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往常一样,东方还没有泛白,我就得离家,去赶早班的公共交通。昨天睡晚了,今早仍然困得不行,半醒着的脑子机械地指挥着两条腿,几乎是踉跄地往车站挪动。
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咯咯咯”的声音,是鸡鸣?我打起了些精神,停下了我零乱的脚步,安静地期待着再出现那个声音。“咯咯——咯”,这回我听清楚了,是鸡打鸣的声音,先是两声短的“咯”,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咯”,那一长鸣逐渐减弱,是公鸡使出全身的力气发出的鸣声,分明是一种抑扬钝错的美声。哦,那久违的鸡叫。
来美国后,除了在超级市场,既没有看见过活鸡,更没有听过鸡打鸣。不知道现在国内的城市是否跟美国一样也听不到雄鸡的晨鸣了,但十几年前,我所居住的城市还是容许养鸡的。我喜欢鸡鸣开始我新的一天,倒不是因为闻鸡起舞的古训,而是因为我的第一个宠物就是一只小鸡。
小时候,并不时兴养宠物,养的小动物基本都有实际用途,猫用来抓老鼠、鸡用来下蛋,狗虽然可以用来看门,但在城市里并不实用,所以狗并不多见。但是我养的那只鸡却是作为宠物买回来的,这在当时并不多见。
我们家靠近长江,每年开春就有贩客担着鸡娃沿江贩卖。鸡娃装在大大的圆型竹编鸡笼里,直径差不多有两米,鸡笼不高,两到三层摞在一起。贩客用扁担一前一后挑着两筐鸡娃从趸船走上挑板,走出码头后就径直往候船室前面的空旷地,摆好鸡笼,揭开笼盖,满满的一笼小鸡娃,就像展开了一快毛绒绒的地毯,互相拥挤着的鸡娃一个挨着一个,不容给毯绒留丁点坯暇,黄灿灿的一片。那些鸡娃忽然看见了光,都兴奋地“叽叽”叫,或者乘机觅食,或者乘机玩耍,有调皮的跳上同伴的身上,跌跌撞撞地跑几步后掉下来,硬是在密密的绒毯里挤出个位置来。贩客们一边在鸡笼里撒些碎米,一边吆喝“鸡娃,鸡娃,五毛钱一个”,其实他们不用吆喝,那此起彼伏的“叽叽”声早已吸引了路人和孩子们。
那天,我爸爸就是从这样的一个贩客那里给我带回了一只鸡蛙。他是用双手把它捧回来的,那鸡娃从拇指和食指间伸出头来,把那小小的尖嘴张得大大的,大声叫唤,不断地尝试从手心里跑出来。我爸爸找出一个鞋盒子,在盒子上剪了一个透气的圆洞,盒子铺了一层纸,撒了把碎米,为我的第一个宠物安了家,鸡娃终于安静了下来。
午饭后,父母又去上班了,那鸡娃就完全属于我的了。大概它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即开始了大声叫唤,一跳一跳地把头伸出出气洞,试图从那里跳出鞋盒子。我不懂它是想逃脱还是想出来玩耍,所以在犹豫要不要放它出来。鸡娃依然拼命地努力跳出那鞋盒子,我真担心它会把那小小的力气都用完了,就把它捧出了盒子。鸡娃没有逃脱的意思,在地上走了几步,就跳回到我的手里,跟我表现出了异常的亲近,它从我的手里跳到地上,然后又跳回到我的手里,开始了我与宠物的第一次玩耍,我说这是一只有灵性的鸡。从此以后,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成了它的朋友,它也成了我的朋友。
一个星期后,我们又买了几只鸡娃来跟它作伴,但它仍然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会跑到我这里来。我把它捧起来,它喜欢在我的脸上端详一番,在脏的地方啄几口,然后从我的手上跳回到鸡群里,它这时会显得特别自豪,好像在说:“瞧,小主人最喜欢的是我”。
它渐渐地在长大,翅膀上慢慢长出来羽毛,能从我的手里越跳越高了。终于有一天,它长出了小公鸡的模样。
但我正幻想着它长成英俊的、能引硕鸣叫的大公鸡时,一觉醒来发现它被黄鼠狼叼走了,其它的小鸡都在,就是它没有了,鸡窝里只留下了它的两片小羽毛。那一天成为我童年时最伤心的一天,觉得上帝并不公平。
2。 萍,我进入小学就跟她分在了同一个班级,她天性调皮活泼,尤其是上课的时候根本就坐不住,大概就是现在人们说的儿童多动症吧。但当时没有多动症这个概念,凡是上课不听讲、上课说话、上课做小动作的学生基本都被看作是不听话的学生了,再加上萍的学习成绩不太好,萍成了理所当然的落后学生。小学女生通常都是规规矩矩听老师的话的,班上学习成绩好的大部分也是女生,所以,萍的落后表现格外引人注目。
一次,有个同学在学校丢了东西,萍成了怀疑对象,而且是唯一的怀疑对象。虽然这事因没有证据而后来不了了之,但萍的名声彻底败坏了,甚至超过了所有调皮男生的名声,是公认的第一号坏学生。
我上小学那阵子,每两个学生公用一张课桌。记得那时候小学生特别封建,男同学跟女同学基本上不说话,于是把男同学和女同学分在同一张课桌成了维持课堂秩序的最佳组合。不记得是从哪一年级开始了“一帮一,一对红”的全国性活动,这项活动落实到我们学校的结果之一就是我和萍坐到了同一张桌子。老师对我说:“她就服你,你可以帮帮她”。那时候,我并不是班上最突出的学生,排在我前面的有好几个,但在老师给我的鉴定中,出现了“在同学中威信很高”的评价,不清楚这个威信是如何赢得的?小学生的行为一般都是天性所致,威信的建立并不能靠刻意的努力,有些偶然、有些莫名其妙,小学生甚至不知道“威信”的含义。所以,我是稀里糊涂地成了萍的“一帮一”对象,更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上课时能稳住她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是老师对我的期望,也表现出了对萍的无望。
那时候我们学校的教室紧张,我们只能上半天的课,剩下的半天以学习小组的形式在一起做作业。学习小组基本上以课堂里的座位来划分的,所以我和萍,还有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位同学组成了一个四人学习小组,轮流到同学家里做作业。
我们三个人都住在机关的家庭宿舍里,只有萍是住在胡同里,去萍的家做作业是我第一次走进这片胡同。这片胡同看起来很破旧,还有些脏乱,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盆水会从门里泼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出一把扫帚。走进萍住的单元,大白天却一片漆黑,走廊没有采光也没有灯,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东西,只留下身体宽的小道。我们一行人进出后,难免跌跌撞撞,还惊吓了在楼梯下面鸡窝里生蛋的鸡。我走在前面,女同学走在中间,另一个男生垫后,我们仨摸索着上了楼梯,萍的家在二楼。
她家的门虚掩着。那时候我们这帮孩子们到同学家里从来是不敲门的,我推开门就进出了。她家收拾得很干净,一排窗户正好临街,我们感到一下子就亮堂了,我们涌到窗前从上往下看胡同,新鲜好奇。但我没有看到萍,我转身去找的时候,她正从门后的马桶间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看到我一下子就脸红了,转过去把衣服穿好了才重新出来。
萍的父亲是跑船的,小货船跑起来不定时,在家里的时间很少。萍的母亲在搬运公司工作,那时候的搬运工人基本上都在城市里拉板车,也很少有时间在家里。萍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管,平时打扫卫生淘米做饭这类的家务活几乎都靠萍做。我很惊讶她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地板早已没有了光泽,但拖得一尘不染,桌子上的茶杯和摆设布置得整洁而有条理,仿佛与学校里的萍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后来的一天,我被选举成为少先队员,学校为我带上了红布做的领巾。第二天,萍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跌得整整齐齐的丝绸做的红领巾,好绚亮的红领巾,一条真正的红领巾呀。萍说是送给我的。
我说:“不,你应该留给自己”,萍说:“我是永远不可能成为少先队员的”,边说边给我带上,萍带红领巾的动作很熟练,这时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泪花,我似乎明白了渴望和绝望的含义。 ……
升入中学的前夕,新的班主任要我们协助她对全班同学作一次家访,从班级的名单上我是看到了萍的名字的,但班主任说“她的家就免了吧,她已经害了好几个男人了”。
开学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萍。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班主任那句话的意思,这不公平,她还是个孩子,是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孩子。她本来也是有娇情的,本来也是想成为少先队员的。
3。 第二天我再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专注地等待那鸡打鸣的声音。我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不免为它担心:“它该不是一只被抛弃的鸡吧?这荒郊野外的,会有黄鼠狼。”,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咯咯——咯”,那鸡鸣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我欣喜,同时祷祰:“黄鼠狼,请不要靠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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