来往往的
旅客谈笑风生,日子过得相当惬意。时日长了,就有好事者询问老太太:“你很
富裕?”
“不,我一个子儿都没有。”老太太回答。
“那么,你用什么来支付这么昂贵的酒店住宿和服务呢?”人们好奇极了。
“我什么都不要付,是一位好心的女士一定要我住在这里的。”老太太说着
,还把那位菩萨心肠的女士指点给大家看。大家心里有数了,那位女士是这家酒
店的女主人。
“哦,你真幸运!”大家都说:“你是世上最幸运的老太太了!”
然后,人们忍不住对这位家酒店女主人说:“你真是一个好心人,这样长期
照顾一个孤独的老人。”
这家酒店女主人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说:“老太太是我的母亲,她得
了老年痴呆症,不再认出我了。她还一直在感谢我,感谢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她
这样慈善。”
美国前总统里根,在他谢任不久就获悉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他曾经十分诚
挚地写了一封告全国同胞书,他表示了对美国人民的感谢和对生命的热爱,告诉
自己与他人,他将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不轻易放弃任何希望。老年痴呆症病程进
展缓慢,但不可能被治愈,唯一的方法就是尽量控制病情的进展和恶化。这种病
的发病率随年龄增长而增加,在老人院,八,九十岁的老年人里,有半数以上患
有程度不同的老年痴呆症。
两个月前,我们华夏艺术团服装队曾去一家美国养老院义演,那天带去的舞
蹈节目有《梁祝》、《茉莉花》、《何日君再来》、《幸福年》、《今天是你的
生日》等。我们的休息间是养老院的病房;我们的化装间也是养老院的病房;我
们的更衣室还是养老院的病房。我们的舞台是候诊大厅,我们的观众是近百岁,
超百岁的人瑞,他们几乎都是坐在轮椅观看演出的。无论是古色古香的《梁祝》
;体现江南女子娇俏的《茉莉花》;婉转缠绵的《何日君再来》;还是表现咱们
老中过大年喜庆的《幸福年》;甚至欢快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每个节目都引
来雷鸣般的掌声和情不自禁的赞叹,让人难以想象平时行动迟缓,目光和表情都
有些呆滞的老人们,竟有如此热烈的反应。
演出结束时,谢幕谢了无数次。当主持人介绍我们时说:“这是一支业余的
服装表演队,她们都是妈妈级的演员,母亲们的孩子最小的是两岁,最大的读大
学二年级。她们中有公司经理、华尔街的VP、医生、护士、软件工程师、药物公
司科研人员、家庭主妇......,台下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临走时,他们拉着我
们的手依依难舍,反复问:“你们什么时候再来?什么时候?”有一年圣诞节,
演出完,一位美国老太太含着泪拉住我们一个队员的手说:“常常来看我,好不
好?我的亲人好多年都没有来看望我了,我把这些首饰都给你。”那个队员和她
泪眼相望,说:“我们会常来看你,可是,我不能收下你的首饰。”据报导,美
国老人院有半数以上的老人,从来就没有过一次亲友来访,相当孤寂。那天,当
大家离去时,那个老太太仍在哀泣:“不要走,不要走,走了你们就不会再来了
。”她还任性地把首饰掷在地上,珠宝落地的脆响和老人家的哭声织在平安夜的
钟声里,揪痛所有人的心,队员们沉默地走向停车场,没有一个人敢回头。
美国作家和哲学家阿瑟。布劳里克,他曾写过《人间指南》,其中第一条“
痛苦定律”说:“死无疑是痛苦的,然而还有比死更痛苦的东西,那就是等死。
”美国有一种叫“善终服务”的机构(Hospice),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治之症的
晚期病人在那里等待往生。许多刚失去亲友的人都去那儿做过义工,一方面给日
薄西山的生命带去的欢乐,另一方面给自己一种安慰,平复丧失至爱亲朋的心灵
创痛。世间大概也只有死亡最能体现平等的意义了,如果没有死,甚至圣。海伦
娜(St.Helena)对于拿破伦也毫无意义,而欧洲不知又会是什么个样子。虽然当医
生见过很多死亡,去Hospice当义工还是给我许多感受,一直以为当医生很苦,当
艺术家比较幸福,至少艺术家有梦,梦里没有死亡。可是,现在我以为,能给临
终的人一个梦,让他们平静安然地往生,何尝不是一种艺术?
那次演出,还有一个小插曲。我们一行十人,身着端庄典雅的中国旗袍,从
大厅经过走向舞台时,身后传来几声忽哨,回头,是三五个鹤发童颜的老小伙子
冲我们乐,嘴里还喊:“You are beautiful! baby。”(真美呀!孩子。)人老,
爱美之心不能老,那些皱纹里漾出的笑容好真,好美。白居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
少年人,人家称他“老头子”。他回到家便写了一首《谢答诸少年》:“愧我长
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其实,年轻
是一种State of mind(心灵状况),而不是State of life(生命阶段)。幼年时,
我们看喜剧,憧憬快乐人生;青年时,我们欣赏悲剧,磨炼脆弱的灵魂;中年时
,我们看悲喜剧,悲中找喜苦中作乐;老年时,我们欣赏默剧,于沉寂中感悟人
生。
黄叶自枝头纷落,心情好时是:金秋喜色。心情不妙时是:秋景清凄。寒霜
结于路边的草尖,心情好时是:冰清玉洁。心情不妙时是:严冬无情。痛苦和死
亡是人们所不愿见到或遇到的,然而,若没有体味这种深切的痛苦,又怎能明白
平安喜乐的涵意?若不能对死亡有所有所感悟,又如何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生命
的历程,尤其到了晚年,或能像苏东坡所说的那样:“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
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乐观开朗,就可以快乐到白头,夕阳无限好,何惜
近黄昏?莫道桑榆晚,红霞尚满天。
(5-19-00,Randolph,NJ)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