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上，在暖暖的被窩裏睡得正香，不小心把壹只腳伸到了被子的外邊，本來想在周末睡個懶覺的，卻被腳凍醒了，不由抱怨起來：“怎麼這麼冷？簡直快跟武漢壹樣冷了。”

調溫控制器裏顯示的溫度是60度（16攝氏度），這是平時家裏人上班上學時的維持溫度，忘記把調溫控制器設成周末模式了，所以家裏的溫度就降下來了。看著這個溫度，身上不禁打了個寒顫：“把家裏弄得跟武漢壹樣了，冷死了”。說到冷，我總是會把武漢扯進來的，武漢的冬天確實是該詛咒的，武漢的冬天太難過了。武漢冬天的絕對溫度其實比華盛頓冬天的溫度高多了，但在武漢就是覺得冷，冰徹肌骨地冷。

武漢夏天的名氣很大，著名的火爐，無人不曉。武漢冬天的名聲也很大，而且名聲在外，連生活在高緯度地區的白種老外都懼怕三分。前不久與壹個新認識的洋人朋友聊天，問我在中國生活的城市，我說是武漢，他說是中部的那個武漢嗎？那裏冷得很，他說是從《華盛頓郵報》上讀過壹篇專門講武漢冬天的文章裏知道的。我後來去查了，那篇文章是從《華爾街日報》轉載的，在他們的筆下，“武漢的溫度降到了零度左右，但幾乎所有的房子都沒有暖氣。與此同時，北京市民的家裏，暖氣熱得夠嗆，得開窗降溫。”

是的，武漢冷就冷在沒有暖氣設備，按《華爾街日報》的說法，這是由於國家的壹項政策造成的。早就聽說國家規定以黃河為界，河南為南方，河北為北方，北方的城市由國家建造供熱中心，由國家統壹供暖。南方的城市嘛，聽天由命、看天吃飯哈。暖冬，算妳逃過壹劫；寒冬，嘿嘿，算妳倒黴。武漢的地理位置正在南北交界處，不南不北，剛好劃成南方，這跟武漢的經濟地位差不多，不上不下，正好尷尬。冬天的武漢人，穿著厚厚的棉襖在家裏遙望北京，首都人民幾乎生活在溫室裏；遠眺廣州，春意盎然，無冬無雪，溫室花朵處處開。正應了中國那句老話“人比人氣死人”，命哪。嘆口氣，那氣都凝成了汽，壹團壹團的，吹到窗外都不散的。那是武漢人的冤氣啊，自然是“冤魂不散”的。

冬天的武漢，潮濕陰寒，絕對溫度並不低，但沒有取暖設備的家裏，跟家外壹樣冷，坐在屋裏跟坐在室外壹般，睡在床上可以堪比睡在馬路上。長時間在這樣的溫度下，那真是透心涼，讓妳渾身冰個透徹。所以武漢人都練就了壹身鐵打的筋骨，難怪登山運動是湖北的強項，冰天雪地何所懼，風餐露宿只等閑，個板滿（TNND），拐子（哥們）就是這樣長大的。

那時候，晚上睡覺壹定要蓋上厚厚的棉被，然後把身上脫下來的所有的衣服都蓋在棉被上，被子壓得嚴嚴實實地，只露個頭出來。即使這樣，我還是嫌冷，要把整個頭都埋到被子裏。這時，我奶奶就會把我的頭從被子裏楸出來，然後嘮叨壹番。其實，把頭埋在被褥裏，只是個小動作，脫衣服鉆進被褥裏的那幾分鐘才是最“凍人”的，這時的棉被，裏外溫度都是壹樣，比冰點高不了多少，脫衣服時就感到屋裏的寒氣，到了被褥裏，還是壹股寒氣，屈卷著身子不敢伸直，特別是那雙腳，感到冰涼冰涼的。等睡著了，身子才在迷迷糊糊中伸展開來，但也不敢輕舉妄動，頭側動壹下都會感到被褥外面的涼氣，翻身沒有翻到捂熱的地方，或許會冷醒。早上起床又是壹個難關，離開暖了壹夜的被褥確實需要壹番勇氣，別說還要穿上已經沒有壹絲熱氣的衣服了。通常的辦法是把要穿的衣服都拿進被褥裏捂熱，然後再壹件件地穿。趁我奶奶不註意，我也要把襪子帶到被褥裏捂熱。

睡覺如此，平時穿衣服亦然，武漢人的冬裝壹般都是裏三層外三層，上身：背心，襯衫，秋衣，毛衣，棉襖；下身：秋褲，毛褲，棉毛褲，再加上棉褲。棉衣棉褲，雖然屬於外套，其實上從早上起床穿上，就脫不下來了。壹件棉衣，壹天到晚這麼穿著，壹個冬天下來，非成油布棉衣不可，那領口袖口早已鑲了厚厚的油嘖黑邊，油光滑面的，反光能力特強，在黑暗中也能閃閃發亮。武漢人還得往臉上手上抹防凍膏雪花膏之類的東西，往衣服上壹蹭，就是壹片油跡。那時的孩子們都或多或少地做些家務活，在刺骨的涼水裏洗個菜淘把米，從因冰凍而變成細流的自來水管裏接桶水洗幾件衣服，所以手上長凍瘡非常普遍，常常腫得像饅頭似的。擦凍瘡的藥叫“蠔蛤子”油，特別油膩。民間有個偏方，說在春天的時候多用芝麻的花拭擦手背，可以預防來年的凍瘡。那壹年回安徽的鄉下，正好看到了大片的芝麻田，親眼體會了“芝麻開花節節高”的說法，不過那花被我糟蹋了不少，都被我用來抹手背了。來年，還是長了凍瘡。冬天裏的凍瘡其實還好對付，到天氣轉暖，凍瘡開始痊愈的時候，長凍瘡的地方奇癢無比，那才叫難受。

武漢人喜歡在外面過早，就是到餐館食堂這些地方吃早餐，大人如此，小孩也是這樣，夏天如此，冬天也壹樣。到街頭的小飯館，要壹碗熱幹面，師傅問要二兩的還是要三兩壹碗的，妳說二兩的吧，再加壹個面窩。於是師傅抓壹把面放到壹個竹制的漏勺裏，再把勺在滾燙的湯裏來來回回涮幾下，把面燙透燙熱乎了，提起漏勺，瀝幹面裏的水，把面倒扣在碗裏，然後往面裏加芝麻醬等佐料。那芝麻醬是專門為熱幹面調制的，那時候不是用勺子舀芝麻醬佐料，而是用壹節竹片子，提起竹片，那掛在上面的醬就自動地流到熱幹面上了，師傅再麻利地抓幾把其它的佐料：“妳家，接好”，壹碗熱氣騰騰的熱幹面就好了。妳壹邊拌勻熱幹面裏的佐料，壹邊要壹個剛出鍋的油炸面窩，妳就可以開吃了。小時候的早點攤子，沒有幾張凳子，大部分人手裏端著面就站在路邊吃。冬天的武漢，呼口氣都凝成了白煙，那煙跟熱幹面裏的熱氣混在壹起，倒是熱鬧。只是那腳在外面站久了，冷得非跺幾下不行，壹邊跺腳壹邊罵：“個板滿的，麼樣這冷沙”。吃完了熱幹面和面窩，嘴上都是醬，手上都是油。小時候我們也不用紙擦，兩只手在頭發上抹幾下，去油，再把手在嘴上抹兩下，算是擦去了殘醬。離開小飯館，頭發油亮油亮的，還散發著面窩的香味，那是我們的第壹種純天然護發劑，嘿嘿。兩只手趁著熱幹面的熱乎，交叉地放進衣服的袖筒子裏，再也不願意拿出來了，如有鼻涕從凍紅的鼻子裏流出，把鼻子湊到袖筒上來回地擦兩下，兩只手依然留在袖筒裏暖和著。壹個冬天下來，那棉衣能不“劣跡斑斑”？

小的時候不懂事，不覺得穿著油瀝的衣服有什麼不自在，也不覺得叫花子有什麼寒嘇。大概覺得世界本該如此吧。只在半大的時候，特別同情還在穿開襠褲的小娃娃們，裏三層外三層地那麼穿著，小棉褲也是厚實厚實的，可襠卻是開著的，屁股凍得紅紅的，那小玩藝兒冷得縮成壹團，真不敢想象我的小時候是怎麼過來的。據說，那也是壹種鍛煉，武漢的夏天熱，把它烤得發燙，武漢的冬天冷，就像把燒紅的鐵條放到冰水裏，那叫淬火。妳說說，經過這樣鍛煉出來的能不是壹塊好鋼嗎！曾經寫過壹篇《武漢男人》，武漢男人真男人也，究其成為真男人的原因很可能與這種鍛煉有關。

在孩子們的眼裏，世界總是美麗的，孩子們感覺不到苦日子，也感覺不到武漢冬天的寒冷，有東西玩、有遊戲做，就能開心。小時候，跟所有的孩子壹樣，特喜歡下雪，雖然沒有條件滑雪，但打雪仗同樣讓男孩子們開心。雪也是男孩子們惡作劇的好材料，抓壹把雪，放到對方的衣領裏，對方自然不甘心，也去抓壹把雪回應，妳來我去不亦樂乎，或者從屋沿下敲壹條冰柱下來，當劍拼殺，打鬧完了便把“劍”當冰棍吃掉。做壹個大雪球扔到正在跳“橡皮筋”的女同學們中間，開心地看她們驚叫著跑開，但看到壹個女生眼淚汪汪地清理長頭發上的雪的時候，便知道闖了禍，並發誓要憐惜女生，盡管兩天後就把誓言忘了，並故伎重演。武漢的孩子們還喜歡踢毽子，武漢話叫“毽多”，冬天裏幾乎每個孩子都穿棉鞋，正好適合踢毽子，女生喜歡踢，男生也喜歡踢，女生比誰踢得多，男生比誰的花樣多。我們學校裏毽子踢得最好的是壹個男生，我們都叫他“假姑娘伢”，說話和動作都十足的女性。那時候不知道有同性戀，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這方面的意識。前幾年，我回去探親還見過他，壹起吃飯的時候，有人來兜售絨毛玩具，他給自己買了壹個，高興得像壹個小女生壹樣心花怒放，仍然是女性化的動作，仍然是女性化的口氣。那時他正在鬧離婚，我沒有看出來他對同性感興趣，但他對異性沒有興趣倒是顯而易見的。扯遠了。

武漢的冬天難過，是我們離開武漢後才體會到的。那時候，我們總喜歡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第三世界人民比，喜歡跟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東北人比，我們自認為是上帝的寵兒，幸運得不得了。有壹次，我父親要去參觀大慶，第壹次去那麼北的地方，壹家都擔心，琢磨著武漢都這麼冷，在遙遠的北方豈不是在冰窟窿裏過日子？我們生長在南方的人怎麼能受的了那番苦？所以，我奶奶千叮萬囑，不要用手去摸鐵的東西，整個手皮都會粘扯下來的，在外面千萬不要摸凍了的鼻子，壹碰會掉的。我倒想提醒，萬不能在室外小便，滋出來的尿會立馬成冰柱子的。我爸也不敢馬虎，專門找部隊的朋友要了壹套軍用棉衣褲和棉大衣，甚至找空軍的朋友要了壹雙飛行員專用的皮毛手套。我父親在大慶待了十幾天，回來時滿嘴都起了泡，火氣鬧的，說那裏太熱，屋裏熱得只要穿襯衫，食物都是熱量大的東西，熱得適應不了。我們這才知道，大慶的“幹打壘”比武漢的房屋暖和，才知道那裏的人不用在屋裏穿棉衣。

來到北美，我生活地方的緯度屬於地地道道的中國北方。但這裏的冬天比武漢好過多了，家裏有暖氣，出門開汽車，感覺不到寒冷，真是穿壹件毛衣就能過冬了。市政對冬天也有壹系列配套的措施，壹下雪，馬路上鏟雪的、灑鹽的，好不熱鬧。特別是學校，天上飄壹點雪花，就大驚小怪地宣布學校停課了，哪有武漢人的氣節？。

給武漢的朋友打電話，他說今天4度，冷死了。我壹看我們這裏的溫度，室外也是4度，嘿嘿，舒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